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個人通往“無數的人們” ——第十三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散文作品述評
如果從功能角度對散文創作做一個粗略的分類,大致可以分為抒情的與載道的兩類。抒情者,抒發個人情志;載道者,表達公共思想。在本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的參評散文作品中,我們能清晰地感受到灌注在創作中的這兩種價值訴求,以及所帶來的內容與形式上的不同風貌。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是《與父親書》和《洱海筆記》。
《與父親書》是土家族作家向迅寫給父親、獻給父親的書。父親是那個特定的預設讀者。如此而言,我們完全可以把這本書看成一封給父親的長信。由于書信的私人性質,我們也可以將之視作個人情感的傾吐——“我的寫作都圍繞著你,我寫作時不過是在哭訴我無法撲在你懷里哭訴的話”。的確,由于中國農村傳統父子關系中常見的情感交流障礙,作者懊悔于在父親生前所未能充分展開的交流,以及由此導致的對父親生命認知的不足,他唯有在父親去世后,召回過往,編織記憶,以文字來進行彌補,展開救贖。作者通過綿密而豐沛的日常生活細節,向父親的生命深入掘進,父親也由此呈現出不同的面向與形象。作者以深沉情意所練就的文字,相信會令每一位人之子深深共情。《與父親書》同時也是一部有難度的寫作,作者試圖打破紀實與想象的邊界,以彌補記憶之模糊與不足,它在語言和文體上的探索,體現了本屆散文創作藝術性的高度。
《洱海筆記》是白族作家北雁的一部主題性的長篇紀實散文。這是一部在行走中誕生的作品,作者從2018年春天開始,沿洱海徒步行走,進行扎實的田野調查,歷時十個滿月,跨越四個季節。他深入洱海沿岸的所有村落及河流、山脈、古跡、名勝、島嶼、湖濱,考察洱海現狀,尋訪洱海歷史,然后以日記體的方式,記錄了途中的所見所聞所思。在其中,作者融合了生態學、人類學、民俗學、文學等多個視野與方法,對洱海的地理、生態、歷史、文化、自然、民俗、民居建筑等多方面內容進行了細致的描摹,呈現出洱海的自然美與人文美。作為第一部全景式描寫洱海的自然文學,這既是一份關于洱海的田野調查和地情報告,也是一本關于洱海的生態憂思錄。曾幾何時,洱海的生態惡化令生于斯、長于斯的作者無比憂心,他動心起念出發行走正是為了深入了解洱海保護面臨的困難問題。而當“像保護眼睛一樣保護洱海”“洱海清、大理興”的理念逐漸深入人心,作者更感到由衷的喜悅。他通過文學創作生動闡明了生態文明建設的重要意義,這便是《洱海筆記》所載之道。
當然,所謂抒情與載道并非涇渭分明,抒情也每每具有社會性意義,兼具內省性與公共性兩個面向,而載道者亦有自己的觀點、情感、趣味與傾向性。其間關涉自我與他者、個人與社會、“小我”與“大我”之間的辯證融合。優秀的散文創作每每能從自我出發,而通往“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在本屆初選和獲獎作品中,不乏優秀抒情之作,所抒之情皆為人之常情,如親情(《與父親書》《大雪是被子》《綠皮火車》《兄弟記》)、友情(《兄弟記》既寫了親兄弟情,也寫了結拜兄弟之間的友情)、鄉情(《時間之野》《沙卜臺:無鎖的村莊》),以及日常生活情趣(《幫助南瓜》《火塘書簡》)等。同時,也不乏書寫廣闊社會和不同人群的作品,如《洱海筆記》《大地的云朵——新疆棉田里的河南故事》《蘊情的土地》等。散文作者的自我抒情中蘊含了豐富的時代信息,而在朝向外部世界的探求中,也總是隱藏著一個復雜的自我。正如向迅所言:“父親是一個有故事的人,是一個不應該被遺忘的人。他從出生到辭世,長達大半個世紀的人生,恰好見證了這個國家五十年代以來的全部歷史……盡管他們多為草莽,在歷史面前面目模糊,但推動時代車輪滾滾向前的,少不了他們的一雙手。父親是他們中的一個。他的個人史,既是國家歷史的組成部分,也是國家歷史的縮影。”
散文創作貴在真誠。特里林在《誠與真》中提出,“真誠”是指“公開表示的感情和實際的感情之間的一致性”,然而在現實中,“實際的感情”“內在的自我”卻往往流向“正確地履行一個公共角色”的道德考量。“如果真誠是通過忠實于一個人的自我來避免對人狡詐,我們就會發現,不經過最艱苦的努力,人是無法到達這種狀態的。”藏族作家王小忠的《兄弟記》便是一部富含勇氣的真誠之作。作品是寫兄弟之事,但作者并沒有將敘寫的中心放在世俗兄弟深情上,而是通過家庭內部兄弟之間以及村莊左親右鄰矛盾齟齬、親疏關系的變化,來寫故鄉的現實、風俗、倫理道德的變化——“變化是隨著人的變化而變化的”。作為一位外出求學離開故鄉多年的知識分子,王小忠多少受到魯迅的影響,對家鄉的變化懷著“歸去來者”的復雜感受,“離開故土短暫的二十余年,我的故鄉似乎已無法和自然純樸、和諧安詳聯系起來了”。在日益變化著的社會環境里,更多的人似乎找不到方向,也找不到自我。兄弟、鄉親之間,因為日常生活瑣事,尤其是現實利益而導致的矛盾糾紛甚至吵鬧決裂更令“我”不堪,“我只是覺得,生我育我的鄉村和愛我恨我的親人們都走在相互背離的道路上,有點痛心”。作者以手記的形式寫的這些文字,難免帶有個人情緒,也決不能代表鄉村的全部現實,但他對現實憂慮的表達卻是坦誠的,那恰恰也源于對故鄉與親人的深情:“自古以來,有故鄉的人都在尋找故鄉,幾十年后,我們的故鄉會在哪兒?”令“我”欣慰的是,“似乎是突然之間,大家對生存環境有了清醒的認識——吃好穿好已經不在話下,如何讓自己活得舒心才是關鍵所在。不僅在乎生命的長度,村里人更開始在乎生命的寬度”,“我”也重燃起對鄉村未來的希望與信心。《兄弟記》下篇寫“我”與異姓兄弟胡林生的友情,溫馨動人,與上篇親兄弟之間的隔閡形成比照,也提示我們,作品上篇的沉郁之筆所表達的,是對世間真情與美好的期盼。
值得一提的是,本屆獲獎作家均出生于1980年以后,他們以富于時代感的內容和具有創新性的形式,為少數民族文學創作注入新鮮的血液,帶來了生動的氣息。其中,向迅、羌人六、王小忠等人已成為當下中國文壇散文創作的中堅力量。青年作家羌人六1987年出生于四川綿陽羌族農家,上大學前便開始寫詩,在考入成都體育學院后仍沒有放棄寫作,文學創作一直貫穿在畢業后數年顛沛流離的生活中。這些經歷都被他寫入了散文集《綠皮火車》。“二十世紀末,川西北群山深處的斷裂帶,隨日升日落、季節和農事輾轉的斷裂帶,祖祖輩輩跟莊稼生死相依的斷裂帶,是我童年和少年時代的根據地。”斷裂帶也是羌人六文學的根據地,那里有他的故鄉、親人,是他的過往與來路,也是他面對未知未來的根基與底氣。他的“綠皮火車”載滿鄉愁,載著他離開家鄉,去往城市漂泊、打拼。憑借這輛“綠皮火車”,他逆時光而上,追尋童年和少年時代的記憶——那些與貧困、艱辛,也與愛、與堅韌的生存相關的“斷裂帶”的歲月。艱難困苦的人生經歷使他敏感早熟,而青年人的激情和銳氣猶在。在他筆下,那些肆意流淌的文字被賦予了鮮活的生命力和獨特的意蘊。
作為本屆最年輕的獲獎者,本名馬駿的回族青年作家柳客行,1995年出生于寧夏西吉縣,他自童年起便承受著脊髓性肌萎縮癥的困擾,只能依賴輪椅和家人的照料生活。文學成為他的救贖,史鐵生的《我與地壇》使他如遇知音,給予他心靈的啟示與力量;他也拿起筆開始創作,文學是他為自己找到的那束光,照亮自己,也照亮了身邊的世界。在散文集《青白石階》中,他真實地記錄了自己的心路歷程:西海固小城路邊的一排青白石階曾見證了他刻骨的孤寂、彷徨與被放逐感;而親人的無私奉獻、來自陌生人的善意,以及生活中那些數不清的美好瞬間,也被他默默珍藏,終于,他完成了自我療愈,讓自己的靈魂勇毅地站立起來。在柳客行的散文中,我們讀到的不是不幸者對于命運不公的嗟嘆與哀怨,而是一顆敏感、內省、具有深度,同時積極向上、向善的心靈。
參評本屆駿馬獎的眾多散文作品,不僅讓我們看到了中國各少數民族豐富多彩的民風民俗和時代風貌,也展現了更多來自基層的作者和廣大人民的生活樣態。同時,讓我們更加清醒地認識到,一名優秀的作家要有關注現實、深入生活、為人民寫作,將寫作扎根于腳下土地的使命意識。
(作者系《光明日報》高級編輯,第十三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評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