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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文家汗漫出版新書《紙上還鄉》 汗漫:故鄉或許只能在內心留存
      來源:天津日報 | 汗漫 口述 何玉新 整理  2024年08月08日08:29

      近日,“在異鄉重建故鄉——《紙上還鄉》新書分享會”在上海鐘書閣舉辦。詩人、散文家、《紙上還鄉》作者汗漫,批評家陸梅、黃德海、趙荔紅展開交流探討,分析了南陽盆地獨特文化對中國歷史的影響,與現場讀者一起感受現代化進程中的鄉愁,以及故鄉、土地對人格的滋養與溫暖。

      汗漫,生于南陽,現居上海。著有詩集、散文集《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星空與綠洲》等。曾獲“人民文學獎”“孫犁散文獎”等獎項。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紙上還鄉》是他的最新散文集。作者寫出了自己的故鄉南陽,寫出了張衡、諸葛亮、庾信、韓愈、姚雪垠、周夢蝶、痖弦、南丁、喬典運、二月河等文人生活過的南陽,也寫出了鄉村生態與鄉民人格、思維方式的連接,使整部書成為辨認中國滄桑變遷的一個獨特樣本。

      每個人都是異鄉人

      在異鄉擁有故鄉

      我沒有寫作的優越感。寫作僅僅是我世俗生活的一部分。在單位,我是一個職員,寫公文、開會、說閑話、出差。我用本名養活筆名,筆名也暗暗盯著本名,持守人的基本道義立場。同事中知道我筆名的人不多。個別人知道了,問我“汗漫”是什么意思?我說,就是狼狽、尷尬、羞愧的意思,大汗淋漓、汗流滿面嘛。其實,這一筆名來自明末清初李漁《涼州》一詩:“似此才稱汗漫游,今人忽到古涼州。笛中幾句關山曲,四季吹來總是秋。”開闊、浩大、自由——寫作,就是汗漫游。我以“汗漫”為筆名,也以“汗漫”為人生觀。

      上世紀80年代,我畢業于某大學數學系,在中原小城鄧州上班,后進入某高校工作。上世紀90年代,我參加在詩壇有標志性意義的“青春詩會”,獲《詩刊》“新世紀(2000—2009)十佳青年詩人獎”。人到中年,經面試、筆試和考察,我被上海一家科研院所聘用。我遠離詩人的身份,世俗氣息日益濃郁,頭發剪短了,煙戒了,表情變得本分而平庸。

      我漸漸適應了米飯和糖,聽懂了滬語和蘇州評彈,在南方地理、人文兩個層面的游歷中,對古老中國有了更全面的認知。回河南,河南把我當成上海人;在上海,上海把我當成外鄉人,或叫“新上海人”。但故鄉與童年隨身而行,像血液一樣,決定了我文字的體態與力量。

      與上海本土作家相比,我的寫作必然是一種異質性的寫作,我只能持移居者的視角來介入、體察。我印象中小說《繁花》的作者金宇澄講過,他生活在巨鹿路那一帶,閘北區對他來講就是異鄉,就是遠方,很多熟悉的店鋪、街景,除了歷史保護建筑不能動,其他的經常會發生變化,街上的人、街上發生的事情就更陌生了。所以我想,每個人都是異鄉人,但這種異鄉感對每個人來講是有益的,能使你真正認識到自己的內心,同時保持一種成長性,以及對未來的無限想象力。同時,僅僅有異鄉是不夠的,我們還需要去構建一個內心的故鄉,以我們的家鄉、我們出生的原點和核心,不斷地豐富它、滋養它,讓這樣一個故鄉在自己的內心成長,它也滋養我們,讓我們能獲得一種安定感。

      延續古老的文學命題

      從精神上回到故鄉

      《紙上還鄉》這本書我寫了二十來年。第一篇《穿過南陽盆地》,是我在南陽生活時寫的;最新一篇《黃山遺址記》,是前兩年我回故鄉,去了南陽旁邊一個新石器時代的遺址,叫黃山,與安徽黃山重名。全書分三部分:第一部分以南陽為切入點,來認識我們共同經歷過的時代;第二部分寫了若干人和事;第三部分寫南陽的風情、民俗以及我個人的一些記憶。

      回頭看,我早期的散文唯美了一些,近年的幾篇,《母親與故鄉》《小水九月寒》《草木之人》等,分量更重。《小水九月寒》寫普通百姓的寬厚和溫暖,《草木之人》寫了一位南陽人——兩次獲得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的農民作家喬典運,寫了他人生中暗淡的一面。

      異鄉和遠方,意味著一個人精神世界和生命世界的擴張、更新,給我們帶來自由,帶來新的可能性,但是,其中的不確定感又給我們帶來焦慮、困惑。所以我們還是要時時回故鄉,不光是在地理意義上,坐高鐵、坐飛機回到故鄉,可能更重要的還是從閱讀、從寫作、從精神上回到故鄉,重建故鄉,這兩個維度,對我們每個人而言都是必要的。

      故鄉的書寫,還鄉的書寫,是一個非常古老的文學命題。從《詩經》中就開始還鄉:“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東漢的張衡是天才型人物,他是科學家,懂天文,能創造地動儀,繪制星圖,也是詩人、漢賦大家。他的《歸田賦》是中國人寫的第一篇關于回到家鄉、回到田園的文章。大家可能更熟悉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其實陶淵明的很多表達意象完全是對張衡的回應,像回聲一樣。魯迅的《故鄉》也是一個還鄉的敘事,他一開始寫:“我冒著嚴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別了二十余年的故鄉去。”故鄉是復雜的,魯迅筆下的故鄉充滿了涼薄、悲哀。

      我在《母親與故鄉》中寫到詩人痖弦,他是南陽人,曾說過自己的文學源泉,一是母親,二是故鄉。故鄉和母親,是立體的、多維度的,不能單一化地去理解它,而要真實地面對它、辨認它,從而在我們的內心建立一個理想的故鄉。

      “故鄉”和“家鄉”這兩個詞好像是同義詞,但實際上,過去的人、事、景色,過去我們遇到的種種美好的或者創痛的記憶,都負載在“故鄉”這個名詞里面,它和“家鄉”是不一樣的。家鄉你坐高鐵能回去,但故鄉或許只能在內心留存,包括你的書寫、你的閱讀、你的記憶,它是一種精神性的活動。

      一切有誠意的寫作

      都是在糾正內心的偏差

      《紙上還鄉》也寫到了南陽的一些標志性符號,比如漢畫,東漢時期的工匠們在石頭上刻寫的種種線條,非常有想象力,非常美。盡管沿著黃河走都能看到漢畫,但是集大成者在南陽,南陽漢畫館是全世界最好的漢畫館。南陽是我們民族、我們國家的一個基因切片,我希望這本書能讓南陽人有所共鳴,南陽之外的人看了也能從中認識到自己所經歷的、思考的、體會到的種種痛苦和歡樂,認識到我們民族的過往,認識到我們國家的種種變革和回憶。

      對一個詩人來說,可能隨著時間的推移與生活的延展,很多經驗無法在詩歌中傳達,就會寫散文。但我始終以詩歌寫作的態度對待散文,力求讓每一句、每一行都有獨立存在的價值。

      散文就是寫作者的個人史、小地方志。怎么樣寫作不是問題,怎么樣生活是一個問題——優異的散文,必然真實傳達寫作者的人格與命運,無法虛構或假設。一個想“藏起來”的作家應該寫小說,把自我分解成虛構的人物,讓他們去承受讀者的審視和評判。當然,一切有誠意的寫作,都是在見證生活,都是在糾正內心的偏差,任何寫作者都應該是廣義的現實主義者,只有直面現實,才能以寫作為自身消毒、免疫、預警。

      很多人知道這樣一個段子,某小鎮派出所,農夫向警察解釋:他在路邊撿了一截繩子,到家才發現,這截繩子的另一端竟然有一頭牛!在我看來,他解釋得像寫詩:鎮定,緩慢,出其不意。我也想套用他的話,我在書桌上撿起一支筆,到清晨才發現,這支筆的另一端竟然有一段沉實有力的文字!

      我喜愛蘇東坡。這位詩人背景的散文家,以詩歌寫作的基本倫理,即:詞語的準確和精神的自治,為當下中國散文文體探索提供了參照和標桿。他的文字就是“渡海帖”,不斷地向后世傳遞無盡的愛意和暖意。我是收信人之一。

      人到中年,寫作的活力會衰退嗎?其實,越寫越好的詩人、作家是很多的,我希望自己的詩、散文,能夠同時擁有少年破曉的天真無邪、晚年薄暮的蕭瑟哀涼。或許,散文本身就是一種可以自適、自洽的文體。我接受自己平庸和凡俗,我寫作,就是我生活,像大地一樣寒暑交替、水窮云起。當我更老,也許會寫得更好,因為我與這個世界的關系更深、更復雜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