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2024年第4期|沈顥:如何偷走一架UFO
編者按
沈顥的詩集《人間情書》有愛、有光、有期待,隨筆集《萬水千山》有思考、有性靈、有療愈……沈顥發于《天涯》2024年第4期的《如何偷走一架UFO》是一篇在中國極難見到的公路小說,流溢著徹骨的孤獨,在虛實之間,以隱喻叩問“最自由的世界”。在偷走UFO的沈顥這里,我們看到了另一個宇宙中的沈顥。
今天,我們全文推送沈顥的小說《如何偷走一架UFO》,以饗讀者。
如何偷走一架UFO
沈顥
邏輯涉及每一種可能性……
——維特根斯坦
趁我還有記憶,我想寫下此事。我總覺得,有一個神秘的意志,偽裝成阿爾茨海默病,正在悄悄地抹掉我腦中的這段記憶,有些環節,已經有點像素模糊了。
那天我剛走出格爾木機場,在明晃晃的太陽下,看見一輛橘紅色的坦克300越野車停在面前,是的,這就是我接下來幾天的坐騎。
我獨自開著它,順著柳格高速,轉215國道,再轉315國道西莎線,進入大柴旦地區。一路都是戈壁灘,開了大概三小時,到達著名的水上雅丹,住進了一幢白色小房子里,它屬于孤獨星際酒店。
它在一個清冷的坡頂上,下面有一小段懸崖。從陽臺往遠處看,左邊可以隱約看見315國道;中間凹陷的部分是雅丹地貌,到處都是土堆,造物主創造這種地貌時,一定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堆泥沙的場景;右邊可以看見東臺吉乃爾湖的湖岸一帶。
稍帶魔幻感的一個場景,我想著,明天一早,我一定要進去場景里,爬上那些雅丹之頂,再去湖岸看看湖水的顏色,現在遠看有點奇怪的海藍色,像是女巫之眼。
今天已經沒有時間了。放下行李后,我又開著車,繼續沿著315國道往西走,十幾公里外有一個地質公園。
太陽已經落下很多,就在公路的正前方掛著,那巨大的圓,貼近黑色的柏油路面,反光一旦混入陽光,非常刺眼,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催眠效應,可以在防不勝防的瞬間讓人落入睡眠之海。
那可能只是零點零一秒,也可能就是余生。
感覺自己是坐在自動駕駛飛行器里,正在奔向太陽,自取滅亡,直到迎面而來的紅色油罐車的喇叭聲把我驚醒。
到了地質公園門口,有一個人走過來,從車窗遞給我一個漢堡,以及一杯可樂,指了指前面的一輛白色陸地巡洋艦,就消失了。
于是,我跟著這輛車牌顯示來自甘肅敦煌的陸巡,開進了地質公園。先是狹窄的水泥路,然后就進了雅丹地貌區。路不太好走,形形色色的小山包,高高低低的坡度,繞來繞去,上上下下,像在越野測試。
中途看到,在幾個稍大的雅丹頂上站滿了人,翹首以盼,水上雅丹最后的落日時分。這讓我想起在吳哥窟,爬上金字塔頂觀看落日的光景。
這時,前方天色異常,與剛才公路上看到的很不一樣,水面反光與天光交織在一起,反復折射,呈現出天藍、粉紅與橘紅相互流動侵蝕而產生奇彩的霞光。
當車窗前出現一整片淺藍,就離湖水很近了,這是與我剛在酒店看到的同一個湖,只是不同的區域。這片湖區沒有一絲波浪,水中長滿了雅丹,像是被魔法靜止了的海中群島。
歌手站在水邊。黑衣、黑褲、白T恤,他的面前是一臺架起的合成器。鼓手坐在中間,是個穿黑皮衣的長發女孩,還有一位扎著頭發的男樂手站在左邊,面前也有一臺合成器。看來,歌手換了風格,從原來的民謠轉到了電子。
湖面的顏色變幻莫測,之前水天一色的藍,隨著夕陽沉入地平線,正在呈現出湖水自身的淺白,又泛著水銀般的亮光。周邊的天色暗下來,湖水仍然膠液般靜止,水上雅丹與它們的水中倒影,形成了一種可怕的對稱。
這種對稱正在擴散,仿佛即將主宰這片戈壁,甚至,當第一顆星星出現的時候,我是先看到了它在水中的倒影。
歌手側身,面向水邊,扭頭向右上方仰望。
這是設計好的一個動作,仿佛那右上方遙遠的宇宙深處,真的有一顆他想象的星星:
索拉里斯星。
那顆圍繞著兩顆恒星轉動的行星,有著永恒不變的軌跡,整個星體被神秘的膠液海洋包裹,而這海洋是一個有思維意識的智慧體,總是波瀾不驚,偶爾也升起類似雅丹的島嶼,那是它意識的某種反應。
歌手為什么歌唱索拉里斯星?那是用它替代了孩提時的故鄉,那座為了銀礦而在荒漠里建造的城市,生活枯燥單調、永恒不變,像在地球之外。
面對歌手與樂手的,是攝制團隊,為了現場收音效果,他們在身后布置了一套音響。
現在,音樂響起來了,電子樂前奏非常長。歌手在等著自己轉過身面對話筒開唱的那一瞬間。他并不緊張,顯得比較享受這一切,他想不起來這是錄制的第幾遍了,但總像是第一遍。
暮色來臨,天空完全暗下來,湖面呈現深藍色,依然鏡面般紋絲不動。攝制組集體扭頭朝著歌手仰望的方向,共同想象著那顆星:索拉里斯星。
而在相反的方向,左后方的天空中,星星以冪次方的方式擴展,銀河清晰可見。
這時,一位剛打完瞌睡的工作人員,爬到了遠離音響的一座雅丹頂上,抬頭獨享銀河。這時,歌手那邊開始唱歌了。
那么,就開始
就進入這個故事里
你指著一個孩子
說那就是我的角色
好吧,我跟著你
在七十年代的夕陽里
你的藍色外套
和你神經質的眼睛
開往索拉里斯星的班車上
前面坐著你
后面坐著我
很明顯,這是歌手寫給某位已經逝去的親人的,從前后排坐的描述看,應該是父親,如果是母親和孩子,一般是并排坐的。
索拉里斯星來自萊姆的同名小說,該星球被神秘的膠液狀海洋包裹,能夠讀懂人類意識,并將之復刻出來。
塔可夫斯基把小說改編成同名電影,但中文譯成《飛向太空》。在索拉里斯星海洋上空懸浮的人類基地里,住著幾位孤獨的科學家,當他們想起自己深愛的人,即使這些人在地球上早已死去,也能在基地憑空出現,仿佛生活失而復得,仍在繼續。
不過,索拉里斯星上物化出來的愛,終究與當初在地球上驚心動魄的心靈感應有所變異。但很難說哪種更豐富復雜,變異的愛也有獨立的欲望,與原始的愛產生了沖突。索拉里斯星的補償,能滿足人類的需要嗎?或者只是虛無的重復,人類只能走向失望。
我在那時看到的
是不是和你現在一樣
我們在故事里
就像棋盤上的兩顆棋子
當這句歌響起來的時候,那位站在雅丹頂上的工作人員忽然激動地舉起手,驚呼起來。
“快看,流星——,噢不,星鏈——”
他馬上忍住了,意識到大呼小叫會影響正在進行的拍攝錄音。但事實上,那套音響的電子音樂聲浪完全沖走了他的驚呼聲。
幾乎沒有人聽見他的聲音。除了站在雅丹下,和他一樣抬著頭、正著迷地看著銀河的我。
一排整齊的星鏈飛過。亮點忽閃忽閃,又突然熄滅了。
但我分明看見,有一個亮點跟著它們,并不屬于它們,在它們熄滅后,它獨自劃著光弧急速下墜,像一顆貨真價實的流星。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有一絲后悔。
我發現房間的閣樓上也有一張空床,人字形屋頂有兩扇天窗,昨晚其實可以躺在這張床上看著星空睡覺的。
凌晨六點,黑夜的尾聲,星星正在散去,我站在那兒發呆,判斷著還要多久,朦朧的晨光才能降臨,又低頭看看床,為它昨夜的孤獨而感到悲哀。
昨夜,這世上少了一個陪伴星光的人。
這時,我想起了昨晚星鏈過后的那束孤獨的閃光。閃光過后,它死了。昨晚我夢到了它,它卻告訴我,一定要忘了它,忘了這個夢。第一個要求我做到了,我已經忘了在夢里看到的它是什么東西,但沒有忘了這個夢。
某個東西死了,但它究竟是什么呢?我因這斷片而滋長了一絲惆悵。
我燒了熱水,沖了一杯咖啡,拿出紙筆,按例想寫點文字。與往日一樣,覺得有很多事情想寫,但總有東西在大腦中極力阻止我:
“不要寫下來,不要把我變成文字。”
我坐在那兒,憋了很久,最后發現只寫了兩行字:
當我閉上眼睛,
我無法記起我的臉。
反復看了幾遍,我覺得這兩行字熟悉又陌生。它很特別,在一個短句中用了三次第一人稱,但指向仿佛都不一樣。
最后想起來了,這是電影《飛向太空》中的一句臺詞,失去了愛人的心理學家克里斯來到了索拉里斯星,這個星球侵入了他的意識,復制出他的妻子哈莉。
這是復制人哈莉二號無意中說的,正是這句話暴露了她與人類的區別。復制人哈莉一號以前已經被毀滅了,二號也可以認為是一號的復活版,這意味著,只要需要,只要克里斯留在索拉里斯星上,愛人可以是永恒的。
我從來就不習慣這些復活。
記得電影中還有這么一句。
窗外開始有點能見度了,公路方向有了一絲微弱的曙光,大貨車、油罐車亮起大燈照著遠方,自己卻以烏黑的剪影在地平線緩慢移動,但事實上是非常快速的。
我決定出門,走下懸崖,去到那雅丹地貌里轉一轉。
清晨的空氣非常寒冷,超出了我的預期,但我控制住了折回去添加衣服的念頭,決定以快走取暖。
我沿著一條心目中的直線,遇山爬山,遇到沙地就走路。如果從空中俯瞰,那是一條筆直的徒步軌跡。
很快地,身體熱氣騰騰,開始出汗,于是我放慢了速度,不知不覺,遠離了酒店區域。
接下來,我在雅丹間的凹形谷地繞行,沉迷于前所未有的陌生感之中,略感興奮,仿佛身處的不是地球表面,那新球體上只有我一個人。確實,沒有碰到其他人。
直到看到雅丹一個個長出了影子,才知道太陽應該是躍出地平線了。新光線影響了我對方向的判斷,走了很久,還沒看見湖岸,我知道可能迷路了。
直覺會把我帶到應該去的地方。
就這樣,在拐入一個新的谷口時,我忽然就看到了它。
它躺在那兒,在雅丹的淺薄的陰影里,像一只躲避曙光的僵尸,像圍獵中被遺忘的獵物,像受傷后墜落的游隼,像自我放逐的俄狄浦斯。
事實上,那是一架UFO。
我緊張地站了一會兒,確保它沒有攻擊性,才慢慢地靠近,生怕驚動了它。飛碟表面呈現一種純粹的黑色,那種黑怎么形容呢,是那種黑洞般的黑,沒有光澤,因為沒有任何光線能夠被反射出來。
是的,整架UFO就像是黑洞的碎片。
為什么我又產生了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向它靠近,不敢眨一下眼,它在我的視線里忽隱忽現,仿佛不是一個地球所能定義的實體。構成它的是一種特殊材料,也許由可見物質與暗物質合成,或者是人類意識與宇宙元素的合體。當然,人類意識也是宇宙的組成部分。
我不由得想起了索拉里斯星,在那兒,意識也能產生物質。
更令我驚訝的是,我忽然想起來,面前的這架不明覺厲的UFO,就是我昨夜夢里出現過、叫我忘記它的那個東西。
這是一個真實的存在嗎?也許,它純粹是人類意念的物質轉化,我的夢催生了它。
我把車開到315國道上,往東一公里左右,再從那邊的一個口子直接開進了雅丹地貌區,昨天下午我看到過這個缺口。
我慢慢地沿著觀察好的線路,在谷地里穿行。剛過七點半,沒有游客,也沒有其他車輛,甚至天上還沒有無人機。
我把車停在UFO旁邊,在我離開又返回的半小時內,UFO好像小了一圈,現在,它像餐桌那么大。我推測它一直在縮小,按此倒推,它昨晚墜落的時候,應該是個大家伙。
是的,我已經在心理上把它確認為昨晚看到的那團火光了,也是夢里依稀見到的那個。至于它本來是否有乘客,有什么目的,一概無從說起,我在夢里也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
在經歷了墜落時的猛烈燃燒后,它現在看起來平淡無奇,就像廢物回收廠里的一個舊UFO玩具,剛從拆除的兒童游樂園送過來。只是,它真的很黑,像記憶中無法打開的黑點。
我打開車子的后門,把UFO搬上去。它表面的黑無法形容,我把手一放上去,整個手指仿佛就被那種黑色吞噬掉了。但我不敢把腦袋伸進去。
不過它比預料中的輕,我舉著它,感受到的好像只是自己手臂的重量,地心引力似乎對它不起作用。
在車里,它仍然若隱若現,仿佛是人類意識與宇宙元素的合體。當它若隱的瞬間,我就有一種搬了個空的錯覺反應。但是,空又是什么呢?
空不是沒有,它屬于有,不是無。或許,那也是物質和空的結合體。
收起了后座,UFO放在里面剛剛好。只是,它沒有任何反光,看上去像是我車子里長出了一個洞。
出于好奇,我用手指敲了敲,想象著說不準它能發出手碟那樣的空靈之聲,但是沒有,它甚至沒有發出一絲波動,手指就像敲在了不存在之物上,敲在空上,也沒有疼痛。
我上車,把車開回酒店門口的停車場。停車場邊有一個咖啡館,但還沒開門。咖啡館外面,朝著315國道的轉彎位上,豎著一塊巨大的廣告牌,一個穿著宇航服的宇航員,正走在一處類似火星地貌的山谷,背后有幾座太空艙一樣的建筑,廣告上寫著幾個字:火星定居計劃。
我知道就在附近,有一條經過戈壁無人區的神秘土路,就叫“火星一號公路”,但在地圖上看不到標注,因為它沒有正式編號,未納入公路網。本來是一條探險愛好者滿足好奇心而探索出來的越野線路,全長96公里,中間唯一可停留的地方,就叫“火星營地”。
我下車,假裝若無其事,準備先逛一下。在停車場對面,那兒矗著一座方圓幾里內最高的雅丹,有一條人工棧道通往山頂,我看到已經有人在上面拍照打卡了。
我也跟著走了上去。果然是一個看風景的好地方,往南,可以看到水上雅丹,往北,眼前是成片的戈壁灘,眼皮底下,正是315國道,也泛著烏黑的光澤,一位商務車司機正停下車,急急地跑到雅丹下撒起了尿。
在半山腰,朝向戈壁灘的懸崖處,有一個物體讓我吃了一驚。那是一個UFO道具,用于游客打卡留念。它的外形輪廓與我剛搬進車里的那個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它的表面模擬了常見的航天器的金屬色,又刻意弄得銹跡斑斑。
我心生疑慮,難道剛才被我偷走的那架UFO,其實也是屬于景區的一個用于吸引游客的道具?我急忙上去敲了敲UFO道具,它發出了一種熟悉的哐哐聲,我又試著抬了抬它,很重,根本抬不起來。
它與我放進車里的那架UFO有明顯的區別,不在一個檔次上。
于是,我才放下心來。
崖頂上,有一個宇航員模擬裝置,伸著右手食指,指著下方,和剛才廣告牌上的人物一個造型,不少人走上去,抓住那根手指合影留念,仿佛那是上帝之手。
我站在崖邊,入迷地看了會兒底下國道上往來的巨型卡車。巨型卡車越來越多,有的載著夸張的巨型部件,像是從某個龐然大物上剛拆下來的。
我下山,走進了餐廳,九點多,正是餐廳最擁擠的時候。我打了一碗稀飯,弄了點咸菜,又打了一碟青菜與河粉,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座位,坐下來一邊吃,一邊看手機,規劃今天要走的線路。
下午我要趕到北部的冷湖鎮。
冷湖鎮其實就在火星一號公路的另一頭,零公里處附近。
但我決定放棄原先計劃要走的火星一號公路,雖然它只有九十六公里。
一是時間無法保證,據手機上查到的信息,那條路非常難走,至少要預留一整天時間,而且處在無人區,來往車輛極少,手機基本沒有信號,單人單車比較危險。
二是我的車里多了一件東西,一架UFO,它也是一個不確定因素。我不希望兩個不確定因素發生耦合,而走國道可以降低不確定因素被觸發的概率。
第三,我不好意思說出口,我忽然想起了索拉里斯星,在那個星球上,整片海洋是一個智慧體,它閱讀并物化人類意識。那么火星一號公路所穿越的火星地貌的無人區,它所有的沙子,是否也有可能是一個智慧體呢?
你可能讀不懂一粒沙子,
整個沙漠卻能讀懂你。
好不容易擺脫了腦海中奇怪地冒出的這句話。
最后,我選擇從315國道往東,左轉進入215國道,全程307公里,高德地圖給出的時間是3小時47分鐘,百度地圖給出的是4小時15分。
如果沙子劫持我的話,我希望有人看到。
如果UFO反劫我的話,我希望能把車輛留在國道上,留下一個可追溯的謎面。
十點,我正式出發。在停車場門口,有人攔住了我的車,正是昨天給我漢堡和可樂的人,他問我,要咖啡嗎?我搖搖頭,說自己剛沖了一杯,并拿起保溫杯晃了晃。最后他遞給了我一瓶礦泉水,壓低了嗓音說:“一路順風,那邊會有人接你的。”
我沿著315國道往東,開了四十公里,在該轉彎的地方沒轉,又特地往前多開了三公里,在中石化東臺加油站加滿油,這樣做的目的,是可以讓加油站的監控拍到我的車,留下一個記錄。然后我再掉頭,三公里處右轉到215國道西莎線。
這正是陽光最猛烈的時刻,隔著玻璃我都能感受到外面戈壁灘上的烈日灼心。公路較窄,車輛很少,我時不時地從后視鏡里看一眼UFO,它仍然忽隱忽現,但安靜得像它的顏色一樣深沉,只是似乎停止縮小了。
也許,它仍在縮小,只是放慢了速度。而它忽隱忽現的方式讓我想起了全息影像,但我知道它不是,它是有物質觸感的。
公路雖窄,但又直又平,我不由自主地開得很快,似乎有什么事情在催促我。一想,也沒什么事兒,早到和晚到冷湖一個樣,但是,車還是開得很快,好像在這樣渺無人煙的荒漠地帶,除了開快車以外也無事可做,這樣也能稍稍降低一點莫名的緊張感。
有時我要避開那些吹上公路的沙面,防止在太快的速度下車輪打滑。
在經過一片密集的雅丹地貌區時,有一輛紅色的皮卡車擋住了我,它以一種可疑的速度,不緊不慢地開著,我感覺這是對我的冒犯,更何況它像蛇一樣左右游動,不讓我超車。
我倆纏斗良久,在這么無聊的天空下,倦意隨時襲來,我能感覺到對方為了不讓自己開車睡著,硬是想出來這么一個辦法:做點壞事,保持清醒。
其實我也很樂意,我駕著車也在左右游動,尋找突破,同時克服正在暗地里滋長的困意。除此之外,我還特地摘掉了墨鏡,裸眼在強烈的光線下,半瞇半睜,像一個正要決斗的牛仔,因為微暗的視野也容易產生疲憊。
就這樣,過了十來分鐘,終于從對面開來了一輛超大運輸掛車,雙層雙掛的車上載著十來輛嶄新的轎車,一路塵土飛揚,前面的紅色皮卡不得不往右靠,趁著剛擦肩而過的瞬間,我轟大油門,從左側擠入,順利超車。
超車的一瞬間,我放下右窗,準備給他來一個中指,結果發現,那是一位姑娘,在我那驚詫的視覺定格中,她滿含歉意地看著我的車,可能只是因為車技不好,再加上略有困意,所以只能在狹窄的路中間開著。
窗外仍是無盡的戈壁,我忽然想念昨日路過的鹽湖地帶了,懷念湖水泛出的那種滿懷虛榮的綠色。
我再次撥了撥后視鏡,讓它更清晰地反照著UFO。它一聲不吭,似乎又偷偷縮小了一點,若隱與若顯的節奏降低了不少,但我無法確認。可能出于長久的日曬,或者疲勞,無意間,我產生了一些幻覺,似乎在后備箱的不是被我偷走的一架UFO,而是一個裹尸袋,它緊緊地密封著,無法打開,無法知道它的里面是一具怎樣的尸體。難道是一個外星人?
自我懷疑順勢而上,怎么也無法追溯自己偷走UFO的動因,難道,這本來只是我在某個夢中的萌動,它被某種超越人類的智慧體讀取并激勵了?
這時,車子震動了一下,我的身體被輕輕拋起。車輪壓過了一條緩沖帶,右前方居然出現了一所房子,那是一間公共廁所,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很難想象戈壁公路上有一處這么大的廁所。廁所的門口停著一輛大巴,兩扇門都敞開著,但沒有一個人。這場景,倒是很像被外星人洗劫過。
我沒有停,車子開出兩百米開外,才從右側后鏡中注意到,陸陸續續有人從廁所中出來,以一種機器人般的步伐跨上大巴。
這時我意識到這一帶說不準有手機信號。果不其然,但信號微弱,我按了一下手機上音樂APP的播放鍵,連接著汽車藍牙,車內響起了前幾天我在聽的一張舊專輯,Nick Cave & The Bad Seeds在1994年錄制的Let Love In,此時播放的正是那首《紅色右手》(Red Right Hand),歌詞譯文如下:
步行到城鎮邊緣,穿過鐵軌
高架橋在移動與開裂時,像厄運之鳥若隱若現
秘密在于邊境之火,嗡嗡作響的電線
嘿,伙計,你知道你將一去不返
穿過這個廣場,穿過橋,穿過磨坊,穿過堆棧
狂風暴雨中,一個高大的帥哥出現了
紅色的右手,穿著塵土飛揚的黑色外套……
沒多久,信號就消失了,但音樂APP緩存了這首歌,循環播放了幾遍后,我就把它關掉了。
215國道在接近317省道時,有一個往左后方的大拐彎。那兒樹著一塊路牌,標示著,往前可達大柴旦行政委員會,左后方去往茫崖,那正是冷湖的方向。
我把車速降了下來,來了一個優美的拐彎弧線,隱約覺得右方有條山脈,前方有綠色植物。正午的光線太猛,有時候冷不丁地會出現海市蜃樓。我甚至感應到那山下必定有一條鐵軌,火車在上面自動循環,運輸含有稀有金屬的礦石。那些金屬可以幫助人類星際穿越。
睡意再次侵襲我的雙眼,我支撐著眼皮往前開,想著,再往前一點,路過一個叫馬海的村莊,就可以停下來,睡上一會兒。這是早餐時就計劃好的。
我先是穿過了一個橋洞。慢,為什么會有一個橋洞呢?是火車橋洞,還是引水渠洞,我已經想不起來了。記憶中我確實是穿過了一個橋洞,雖然這挺像一個謎,除非我的記憶被篡改了。冷不丁地,前面公路上從左到右橫穿過三匹駱駝,它們的駝峰東倒西歪,可能裝滿了空虛,慌慌張張地逃到了右側的樹林里,消失不見。
我終于看到了一小片樹林,但不是綠色的,它們要不被灰塵包裹著,要不在很多年前就已經死亡,或者正在死亡,有些植物穿越死亡中陰的時間可達幾百年。
或許,它們也是意識之海中長出來的模擬之樹,只為了滿足我的渴望。但渴望又代表著什么呢,它會像路牌一樣指向某處嗎?
小樹林一晃而過,然后是一片低矮的沙草,在陽光下半死不活,有明顯的人工種植痕跡。終于看到了馬海的路牌和一條右拐的岔路,但并沒有出現我預想中的村莊以及小學。也許它們都在岔路的方向,更深的戈壁灘里,也許那里還會有一條河。
記憶有時會出錯,我在那兒停留了嗎?我在那兒睡著了嗎?還是說,那黑色的UFO催眠了我,車子是在自動駕駛?
反正我醒來的時候,嚇了一跳。車子方方正正地停在對面反方向的停車塢上,那是偶爾可見的、在公路邊往外擴展出來的一小塊地方,只有一條車道那么窄,能停三四輛小車。左窗外,是茫茫的鹽堿地帶,稍稍帶點坡度,遠方似乎有一個湖,在陽光下細成了一條縫。
就像宿醉酒醒般,感覺有點斷片,又慶幸自己睡了一個深沉的覺,體能得到了恢復,一定過了很久了吧。
我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計算了一下,更嚇了一跳。時間并沒有過去多久,算下來,似乎合上眼不久馬上就醒來了,沒幾分鐘。難道我剛才進入了一個扭曲的時間隧道?
那么,在那么短又那么長的時間里,我夢到了什么嗎?我盡力回憶,結論是朦朦朧朧地夢到過一個花園。這時,我想起了UFO,我似乎快要把它忘了。
我右轉身,想看一眼它。
就在我右轉時,我的目光掃到了右窗外,有點驚呆了。就在對面我應該行駛的車道外,居然是一片綠色,中間有星星點點的紅,有幾個戴著紅色或格子頭巾的女人,正在低頭采摘。
那是一小片枸杞園,可能也就是我夢到的花園。是荒漠讀取了我的意識,并物化出了一塊綠洲嗎?
我感受到了一種純粹的滿足感。只是那幾個女人,并不曾在我的意識里存在過。
我還是把目光移到了UFO。那架UFO,這次,我能明確地看到它縮小了不少,現在只有一個鐵鍋那么大,更像一個衛星鍋。
我下車,在車身掩護下走進鹽堿地撒了尿,又走上公路,伸了伸懶腰。這才發現,在我原來行駛的車道的正前方,大概二三百米遠的地方,也有一個停車帶,那兒停著兩輛車。其中一輛藍色的豐田卡羅拉,搖下了兩邊后窗,車里支著一個土紅色的帳篷,也可能是蚊帳之類的東西,它鼓鼓的,從窗戶往外擠著,在風中發出嘩嘩的聲響。
除了明晃得讓人睜不開眼的直射光,橫風也確實不小。風在戈壁灘的曠野里,時大時小,盲目地流動著。
那蚊帳式的帳篷里,應該有人正在睡覺,他正在夢見什么嗎?戈壁會讀取他的意識而物化出什么嗎?
除了轎車,還有一輛房車,它停在路基外的一塊鹽堿地里。四個中年人,兩男兩女,在停車帶上支了把遮陽傘,傘下有一張露營桌,桌面上放著泡面和水壺。
我本來想上去聊上幾句,但是走了幾步就放棄了。出于某種莫名的沖動,我打開車后門,取出了UFO。
它若隱若顯,我拿著它,手指仿佛再次掐進了一個黑洞,被它吞噬。
我走到枸杞園的路邊,那兒長著一些草,坐下來,把飛碟放在右側,看著那些摘枸杞的女人正在忙著。天上沒有一絲云。
我心血來潮地拿起UFO,放在膝蓋上,雙手像打手碟一樣地試著敲了一下。這次它居然發出了回音,仿佛它是一只真正的手碟。
我就興奮地亂敲了一通,它發出空靈之聲,但似乎并不出于我的敲打。我用左耳貼近它,它的內部發出一種漩渦式的聲響,緩慢低沉,像是某種與人類聽力并不完全匹配的振動,中間夾雜著滋滋聲,像是有一種宇宙之波努力突破空間的限制正在到來。
我聽得有點呆了,隨后才注意到有一個人正在朝我走來,他的體形有點像早上給我礦泉水的那個人,直到走近,才發現不是。他看了看我手中玩的UFO,笑了笑,給了我幾顆枸杞,拐進枸杞叢中消失了。
我把枸杞放入口中,細細咀嚼,很快地,精神飽滿起來。
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是的,還要走一段很長的路。
當手機恢復信號的時候,已經離冷湖很近了。
先是經過了一個加油站,隨后,左邊出現了一個高大的O形金屬雕塑,我想它可能是個零,那兒一定是火星一號公路的出發點,如果早上我選擇走這條路的話,現在一定還在里面迷失著。從這往里走上五六公里,應該就是石油小鎮遺址,我計劃中明天要去的地方。接著右邊出現了豎著紀念碑的一片墓地。
我沒有停下來,我的手機上跳出了兩條新信息。一條是一個位置,茫涯雅丹之星酒店,我要入住的酒店。另一條也是一個位置,黑獨山,今天的目的地。
我懷上了一絲焦慮。在枸杞園的時候,我想到了一個問題:我準備把UFO怎么辦呢?同時,我也多了一份擔心,這架UFO會不會正在平庸化呢?是否正在失去我意識中賦予它的神秘性呢?它會成為我的一個心理負擔嗎?
這種焦慮感正在增強,但是暫時還沒有解藥。
兩點半,終于到達了酒店。
果然,早上出發時見到的那個人站在門口,臉上掛著神秘的微笑。他遞給我一張門卡和兩個桃子,并指了指停車場的一輛普拉多說,休息一下,想出門的時候跟它走。然后他上了另一輛面包車,消失了。
我喜歡這種莫名的指引,仿佛它們都是命運的課代表。
我進房間休息了一會兒,白色窗紗上,熾熱的午后陽光灑上了令人精神恍惚的光澤,望著街邊紋絲不動的柳樹,喝了一杯開水,吃了一盒奧利奧,然后把兩個桃子也洗洗吃了,味道出奇的好,應該是出自本地某片綠洲的桃子,和空氣中聞到的戈壁小鎮的氣味有某種對應關系,但語言描述不出來。
我決定下樓。剛上車,那輛普拉多就開到了前邊,它似乎在等我。我看了看后備箱的UFO,它若隱若現,感覺正在靜悄悄地泄氣,像個游泳圈似的,沒有之前那么飽滿了。就像我擔心的,它會變得平庸嗎?
剛才我在房間想到了一個計劃,但我沒法保障一定能實施。
我一踩油門,普拉多就搶先一步,我跟上,沿著215國道向西行駛。那兒正是黑獨山的方向。
經過一個檢查站,登記,接著在一個丁字路口右拐,路牌標識敦煌方向。這就出了小鎮,左邊的戈壁灘豎著一條紅色山脈,坡度陡,懸崖多,頗有壓迫之勢,手機上顯示那兒叫紅戈壁。
右邊的戈壁灘比較遼闊,豎著密集的風力發電車,發電場的外側就是黑色山脈,手機上標識叫黑戈壁,但我看到一個路牌,明確地寫著“黑獨山”,并有一個指向箭頭。
但領航的普拉多并沒有從箭頭指向的路口拐入,它繼續往前,直到風車最密集的地方才停下,那兒有一個不太明顯的口子,可以拐下一條原始土路。在土路口,另一輛陸巡正在等著。
普拉多的左窗落下,我只看見一頂牛仔帽以及一只紅色左手,把我嚇了一跳,那只手指了指那輛陸巡,就搖上了車窗,車子掉頭,回去了。
那輛陸巡打起了雙閃,一加油,土路上揚起了漫天的灰塵,一溜煙地往前走了。我急忙關窗,把車檔掛到N檔,然后調整到四驅模式。
在風車下越野穿行,塵土飛揚,根本看不見前面的車身,我現在明白為什么大白天對方要打雙閃了。
翻過了一座山梁,前面是一片沒有風車的地帶,但依然是戈壁灘。我想適應一下地形與路面,就與前面的車拉開了一段距離,我知道,只要沿著路面上那幾條清晰的車轍,就不會陷入到松軟的沙地里。
那種開著四驅車在戈壁上前進的感覺真是好。
又翻過兩座平緩的山梁,前面的陸巡停了下來,司機搖下車窗,伸出手,又是一只紅色左手,指了指前面右方,一個相對高一點的山梁,指示我往前走。他自己左拐,進了一處山谷,也消失了。
我繼續往前,地面漸漸多了一層黑色石子。到達下一個山梁,這里停了幾輛車,有人又指著左前方一片開闊巨大的山谷,說,他們在那兒。
我馬上被震撼住了,那是一個純黑的山谷,以前聞所未聞。整片山區被一層黑碎石均勻地覆蓋著,像是另一個平行世界的入口。
那時候,我并沒有想起UFO的黑與此處有什么關系。其實,也沒有關系。
我把車拐到邊上,熄火,停靠在相對較高的地勢上,它的面前是整個片區中第二高的山峰,一個標準的等邊三角形。如果太晚回去,這是一個在夜晚也能找到車的標志。
我翻出越野跑專用背包,把UFO裝了進去。它忽隱忽現的,已經不到手碟大小的一半了,只比一個飯盆稍大一點。它還在萎縮,現在看上去有點孱弱,我有些不祥的預感,仿佛過不了多久,它會跟我告別。
再裝上一瓶水后,我背上包,往黑色的山谷深處走去。我的目標是狹長山谷地帶另一頭的那座山,那是肉眼所見的這一片最高的山峰。
黑色的石粒在我腳下嘎吱作響,我估計有些剛被踩過的地方,是第一次被人類接觸。一想到這個,我小心翼翼。西下的太陽,在黑獨山里顯得巨大無比,仿佛我現在身處的不是地球,而是一個離太陽近得多的陌生星球。
噢,之前有人把這個片區稱作月球的背面,可能指的是它寸草不生、黑色的地貌以及平緩的山丘。
其實沒用多久,我就走到了山谷的另一頭。在第一處山坡上,四個穿白色工裝的男孩站成一圈,他們手持樂器,正在唱歌。
左眼的悲傷,右眼的倔強
看起來都一樣
原來你就是我走失的地方……
山坡上還有一個攝制組,但并不是昨晚的那些人。
我站著看了一會兒,想起了我背包里的UFO,然后從側面繞過這個山坡,朝下一處山坡走去。
第二處山坡上有一隊人,七八個,正在吃力地抬著一個長條形的物體,從山下往上搬。等我靠近,他們正好抬到離山頂不遠處,放下,看了我一眼,隨后往下撤。
那居然是一架鋼琴,外表非常蒼老,我走上去,摸了摸它的琴鍵,試著彈了幾個音,它顯得非常吃力,音色干枯,顯然已無法用于表演。
我一頭霧水,但覺得這與我無關。我順著拐下第二處山坡,越過一片山谷,走到了最高峰的底部,開始往上爬。第三處山坡并不陡,但是坡面的石子非常鋒利,一不小心,我的無名指就被劃破,往外滲著血滴。
雖然海拔接近2900多米,但山峰的相對高度并不高,我迅速掌握了在這類地貌上行走所需的平衡感,很快,就登上了山頂,它更像是一個山丘。
我在山脊上來回蹓跶,像一只興奮的猴子。山下一覽無余,整個山區都在閃耀著一種絕世之黑,與周邊地帶的戈壁灘格格不入,而那種身處另一個星球的感受也越來越強烈,我差點以為要擺脫地心引力而飄起來了。
有一種幻覺隨即襲來,那幾億顆或者幾十億顆黑色石子,或許并不屬于地球,它們可能是某顆隕石的碎片。
那天外來客,可能來自索拉里斯星,按照某種意識的指引,從外太空靠近地球,但由于另一種對立意識的拒絕,它在墜落的過程中粉碎性爆炸,那些石片才能如此均勻地散落在這片山區。
那億萬顆石子能回歸成統一的智慧體嗎?
太陽已經被對面的山體擋住了一半,但仍然執著地照耀著山頂上渺小的我,我看見自己的影子落在遙遠的山谷里,變了形。
山上的風越來越大,我蹲下來,想躺下來睡一會兒,讓我的睡眠也染上一絲黑獨山的夕陽,但地面細小的石子尖銳,隨時可能刺進我的肌膚,沒有躺下的可能。
于是我取出UFO,把背包墊在地上,在山頂背風處坐了下來。UFO時隱時現,像是人類意識與宇宙元素的結合體,我本來想著還可以最后一次把它當成手碟,敲出憤怒與空靈的糾纏之音,獻給那顆在我想象中爆炸的隕石,但是它已經萎縮得很小了。
現在,在我的掌心里,它只有一只陀螺那么小。
我把它輕放在山頂之巔,為了防止它滾下來,在它周邊堆了一圈碎石。也許,用不了多久,它也就能縮小成這億萬顆黑色石子中的一粒,平淡無奇。
當然,也許它的結果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我站起來,與它告別,仿佛它已成了這片山區的中心。當我下山的時候,風小了一些,夜色深淺不定,暗藍的天空里有星星開始閃現,而山谷里黑上加黑,伸手不見五指,任何的星光都無法到達地面。
我看見前面山谷口有一片火星粒子刮過,逆著飄蕩的白煙,走進去,正是放置鋼琴的第二處山坡。原來四個唱歌的男孩,仍然站成一圈,但此刻沉默,目不轉睛,像在哀悼,那架鋼琴正在燃燒,仿佛死神在演奏。
不知是火焰激發了想象,還是腦中沉睡的某個意識終于蘇醒了,我感應到某件事情發生了。
山頂上那架孤獨的陀螺大小的UFO,宇宙中最小的UFO,正在飛速地旋轉,然后在旋轉中從三維世界進入到二維世界,又由二維世界進入到一維世界,那是最自由的世界。
它在一維世界涅槃,回到我的意識之境。然后,它在意識的無垠虛無中像光速一樣膨脹,變成一架超級UFO,籠罩了整條山脈。
當所有人都盯著死神的火焰,它慢慢吞沒了人類神圣的獻禮。這架UFO卻在背后的黑暗中騰空而起,在永遠不與人類同頻的呼嘯中,在黑獨山所有石子的尖礪合唱中,如失敗的彌賽亞,離開了這個星球。
【作者簡介:沈顥,作家,現居廣州。主要著作有《人間情書》《萬水千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