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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真切又遙遠的聲音 ——讀古馬詩集《河西長歌》
      來源:川觀新聞 | 張媛媛  2024年08月09日15:11

      古馬是守望于詩歌源頭的詩人。他孤獨地凝立于詩之開端,如純白的雙峰駝挺立在荒涼戈壁的腹地。對他而言,構成詩歌的不是字符、圖象、知識或思想,而是無數細微可察的聲響。這些聲音來自風沙的翻滾,草木的呼吸與動物的嘶鳴,也來自于上古的歌謠,邊塞的古音與牧民的長調……詩為紛繁的聲音提供一種明晰的秩序,正如俄羅斯詩人帕斯捷爾納克之見:“詩通過天生的聽覺能力,在紛亂雜沓的詞語中分辨出自然優美的旋律,接著——就像人們抓住一種聲調一樣抓住它——讓自己沉浸在對那一主題的即興創作中?!?/p>

      《河西長歌》,古馬著,中國言實出版社,2024年4月

      《河西長歌》,古馬著,中國言實出版社,2024年4月

      古馬的《河西長歌》便是一部依憑聽覺指引的詩集,不僅是對聲音的捕捉與再現,更是對那片古老土地上深沉記憶的喚醒與謳歌。在這部作品中,古馬化身為一位時間旅者,穿梭于歷史塵埃與現代風物之間,用細膩入微的筆觸,復原并傳遞著那些“真切又遙遠的聲音”。

      最先躍入耳畔的是自然的聲音?!逗游鏖L歌》喚醒了河西走廊與大漠戈壁的動人旋律。如“嘯聚的風”(《吹簫者》)從天邊逡巡而來,時而輕柔地拂過沙丘,發出細語般的沙沙聲,如同大自然最悠遠的低吟;時而狂烈地席卷而來,帶著尖銳的呼嘯與不羈的力量,“擦出磷火 引燃沉沉戈壁”(《關山月下》)?;蛉彳浕驁杂驳娘L聲,繪就一幅靜謐與壯闊交織的絕美畫卷。

      古馬在風的耳語與嘶吼中寫詩,語言包蘊著寂靜與吶喊的雙重質地。靜是戈壁的底色,也是這位西北詩人彈奏時間的底音:旭日初升時刻,“群山橫亙/那擺脫了黑暗的馬群是安靜的”(《朔方的一個早晨》)、“穿透了清晨的陽光/四野積雪更加沉靜”(《雪霽》);日落西沉時分,“莫名感動的淚水/加入這無邊無際的靜謐”(《黃昏牧場》)、“三五點星火/載重卡車消失進無垠的寂靜”(《瓜州月》)……

      這種“寂靜”并非聲響全無,而是如錢鐘書所說,處于一種“聽覺方面的透明狀態”。惟有寂靜,方能使人聽見平常所聽不到的聲息。詩人以最敏銳的聽覺觸及這種透明,并在風的吟嘯中邀約讀者共享自然的極靜——“天風浩蕩/誰可與我默享大自然此刻的靜謐”(《烏鞘嶺》)。

      極靜之境中,那些被日常喧囂所掩蓋的細微之聲漸漸浮現。譬如植物的呼吸,也被古馬以敏銳的感知捕捉,并巧妙地把這些細微之聲加入詩歌,使之參與到詩歌的光合作用中。

      《涼州月》中的“瑟瑟枯草”如在對月低語;《如約》中“兩墩芨芨草交頭接耳”,似在分享秘密;《戈壁沉思》中“駱駝草和礫石云影在清風中交談”,訴說彼此的沉思;《古城謠》中“白楊翻飛的樹葉/拿出嘩嘩的銀子”,以生動的擬聲詞與日常平實的意象描繪自然韻律;《西涼雪》則抒情地吟唱,“從一盞青燈傾聽梅花綻開的聲音,不如從我骨頭縫里聽到的真切”,詩人充分調動身體的知覺,將對于生命的細微感受刻畫得淋漓盡致。

      比草木之聲更清晰真切的,是動物的聲音?!逗游鏖L歌》細膩地描摹了數十種蘊含西北特色與沙漠草原風情的動物意象,生動呈現了這一地域豐富而獨特的生態景觀與文化內涵。香獐、馬鹿、旱獺、飛鷹、熊瞎子、雙峰駝,白唇鹿,黑羯羊,黃驃馬、藍馬雞、野牦?!@一長串名單來自于現實與歷史、文本與生態共同交織的詩歌空間。無論是馬的悠長嘶鳴,鷹的尖銳唳叫,羊的輕柔囁嚅,牛的低沉哞叫,還是駱駝的沉郁吟喚,野獸的猛烈嘶吼,昆蟲的振翅微聲,飛鳥的歡快啼鳴……在河西走廊與大漠戈壁,這些動物的聲音成為自然最真摯的流露。它們不僅僅是自然界的生靈,更是這片土地上文化、歷史和生態的見證者。每種動物都承載著獨特的故事和意義,共同編織著河西走廊的多元生態和文化圖景。

      《河西長歌》的獨特之處在于它巧妙地雜糅了歌謠、器樂、邊塞詩、吟游唱誦與牧歌長調等多種聲音要素。詩的源頭是歌謠,在文字尚未誕生的初民時代,歌謠是人類最原始的文學形態。歌謠記錄著人類對世界最初的命名,最真切的情感表達與最遙遠的集體記憶。借助復沓回環的形式,歌謠成為人類身體記憶的一部分,音響效果與文字意義之間的張力,構成一個豐富且開闊的空間。

      古馬借助詞語與意象的節奏型重復,在聲音的重疊與反復中制造出一種嶄新的感官秩序。比如《雙峰駝》中反復出現的“一匹駱駝丟了/是的”這一句式,構成歌謠般的重復節奏,不斷強化著詩歌的音樂性。而在重復中蘊含的變化,轉場于四季,交錯著時空,呼喚缺失的靈魂在希望中重生。這種歌謠的形式使得詩歌內容愈加豐富而富有層次。

      其實,從這部詩集一束束短詩的標題中,便能看出古馬的音樂詩學——短歌、野調、謠辭、古城謠、綠洲曲、雪水歌、涼州詞……它們無一不指向一種聲音的內在秩序。而為這些歌謠或小調拓寬聲域、注入活力的,則是充盈著西北風情的樂器,如塤篪、篳篥、蘆管、羌笛、胡琴、琵琶、馬頭琴、冬不拉、駝皮鼓……這些器物凝結的樂聲,拓展了詩意的邊界。

      古馬的《河西長歌》如牧歌長調般從戈壁與草原的懷抱中悠揚而出,攜帶著穿越時空的邃古之音,宛若初升之光,清新而熾烈,交織成一曲曲奇異而迷人的謠曲,引領讀者步入一個既真切又陌異的世界。

      作者簡介

      張媛媛,文學博士,寫詩兼事批評,現供職于《民族文學》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