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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周婉京×張玲玲:女性書寫的蓬勃是因為我們需要一種共情力
      來源:文學報(微信公眾號) | 周婉京 張玲玲 張恩惠  2024年08月08日07:27

      作家周婉京日前出版了最新長篇小說《造房子的人》。近日,她與作家張玲玲從“造房子的女人”這一主題出發,談及自我的閱讀經驗,寫作的選擇——小說家該把勁兒用在故事還是語言上?以及女性書寫所想要真正抵達的究竟是什么等話題。活動由文學編輯張恩惠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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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家該把勁兒用在故事上

      還是語言上?

      張恩惠:大家看到“造房子的女人”這個主題,第一時間很有可能會想到伍爾夫在《一間自己的房間》中寫過的話——“一個女人如果打算寫小說的話,那她一定要有錢,還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首先想先請問婉京老師,為什么想寫這樣一個故事?

      周婉京:過去是女人要有一個房間,現在是女人要造一個房子。為什么我要造這樣一個“房子”呢?因為我留心到一些關于建筑和空間的比例問題,一個人究竟需要多大的房子?這實際上都是與我如何思考世界相關的——在這里,人是如何作為萬物的尺度,通過思考與空間產生關系?具體到今天我們活動的現場,我們坐在杭州良渚大屋頂這里,四面環繞著書墻,我們大家甚至不需要翻開一本書,只要在這個空間里就已經能感受到一種閱讀的氛圍,這種像光暈一樣的氛圍對我來講很奇妙,所以我在五六年前構思的時候就想寫一個跟空間有關的小說。

      在我的空間閱讀經驗當中,有兩個對我比較重要的文本,一本是阿蘭·羅伯-格里耶的《嫉妒》,這本書的空間性和實驗性都比較強,展現了記憶與想象的微妙關系;第二本是安·蘭德的《源泉》,學建筑的人都會閱讀的一本大部頭,它事無巨細講了一個理想主義建筑師的毀滅,同時也是一個女性作家的作品。看《源泉》的時候,我發現我在女性書寫的空間小說中,既可以探索空間,也可以創造一種有別于男性話語的新的空間主體,這讓我看到有一種雙重的力量。此外,我的閱讀習慣是會做知識堆肥,就是我會每天閱讀一些東西,有些東西我會摘錄,摘錄了之后也不一定會用,但我會儲備這個東西。我覺得對我來講,空間是記憶的容器,書寫空間就像是重新組合、整理一段記憶。

      張恩惠:婉京老師剛剛講到的“知識堆肥”很有意思。我覺得《造房子的人》就像一個建筑,最后有很多可以拆解的、哲理性的部分。那么我想請張玲玲老師分享一下讀完這本書有什么感觸?

      張玲玲:首先,這是一個特別浪漫的小說。雖然我自己也寫了一些男男女女的故事,但大部分是在解構愛情。婉京在這本書里雖然有解構的地方,但我在閱讀時經常露出“姨母笑“,因為婉京寫到兩個主人公相戀的場景,我覺得寫得是很浪漫的。可能這要一個心性很好的小說家才能做到。在今天這個“棄情絕愛”的時代里,婉京還保存著這種非常純真的東西,我覺得很難得。這是我的第一個閱讀感受。

      第二,這個小說的結構很特別,它以空間場景來建構小說的主體。以我的粗淺觀察,當代女性寫作有個較為顯著的特色,也即所謂的碎片化。或許情愛故事是最適合此類碎片結構的,因為在情感關系里面我們常常會遇到一些難題,人的態度混沌而多變,記憶殘缺而不連貫,愛是一個個不甚連續的瞬間。許多時候,想法、態度甚至相互抵牾、彼此矛盾。你總是在嘗試著理解那些碎片,不斷拼湊,直到形成一個相對完整的故事。碎片導致闡釋上的多義,導致了我們的不同理解。

      第三,除了婉京剛才提到的阿蘭·羅伯-格里耶的《嫉妒》,我還想起法國小說家讓·艾什諾茲的《土木工程》。讓·艾什諾茲原來是一個土木工程師,在這個小說里,他也寫了一個愛情故事,也是回環結構,并且還有大量的、經過二次闡釋的土木知識。所以閱讀《造房子的人》我在想,這樣大量的知識性內容:建筑學知識、能劇和禪宗的知識等嵌入小說之后,從而把文本變得硬朗起來,改變了小說的寫法與面貌。以前的小說寫作更多集中在“情”的部分,有些時候會顯得“軟”,但大量的硬知識進入到小說之后,會把小說變得硬挺,會讓它更好看,或者更值得看。

      第四,書里有個題眼,也即“南泉斬貓”。這個故事借由豆田之口說出,它到底意味著什么?我沒有再翻太多的禪宗書籍去理解,我從個人角度去談這個故事:“南泉斬貓”是一個非常經典的公案,說兩個和尚同時愛上一只美貓,為此爭論不止,南泉大師看到之后揮刀把那貓劈成了兩半。趙州和尚聽說之后,脫下草鞋倒扣在頭上。

      我的理解是,貓成了兩個和尚之間競爭的一個目標物,它讓你生出了分別心,貓也好,花也好,讓你生出分別心的東西就是糟糕的。所以南泉要斬掉那物,但趙州和尚說的是,你弄錯了重點,偏離了本質,將鞋作帽。在小說《造房子的人》里面,男性實際上也成為了兩個女性之間的一個目標物,這里沒有贏家。大家都弄錯了愛的本質與重點。我想這也對應了書中能劇所表演的《葵上》這一出戲。這是三島由紀夫的能劇,也講述了一個有關嫉妒的故事。

      周婉京:《造房子的人》前前后后改了十七稿,我在寫、改的時候還是秉持著一種比較東亞的方法,那就是:在不斷調整這個“房子”形態的過程中,逐漸把情感(比方說嫉妒)內收。即便人物是有情感的,但通過打磨得很平整、棱角清晰的語言,情感的張力也會被壓扁。我想這樣戲劇的效果反而更強。謝謝玲玲老師把這種受壓的情感重新解碼、引導出來,非常厲害。

      因為如果不壓平的話,就會產生出很多表現和抒情的內容,成為那種偏向表現主義的寫法。這樣一來,文本就沒辦法鏈接更多的東西。比如玲玲剛剛提到的禪宗公案,它必須是一個非常硬朗、脆而薄的描寫。語言在一則公案面前,應該可以被削到很薄,變成一塊鋁板。最后,鋁板似的語言在故事之上只留下很輕一層,那才是我想要達到的東西。但有點遺憾的是,語言這方面其實是我們寫作者之間更加在意的,讀者的情況可能未必。

      比如我有一個小說家朋友孫一圣,他看了這本書會跟我說:你花了這么多功夫把語言內收,但是大部分的讀者朋友可能就看個故事講了個啥,你會不會覺得很遺憾?我覺得雖然有點白費功夫,但其實沒什么遺憾。因為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我覺得作者在文本面前,是需要選擇把更多的勁兒使在故事上,還是使在語言上。我最終的選擇是,把東亞的那種內收、向內開窗的動作發生在語言上,沒有用在故事上。

      02

      一本“無用之書”,一次旅行,

      一次抵達

      張恩惠:講到東亞人或者說東亞父母很難表達愛的時候,我就想到女主角的父親。其實這個清華建筑學院的教授是特別愛這個女兒的,所以女孩很小母親去世的時候,他怕自己照顧不好她,才娶了自己的學生,他是愛這個孩子的。但他這個舉措,讓女主角一生處在一個失衡失愛的狀態。而且這個父親還有一種愛的表現,他安排了自己特別懂事聽話的一個學生作為女兒的丈夫,其實是他另外一種愛。東亞的很多父母不一定是不會表達愛,而是他們誤以為他們給的就是愛。這就是一種原生性的雙重矛盾,使父母和兒女的一生都在勾連。

      張玲玲:婉京的小說其實可闡釋的地方特別多,書的后面收錄了楊慶祥老師的一篇評論,他是從身份這個角度去闡釋,我自己覺得這本書講的還是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建筑是作為載體的,主體仍然是造房子的人,它的主語就是“人”。

      書中出現的幾個主要角色,這幾個人之間一路過來要怎么去越過那些情緒(像我們已經提到的嫉妒),越過那些角斗和黑暗,到達一個光之所在?這個很重要。

      周婉京:謝謝二位,其實我的寫作沒有什么必然的目的,所以我常說這是一本“無用之書”。如果非要說一個愿望,我希望讀者能夠在閱讀這本書的過程中,經歷一次旅行,擁有一次抵達,這對我而言已經很重要了。就像我們人生當中會遇見許多人,許許多多的人,你最后就會發現,有些人不過是過客而已。

      剛才玲玲提到三島由紀夫的一部能劇,也是我小說里面上演的《葵上》這部戲,里邊有三個人物——光源氏、六條妃子(六條御息所)和葵姬,也分別對應著《造房子的人》里的三位主人公,他們的情緒反饋出來就是佛家的“貪、嗔、癡”。

      這個也是我最近才想明白的。當我寫的時候,我是不會代入說我要寫個怎樣的人物的預設。我是后來才發現,原來小說的人物性格真的可以在傳統戲劇中找到原型,幾千年來我們經歷的愛恨都是相通的。因而我覺得小說實際上是在處理許多以前已經出現過的東西,當代小說的很多故事都能在以前的古典小說中找到原型。

      另一方面,對我而言寫小說就像是造房子。在“房子”面前,女建筑師一樣的女性寫作者,她們其實可以是超性別的。在她專注創造的時刻,她在乎的是她的一磚一瓦,而且永遠在修修補補的過程之中。同時作為創作者的她們,能做的東西又相當有限,好的房子是復歸自然的。這個好難解釋,它有點像是你種一棵樹,樹自己會長出藤條、抽出新芽,它有它自己的四季,人沒辦法參與太多,尤其是角色的那種生發,你真正能做的東西十分有限。

      03

      用共情力為女性造一個房子

      張恩惠:的確是這樣。這些年我們越來越關注女性書寫,大家都很喜歡看書寫女性的困境和剛強的作品。比方說前幾年林棹的《潮汐圖》,哪怕她寫的是一個女蛙,但其實表現的依舊是一個女性;還有黎紫書的《流俗地》,借的是一個女盲人的角度,寫出來的是女性的剛強。當然也包括婉京老師的《取出瘋石》,用“取出的不是瘋石而是郁金香”這一繪畫,串聯起來9個故事,其中有不少是跟女性處境相關的;包括玲玲老師上一本《夜鶯與四季》,里面也是一組又一組的女性書寫,她們看似很邊緣,但實際上很剛強。所以很想問一下兩位老師作為女性書寫者,你們是怎么看待女性寫作這件事情?

      張玲玲:年輕的時候我會很關注女性問題,因為關注女性問題,本質上關注的是自我的問題。但我們寫小說的時候,性別不是你寫作的依據,而是這個議題為什么能讓你感興趣?這個東西我到底能寫到什么份上,能寫多深,多獨特?

      傳統的女性角色其實是比較單薄的。眾所周知,經典文本里的女性角色可以劃分成幾個類型,比如說:妒婦、狐妖、圣女、地母等等,但真實女性其實是復雜的。愛和恨都有不同的層次,她們的欲望、喜哀也是一樣。但她們被書寫的還遠遠不夠,這是我最早選擇女性作為寫作主體的主要原因。

      但可能到了今天,我其實更關注男性多一點,男性對我來說是一個“他者”,他們顯得更加陌生。所以寫他們對我來說更迫切。而且,我覺得女性寫作里的男性面貌也偏于單一。有些時他們是一個介質,我們通過此一介質來寫女性。

      周婉京:玲玲說的我也很有啟發。這讓我想到了我為什么要寫建筑行業的初衷。有一個現象,建筑行業其實是所有創造類行業中男性占比最多的。到現在為止,大眾視野里得到廣泛認可的當代女建筑師,說來說去還是兩個人——一個是扎哈·哈迪德,一個是妹島和世。其他的,無論安藤忠雄、路易斯·康,還是貝聿銘,全都是男性。我意識到建筑行業的比例很失衡,女性建筑師在這個行當活兒少、出頭難,這一點構成了我寫作的契機。

      所以我在寫這個小說的時候,非常想要探討那些被遮蔽的人物,那些沒有名字的女建筑師,她們是誰?她們的日常生活與情感世界是什么樣的?所以我寫了曉丹和 Kira這兩個人,而她們兩個最后成為了彼此的救贖,這部分完全是自然生長出來的,她們是我理想中女建筑師的模樣。

      另一方面,很多傳統的文藝行業都有建筑業的問題。比如像我曾經供職、工作過的當代藝術評論行業,十年以前女性藝術家的數量很少,雖然到現在這個情況改善了一些,但是男性藝術家和畫廊主還是擁有著絕對的權力,女性還是沒有在行業里獲得一個獨立的人格。作為創作者的女性,女性建筑師和女性藝術家,她們為什么沒有被看到——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

      張恩惠:兩位老師都說得非常有力量。最后,想問一下兩位“造房子的女人”在造小說這間“房子”的時候,最大的收獲是什么?

      周婉京:這個“房子”對我自己來講,給了我一個港灣式的東西。我能夠想到一句廣東話——有瓦遮頭——它提供了一個屋檐,讓我有屋可住。另一方面,我覺得對女性而言,安全感是來源于自己的。有時候我們甚至不需要一個完整的房子,某種意義上,我們的世界是通過共情來構建的。女性書寫和女性閱讀背后最大的力量就是,通過讀女性的作品,你能獲得一種普遍的共情。這幾年女性作品、女性書寫的蓬勃,恰好證明了我們的社會需要這個共情力。

      所以這時候,如果我的這個“房子”能給大家提供“有瓦遮頭”,哪怕這“房子”對你來講結構不夠大,那么我也很愿意為你撐一把傘。這也是我寫這本書的一個初衷,能不能實現不好說,但我依然選擇這樣做。

      我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我的理想主義里邊有一種悲情的東西,《取出瘋石》里邊我好像也寫過的:我會從山谷里回來,我會卷土重來,然后一敗涂地。我就是這么一遍遍地給大家起一幢房子,造一個“瓦遮頭”,或者說至少是撐一把傘。

      張玲玲:小說確實可以比喻成造房子,但房子有很多類,有茅草屋,也有大教堂。只是用的材料不是清水混凝土,也非紅磚鋼筋,而是記憶和想象、經驗和知識。我自己可能想造教堂,因為它代表了一種卓越的可能性——寫小說最大的目的不是為了抒發自我,而是去抵達某種卓越的可能,但很多時候也只是造了個記憶的小巢穴而已。

      小說最重要的是什么,我覺得是智慧。智慧不是知識,也非宗教,是一種代代相傳的經驗,或者說,一種洞見。但智慧容易被簡化成一兩句話的金句,這遠遠不夠。智慧經具體產生,經具體而獲得。我覺得沒什么比小說更好的模擬現實的方式。

      張恩惠:我想,所謂女性書寫可能就是無數個我們接過無數個她們手中的那支筆,或者說她們的經驗,把我們的經驗付諸于筆尖、付諸于行動,然后傳遞給下一位,這可能就是所有的造房子的女人們團結在一起的一種力量。不管是通過文學,還是通過講述,或是通過行動,把這樣一件事情永遠傳遞下去,它就是當下很重要的一種力量。

      (文字整理:鐘源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