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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夏曉虹:我所認識的林文月先生
      來源:《鐘山》 | 夏曉虹  2024年08月09日15:13

      知道林文月先生的名字,大多因臺大望月樓的傳說而起。我也未能免俗。只是在我憑空的想象中,男生眼中的女神林文月就是現實版的林徽因,二人氣質、才華相似,也同樣不易接近。

      不見其人,尚可讀其書。最早讀到林先生的著作,是1993年在日本。那年9月,陳平原在東京大學藤井省三教授的幫助下,得到日本學術振興會的資助,赴日訪學十個月。12月間,我也尾隨前往。后來回想,那真是一個閱讀林先生的書最合適的機緣與場域。

      既然身處東瀛,又是中文系文學專業出身,很自然會想到應當對日本古代文學經典有所了解。于是從《徒然草》開始,我順序讀了《枕草子》《古事記》《平家物語》《日本謠曲狂言選》等。只是讀書的熱情很快被旅游取代,時常出沒于東京與京都的街巷與寺院間,使得許多被辛苦搬到宿舍的圖書并未能完整過目,比如豐子愷先生譯的三大冊《源氏物語》即是如此。但我記得很清楚,抵達東京不久,我就捧讀了平原從東大文學部圖書館借來的林文月先生所譯《枕草子》。可惜那時我對日本古典文學太無知,只是感覺林先生的筆調浸潤了濃濃的日本風。至于林先生的名作《京都一年》,乃是我們旅居京都兩月最好的文事活動指南,當時就直接購藏了一冊臺版書。

      再往后,2002年9月,平原到臺灣大學客座半年。他在文學院的辦公室,恰好是林文月先生使用過的,冥冥之中,我們似乎與林先生有了一點緣分。平原還在一次宴席上有幸見到了林先生本人。凡此,在他為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版《飲膳札記》所寫的序《教授生活,可以如此優雅》中,都曾有過敘述。不過,平原對我說過的一句感慨,他覺得林先生很累,卻沒有出現在序言中。

      而我真正見到林文月先生卻要遲至2012年。那時,平原正在北大中文系主任位置上,倡議設立了“魯迅人文講座”,有意請林先生前來開講。居間聯絡的艾蓓很熱心,在4月24日的宴席上初步商定后,次日她即給林先生寫了電子郵件,轉達了平原代表中文系發出的邀請——“真誠邀請您來北大進行輕松愉快的講學活動”,并詢問幾月可以成行,當然是越早越好。林文月先生4月30日的回信,艾蓓也連同她的致函一并轉給了我們。林先生的信讓我印象深刻:

      從臺北回來四天了。那些忙亂日子的陰影,猶未消去,所以不敢給你回信。

      想到撰稿、演講、開會就怕。可是,拖著回信,也不安。

      哪有什么“輕松的學術討論會議”呢?

      我這兩個月不會動的。

      十月十三、十四有一班中文系畢業生(今年畢業三十五年),屆時想邀請還活著的老師們游日月潭,我那時大概會在臺吧。

      我是想念你的,但是真想跟你看電影、聊天時見面。

      最后那行字是回應艾蓓來函開頭所說“想念一起吃飯看電影的日子”,因其時艾蓓常在北京,林先生則已回到晚年擇居的美國加州。

      實在說來,最讓我意外的是信中通篇表露出的林先生對“撰稿、演講、開會”的懼怕。當然,這里的“撰稿”應該僅限于寫學術性論文。也即是說,林先生那時已將學術演講與會議視為畏途,起碼對她而言是很重的負擔,才會質疑艾蓓“輕松愉快”的說法。所以,她只愿意和艾蓓在看電影和聊天時見面,那是真正的放松。倘若為了學術活動,遠赴北京,即便二人相見,快樂也打了折扣。以艾蓓與林先生的熟識程度,加以這本是私人通信,我相信這確是林文月先生最真實的想法。而對于我來說,無意間讀到此信,林先生也從高不可及的云端回到人間,令我倍感親切。

      以常理揆之,林文月先生1952年入讀臺灣大學中文系,才華出眾,一路得師長愛護,1959年研究所畢業即順利留校。1993年退休后,她仍在美國兩三所大學擔任過客座教授。擁有如此漫長的教學經歷,林先生即便不熱愛講課,也不至于害怕演講。不過,林先生說過,她的“個性比較內向”,案頭的寫作,無論是論文、散文還是譯文,顯然都是她更喜愛的表達方式。《我的三種文筆》可提供證明。林先生自述,“我的正業是教書,所以學術研究乃是生活重心”。但寫論文費心傷神,過程漫長且緊張,都會讓林先生感到不適。其“急欲轉換心境”的方法,不是“寫抒發感思的散文”,就是從事翻譯。甚至興起時,會打斷論文寫作,“將正業暫時推向一邊,騰出桌面些許空間,或者索性在寫論文的稿紙上疊放新的稿紙,把那稍縱即逝的靈感納入方格之內,才能安心”。由此印證了林文月先生的性情偏向散文,是一個散淡的人。

      回到北大的邀請,盡管是不喜歡做的事,但林先生的溫婉和體貼還是讓她勉力接受了邀請,時間就定在她給艾蓓的信中說到的2012年10月回臺期間。至于講題,林先生認為,“如果講我自己做過的事情,會比較輕松一些”,于是先提出《擬古》和“關于日本古典文學的翻譯”供選擇(2012年5月9日給艾蓓的電郵)。平原表示傾向第一個題目后,林先生于5月19日給他回信:

      尊敬的陳平原教授:

      來函敬悉。

      到貴校訪問的日期,以十月二十日左右,對我而言是比較方便的。

      至于講題,《擬古》曾在臺灣講過一部分,我也可以自不同的角度切入。

      例如:《洛陽伽藍記》與《平泉伽藍記》、《羅斯堡教堂》﹔《呼蘭河傳》與《江灣路憶往》等等。(這個題目,可以涵蓋我的論文、創作和翻譯各領域)

      或者換一本《人物速寫》,談文字與繪畫之間的關系。

      而最終,林先生在北大演講的題目確定為“擬古:從《江灣路憶往》到《我所不認識的劉吶鷗》”。

      講座是在2012年10月25日舉行的,由于陳平原那個學期在香港中文大學授課,時任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長的杜維明先生遂以老友身份,登臺介紹與評說。林先生從其收入散文集《擬古》中的《江灣路憶往》開始,將這篇模擬蕭紅《呼蘭河傳》以空間為線索展開的上海淪陷時期的童年回憶,連接到研究者發現的她曾經避雨的北四川路上的日本書店,實為大名鼎鼎的內山書店,不但魯迅與之關系密切,臺灣作家劉吶鷗亦曾多次光顧。循此追蹤,林先生發現了其父與劉有深交,并憶起劉吶鷗被刺時父親的驚慌。如同《我所不認識的劉吶鷗》一文的學術研究而以散文出之,林文月先生在北大的學術講座也以散文為主干。

      2012年10月林先生在北京大學講“擬古”

      講座結束,杜維明先生在北大的勺園設宴,祝賀林文月先生演講成功,我也隨喜在座。事實上,此前一天,在中關村的蘇浙匯酒家,我已參加過由艾蓓召集的北大女教授歡迎林文月先生的晚宴。那是與林先生的初次見面。如今只記得林先生話語不多,酒卻喝了不少,且云淡風輕,若無其事。而且有個模糊的印象,因是女教授聚會,席間不免放縱一下。有人拿出了香煙,林先生也沒有拒絕。

      10月27日是星期六,上午九點半,我即趕到學校的英杰交流中心,旁聽“林文月工作坊”。與會發言者顯然多是林先生的粉絲,尤以南京大學的張伯偉教授為最。他以“張力”論林先生的研究、翻譯與創作,可謂別具只眼。伯偉兄還帶來一摞林先生的著作,請求簽名。而我前日在勺園席間,也曾將帶去的三本書呈上。林先生稍一遲疑,即懇切言道:“這是你買的書,我只簽名吧。”于是我收獲了“曉虹教授/林文月/2012.10.25.”的別致題款,也讓我領略到林先生的認真與嚴謹。

      次日,林先生返回臺灣。下午四點,我到博雅酒店送行。分別之際,不知怎么提到了林先生《飲膳札記》中記錄的美食令我艷羨,林先生微微一笑,輕聲說:“你來加州吧,我做給你吃。”這算是一個約定嗎?而我終于未能如愿。

      林先生離去的第二天,我給她寫了一封電郵,如下:

      林先生:

      上午去參加杜先生的活動,見到陸胤,他說已接到您平安回家的電話。

      也許是我謬托知己,感覺您其實并不喜歡做這件事,只是為了朋友,可能還包括女兒吧。不過,我私心還是很感激您沒有拒絕北大之行,起碼讓我可以近距離地感受您——這是和讀文字不完全一樣的體驗。

      這次活動安排得太滿,我一直擔心您太累了。好在您已回到可以放松的環境,請千萬保重。

      思敏為我們拍的照片,如果方便,還是發給我一份。艾蓓是忙人,會忘事的。謝謝思敏!

      即頌

      秋安!

      曉虹

      其中提到的為了女兒,是因為林先生的女兒郭思敏當時正在廣州的方所舉辦《形,和他的游戲》雕塑展,林先生也到場演講,被新聞界稱為“給女兒捧場”。而“謬托知己”說的那些話,包括“已回到可以放松的環境”云云,都是受了前述林先生信的引導。

      11月3日,收到了林先生的回信:

      夏教授:

      很抱歉,到現在才給您回信。

      倒不是因為累和身體不適,而是電腦故障。總算修復過來了。

      謝謝您體貼關心我。

      思敏和我回到臺北又各忙各的,她在為答應一個建設公司的室外大型作品做最后修整,天天開車去中壢的工場,回家多已是深夜,我常常已睡了。雖然心疼她,但睡著了比等著讓她擔心好些。

      請問候陳教授。

      我想回到加州,我會比較空些,做些自己的事情。

      近安

      林 文月

      兩天后,我回林先生的信,其中說道:“所以有那樣的擔心,只因八月在香港見到李歐梵教授,聞知他五月在北大密集演講后,回去即生病一場。現在我們也安心了。”我當然深知林先生的時間寶貴,作為她生命長途中一個偶然的相遇者,我不應該過多打擾她,所以在這封電郵的最后,我寫了“請不必回復”。

      本以為,我與林文月先生的聯系就到此為止,殊不料還有續集。并且,就在林先生回臺不久的11月8日,我收到了由“臺灣大學中文系”具名的電子信函,邀請我參加2013年9月該系主辦的“林文月先生學術成就與薪傳國際學術研討會”。后來聽臺大中文系的友人說起,我的獲邀是林先生特意提名的。友人還感覺很詫異,因為沒聽說我和林先生有交往,甚至研究領域也不重疊。我倒隱隱覺得,或許真是我的“謬托知己”之言讓林先生入耳動心了。實際上,被邀與會來自大陸的學者只有兩人,另一位陳星確實寫過關于林先生的研究論文,也與她一直保持著聯系。

      2013年9月5日九點半,祝賀林文月先生八十壽誕的國際學術研討會在臺大文學院演講廳盛大召開。林先生率先作了《八十自述》的主題演講,回顧一生經歷,著意于學術研究、散文創作與日文翻譯。我注意到,林先生沒用講稿。她語調平靜,娓娓道來,雖波瀾不驚,卻有八十年緩緩流過的絲滑感。

      接下來的發言者,多半都會在講題之外,先道及各自與林文月先生的因緣。我記憶最清晰的是京都大學的金文京教授,他和我們平日熟悉的那個穩重學者已然不同,更像個大男孩似的紅著臉,講述他初進臺大,誤入林先生課堂,癡迷聽講的情景。顯然,林先生對他的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產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而金文京對林先生的評價之高,在他提交的會議論文《蓬萊文章陶謝筆——謹評林文月教授的日本古典文學譯介》的結尾可以看得很清楚:“最后,本人再度要強調,當今中譯日本古典文學的第一人,非林教授莫屬。”此言出自一位久居日本的韓籍著名漢學家之口,自然頗具權威。

      我的發言排在第二天,屬于最后一場論文發表。這也難怪,因為我的論文題目《梁啟超的“常識”觀——從“國民常識學會”的構想談起》,大約與會議主旨距離最遠。不過,在開講之初,我特意提到文中涉及的梁啟超1911年赴臺,接待者除了林獻堂,還有林文月先生的外祖父連橫,總算是和林先生扯上了一點關系。

      9月5日是林文月先生八十歲壽辰的正日子,當晚在臺大的鹿鳴雅苑聚餐、吃蛋糕。雖然現場非常熱鬧,林先生還是那么細心周到。她擔心冷落了我,特別邀我坐在她旁邊。我看到川流不息的人來向她敬酒,林先生照樣是含笑以對,略無難色。第二天即聽說有教授喝醉了,不能繼續參加會議,于是對林先生的酒量更加佩服。

      2013年9月臺大中文系舉辦的“林文月先生學術成就與薪傳國際學術研討會”當晚的合影

      這次赴臺,原是帶了一瓶汾酒去,因為仿佛看到過林先生和臺靜農先生一起飲此酒的記述。恰好前一年是山西大學110周年校慶,我們得到兩瓶專為校慶定制的三十年汾酒(當時以為是陳釀),便包裹好,放在了行李箱中。誰知抵臺后,開箱即有酒香飄出,方知酒雖不錯,包裝卻有待提升。既然這瓶酒是專為林先生準備的,盡管已灑出不少,我還是腆顏請人轉送給林先生了,并且,趁著坐在林先生身邊時,也說明了此中情節。

      最后一次見到林文月先生是離開臺灣的前一天,即2013年9月8日。那天晚上是曾永義先生請客,主題應當是為了林先生返臺。林先生由女兒思敏陪同到場,此外還有臺大中文系的多位女教授。曾先生知道我的博士生劉汭嶼正在臺大交流,也做戲曲研究,和他有同好,所以也一并邀請了。

      曾永義先生一向號稱“酒黨黨魁”,宴席上自然少不了白酒,也因此讓我有機會見識林先生以柔克剛的風采。事情是這樣的:我的學生劉汭嶼并不懂酒席上的規矩,只是感覺自己是小輩,應該先向主人敬酒,以申謝意,于是持杯走到曾先生身邊。不料,曾先生因其違禮,執意不肯碰杯,以致汭嶼進退兩難,尷尬地站在一旁。我作為導師,又和曾先生沒那么熟悉,不便出面,一時不知如何處置。最后還是林先生片言解紛,向曾先生說道:“人家學生都站了半天,你就喝了吧。”只見剛才還在固執賭氣的曾先生立刻順從地拿起酒杯,一口飲盡,我也如釋重負。

      此次臺灣之行最大的收獲是,得到了林文月先生的簽名贈書。這是她的一本文藝評論集,2009年由臺北有鹿文化公司出版的《蒙娜麗莎微笑的嘴角》。這個書名讓我聯想到林先生的笑容。書中收錄的近半文章,包括《擬古》,原先都是作為演講稿寫作的。我在介紹各篇來歷的《自序》中,還是會看到“為我壯膽不少”“難免有些心悸”這類話。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林先生生前編印的最后一本書,我仍然從中窺見了林先生做得那么出色的教學和研究,也就是她的“正業”,可能并不是她喜歡的事,而創作和翻譯才是她的最愛。

      當然,最重要的是,我終于擁有了一本林先生完整簽贈的著作,并且,日期就是2013年9月5日,她八十歲生日那一天。

      2024年5月28日于京西圓明園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