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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何向陽詩集《如初》:“靈魂自傳”和“新建設”
      來源:文藝報 | 沈 葦  2024年08月09日09:12

      艾略特曾說,詩是詩人的“靈魂自傳”,他不贊同詩人寫自傳,因為詩人的作品已包含“自傳性”。何向陽的詩集《如初》正是此在意義上的一份“靈魂自傳”,時間跨度40年,是一部有歷史感的詩集,一部個人的心靈史。當生存與體驗變為一部厚厚的詩集,就誕生了“加法之詩”;同時,一位詩人全部的詩,也可視作“同一首詩”,這是“減法之詩”。詩的“加減”后面是心靈幾何數的“乘除”。何向陽數十年的詩歌寫作有持續、有變化,也有停頓和低谷,其中1994至2010年有十幾年的“斷裂期”,但很快就回歸詩歌,秉承了自己、呼應了自己、銜接了自己,“歸來者”無疑是一位“詩歌重啟者”,她反復告訴自己“該動身了”,希望將“詩”與“思”轉化為一種日常行為:“該動身了/……我要過雙手/沾滿泥土的/生活/我要上午寫詩/下午飲茶/再約繁星照徹/一張白紙……”(《動身》)。由此可見,近年來何向陽對詩歌的身心投入和全神貫注,這幾乎是一位批評家的“自我策反”。我們常說,優秀詩人身上總住著一位“自我批評家”,反之亦然。

      何向陽14歲開始寫詩。收入《如初》最早的一批作品是《山楂樹》《薄雪花》等8首詩作,均寫于1985年,寫得溫婉、優美、動人,具有一唱三嘆的歌詠色彩,抒情而有調性,可以理解成寫給具體或抽象對象的“情詩”,事實上都是青春期的“緣情之作”。90年代初,她寫出了一批有影響力的評論,以青年批評家的身份知名。她同時是一位文化學者,去年讀到她的《澡雪春秋》,寫出了一個“高貴的春秋”,追尋中國文化的四大源頭:儒、釋、道、俠(墨俠),認為俠是少年(指的是個體和諧),儒是中年(指的是群體和諧),道是老年(指的是天地和諧),觀點十分精辟,是對中國文化史的新觀察、新闡釋。孟繁華說:“在《澡雪春秋》的字里行間,最難得的是寫情寫義,這來源于作者對文學真諦的深刻理解”。而40年詩選《如初》,則代表了另一個向陽,更內化、更本真的向陽,更是“詩心如初”的向陽。

      如何理解“如初”?通過這部詩集,至少能讀出“如初”的三層含義:

      第一,文化意義的“如初”。《如初》一詩很短:“大地一如絲帛/那時海平如鏡//那時 你尚未出生/喜馬拉雅的骨骼/漸次成型//那時還沒有火 巖漿/奔騰 未來/正于抵達的途中”。詩中出現了大地、海、喜馬拉雅……而你(人類)尚未誕生,骨骼漸次成型的“喜馬拉雅”既是地理的、海拔的,又是文化和精神意義上的,是“原點”和“初創”。

      詩的敘述從靜到動,而向著時間未來的“奔騰”“抵達”,顯示了向陽宏大的時空意識,詩雖短,卻很有氣象和力度,“喜馬拉雅”本身就是氣象之象征。

      第二,時代意義的“詩歌初心”。“詩心如初”,意味著穿越浮華和混沌,回歸“純真年代”和理想主義,是對失卻的挽留,含有哀傷和朝氣。1985年的作品《甘愿等待》寫道:“心還是從前的心 我甘愿等待//也許有一天你會再闖入我的生活/像第一次相遇那樣轉過頭來/驚奇地望著我:‘你為什么不見衰老/而我已老態龍鐘’/我會含著淚回答:‘因為有你/……因為我善于等待’”。拉開時間距離去看,“等待”一詞是如忍耐而且意味深長。

      第三,不斷回歸個人的“詩歌初心”。詩歌是一種“語言行動”,也是艱難的求索和螺旋型上升,與個體命運、生活變遷、心靈體悟等緊密相連,何向陽說“當生命中的一些事物猝不及防,推至面前,你所能使出的應對可能只會是詩”,這里的“回應”,是“回歸中的回應”,也是“回應中的回歸”,代表了“失語”中可能的言說、表達和陳詞。小說家李洱說得好,何向陽的詩歌創作是“重新出發,找到另一個自己,同時建立了自己新的美學”。簡言之,《如初》是自我磨礪、自我蝶變的產物。

      《如初》的藝術特色,有兩點是十分鮮明的:

      一、善用短句,一種“箴言體”和“拆詞法”寫作,給人干凈、洗煉、節約、果斷的閱讀感受。標題通常也很短,與目前流行的故作語不驚人死不可休的“金句”相反,通常只是一個樸素的詞(名詞)。《重逢》一詩寫到“誦經的靈魂的美”,她大約是渴望用“經書的語言”來寫詩的。短句的表達給人停頓、中斷、留駐的感覺,讓人凝視每一個漢字,逗留的時間盡可能長一點、多一點,這就是何向陽饒有意趣的“拆詞法”,譬如《良辰》中的最后一句“此刻千金不換良辰美景”,她將它拆成六句:“此刻/千金/不換/良辰/美/景。”特別是“美”和“景”,一字一句,詞和義,被挽留、被銘刻了,甚至產生了將方塊字“金石化”的某種效果。

      二、關于詩中的“我”,趨于廣義、泛靈、多元。詩既要個性化,同時要忘我、無我,自我距離化,化主為客(“化客為主”也是一種功力),“有我”和“有我”之視角不是壞事,關鍵是呈現一個什么樣的“我”、什么樣心靈的“我”的問題。何向陽的詩是“有我”的,呈現的是一個不斷重塑的“我”,豐富的、多樣化的“我”,變撕裂為整體的“我”。如此,置“我”于“主觀詩”和“客觀詩”的邊界地帶,并形成自己的風格特征。《照耀》一詩寫道:“我們在這個塵世/穿越風雨/因嬰兒的赤誠/暴雨再次/再次為我側身。”我/我們是風雨(暴雨)側身的一個“中心”,與此同時,這個小小的“中心”以漢語之美、修辭之道召來希望、救贖和光。

      歸來并重啟自己,這是李洱所說的“新美學”,其實是一種內心的“新建設”。何向陽的詩是謙卑、溫暖而動人的。在《低語》中,她傾心書寫“小的事物”“幽暗”“軟弱”“消逝的一切”……甚至渴求忽略、遺忘,以便贏得自由和想象。她的一些“箴言錄”“格言體”詩作,簡明、利落、通透,常常具有一種直入人心的力量:“愛黎明/也愛夜深/愛人/愛萬物/愛等了一冬開放的花/也愛終老百年枝葉落盡的枯樹”。(《箴言》)

      (作者系詩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