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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止庵《令顏》:燭照女性的“第二間屋子”
      來源:中國作家網 | 王玥  2024年08月09日10:27

      止庵最新長篇小說《令顏》講述了一個底層女性程潔的感情故事。程潔在年輕時偶然邂逅劇作家陳地,后與其長期互通書信。五十多歲的她在陳地故去多年后從廣東來到北京,在陳地遺作《令顏》劇組工作,只為尋找自己的痕跡。整個故事在虛構的話劇、回憶中的往事和當下的現實生活中來回穿梭,頗具意識流色彩。

      “第二間屋子”的顯現

      弗吉尼亞·伍爾夫寫下《一間自己的房間》鼓勵廣大女性走向覺醒、追求自由,在《令顏》中止庵也以“房間”隱喻女性深藏的心思,觸發女性的隱秘空間,以“第二間屋子”裝載女性對現狀的不滿和向往更高層次契合的渴求。程潔對有自己影子的角色“你”的飾演者楊新米產生好奇,接近并了解她,在相處過程中發現她對陳牧耕隱含的情感,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在書中,楊新米向程潔表達了對男友小鄭的不滿:“但當我意識到那間屋子的存在,就不滿足只待在這間屋子里了。我越來越覺得,第二間屋子對我來說更重要。”

      “第二間屋子”的顯現無疑帶有當代女性自我賦權的“主體性”,既關乎日常生活的反饋感,也關乎生存尊嚴。程潔早已為這“第二間屋子“的存在付出了代價,但為何還要從廣州遠赴北京,到劇場應聘保潔員,試圖在劇本和話劇排練中找到以往的痕跡,確認那些年真實存在的往事?因為“第二間屋子”不僅成為兩性情感契合的精神意象,也含納了對生活的期許,意味著情感秩序的調整與變化,是精神得以“棲身”的場所。當下女性的進步在于,言語與行動上都在不斷擴展著原有的疆界。她們更明晰一點,即更追求精神上能夠得到慰藉的愛情。她們愈發敢于表達訴求,打破原有的關系。正是這種感情世界里精神需求的膨脹驅使著人們尋覓寄托。

      “代償”原指通過加強某一器官、組織的功能以適應、補償病理情況下身體需要的生理現象。無論是陳地、程潔還是楊新米,都是在已有的感情關系之外,為追尋情感狀態的健康尋求“代償”。《令顏》對女性情感狀況進行追問,亦是對感情、忠誠與自由的深度思考,涉及“靈與肉”的范疇,也與心理學家馬斯洛在需求層次理論中所提到的“愛與歸屬的需求”相關聯。人物意識到精神契合的需求這一缺失性動機之后,就有可能產生心理上的缺失性體驗,會尋求途徑主動克服缺失,以作為彌補或宣泄。所以小說值得肯定之處是對女性情感境遇的書寫,精神契合的渴求與追逐無疑具有現代意義,這將幫助我們更多的理解女性,直面女性生活中切實的問題與難局。

      而復雜性在于,意識到這間屋子,也必須隱瞞,因為這間屋子只能是虛擬層面的,一旦顯現,便會帶來許多困擾。故事是超越道德的,止庵沒有過多評判,只是展現人物的愛恨情仇,充滿關懷與悲憫之心。

      憧憬唯美,更抵達現實

      小說有一個顯著特征,即虛與實并置、交叉并融合。排練時,導演陳牧耕多次要求兩位主演要把劇本中的“你”當做想象,當做是“我”對于美的需要和一種審美理想的追求。但這并不意味著《令顏》只是輕逸空靈的,究其質地仍是堅硬的,是綿里藏針型的小說。它看似主要描繪一個女性的情感軌跡與心路歷程,實際處處刺中現實的要害,彰顯了作者對于“現實感”的追求。劇本成為有效闡釋小說主題的副文本,嵌入小說成為骨骼,與主文本之間形成了互文與對話的關系,故事擁有了帶有極強呼應感和復調性的內在節奏。程潔的真實經歷被寫入劇本,劇本搬上舞臺,舞臺排練又鏈接當下,小說在現實與虛幻交錯的書寫中穿越唯美的云層,抵達現實的地面。

      閱讀《令顏》,不僅能感受到作者以女性視角對生命內在精神追求的思考與詰問,也同樣會發現頗具現實指向的多元關系書寫,例如合租關系。租房是一種城市生活的漂泊狀態,也指向一種并不寬裕的生存狀況,更是人們在城市生活的寫照。正是在這樣一個現代性景觀空間里,誕生了獨特的感情時空,得以觀察男男女女的內心世界。止庵認真觀察和揣摩合租租戶之間的相處方式,將真實的生活細節寫入書中,討論了城市生活的空間性問題。

      女性情誼關系的書寫照亮了情感關系的縫隙。程潔對楊新米也有著超乎于雇用關系之外的女性的關懷,帶有精神同盟的意味。從一開始的質疑,到發現楊新米在理解角色、演繹角色的用心后慢慢認可,楊新米多次向她傾訴心事,產生了情感聯結。女性之間的姐妹情誼來自于作為女性的共情理解,也是同處于感情弱勢方的守望相助。靰鞡與小鐵關系的書寫切近同性戀話題,但她們更多是在互相依賴與陪伴。雖還未涉及到真正意義上的女同討論,但也是女性情誼關系的又一呈現形態。止庵看到了普通女性不為人知的苦痛,跨越自己的階層立場,看到了現實中的“她們”,傳遞著女性的“聲音”,這是小說所擁有的重要精神向度。

      引人深思的是代際關系。程潔與靰鞡這對母女關系的書寫,是對母愛、缺失的反思,通過對母愛進行冷靜解構來表現母女關系的現實性。程潔與女兒的關系并非一成不變,在這段時間相處中慢慢熟悉、親密起來,才有了靰鞡在阿那亞之行中敞開心扉。母女雙方成為理解、確認并規劃自我成長的性別鏡像。當然也有趙鐵軍和兒子趙壯壯之間的父子關系書寫。壯壯在前往波士頓留學出發前自殺,趙鐵軍在找線索的過程中發現了兒子加入了自殺群,這不禁讓人想到引起廣泛關注的“約死群”、年輕人集體自殺的新聞報道。費舍·馬克曾在《資本主義現實主義》中分析年輕人的“反身性無能”,談到許多青少年們處于一種“抑郁的快樂”狀態:快樂的缺失,獲得快樂上的無能,更接近于“在做追求快樂之外的一切事情上的無能”。《令顏》以父子關系為切入點關注了離異家庭里看似生活條件優渥的年輕人的精神狀況。父子之間本應親近實際上卻十分疏離的隔閡狀態,是反思上一輩的情感狀態給子一輩帶來的影響,也隱喻著一種現代性之下的困惑與焦慮,有著社會學意義。

      女性之外,具有普遍性的悲劇

      止庵借書中導演陳牧耕之口解釋了“令顏”的含義,即“你的容顏”。在小說《令顏》中,作者書寫了多個女性的容顏,她們看似不動聲色,面容姣好,但容貌之下,卻有著不同緣由所導致的相同的張望、掙扎與苦痛。程潔是一個普通底層女性,止庵書寫了一個平凡女性并不平凡的情感遭遇。藝術家陳地與程潔的忘年之愛,似乎是那個書信年代的特有產物。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不僅是年齡與地點,還有道德上的禁忌,令這段感情更可望而不可即,有著欲罷不能的吸引力。然而這從一開始就不甚理智的越軌之情早已埋下不完美的結局。小說極具悲劇意蘊,幾位女性都因為追求精神的契合而付出了代價。程潔丈夫李大軍在發現她與陳地的秘密通信后伺機報復,程潔與其離婚,遠赴廣州;楊新米在對陳牧耕表明心意后經歷了被換角,最后因車禍意外逝世;陳牧耕老婆余悠讓程潔監視楊新米,對她的提防只是為了將夫妻之間的體面維持下去,讓婚姻的外殼不至崩潰;靰鞡有過“被小三”的經歷……這些都讓人意識到情感生活注定充滿斑駁。無論是年輕時候的程憶寧,還是現在的楊新米,亦或是面臨情感選擇的靰鞡,都處于逡巡狀態之中。

      《令顏》向我們展示了一幕幕凸現人性的情感景觀。在止庵筆下,情愛成為了人性之鏡。情令人沉迷,卻也是隱形之網,讓人墜落,給置身其中的人以千瘡百孔,附著一身沉重與傷痛。程潔、楊新米、靰鞡作為當代女性群體中的一員,年齡不同,卻面臨著相同的困惑,都在感情的泥沼中跋涉著,她們被一種莫名的失落感、無力感和蒼涼感所籠罩著,“充滿意外卻毫無懸念”。感情是最無形的枷鎖,止庵把目光投向受壓抑的女性,不動聲色講述著女性的敏感與無奈。全書構成了一個隱喻,象征著當下人們的情感失序——在看似穩定的關系中仍會找尋不穩定,生活中充滿著各種意外與躁動。正如云好問在《摸魚兒·雁丘詞》所道:“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小說也就指向更具普遍性的、屬于蕓蕓眾生的煩惱。

      整部小說像是一壺陳茶,傳來一種褪去浮華、有所沉淀的醇香和淡淡的苦澀味。故事在程潔故地重游中進入尾聲。小說的最后,程潔在飛機上發現整個城市倒轉,也引起人們的深思:女性是否應該遠離令自己可能發生倒錯的人和事物? 故事的背后總留下悲涼的余韻,但正是這樣的情感漩渦觸及人們的內心世界,洗滌心靈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