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石頭記》:在歷史的縫隙里以想象書寫真實
      來源:《長江文藝》 | 陳瀾  2024年08月07日08:35

      讀溫亞軍的小說,常令我想起《紅樓夢》第十七回的情節:賈政攜賈寶玉和眾門客游覽大觀園,沿著園內一曲活泉行走,正在“山窮水復疑無路”之際,忽地一轉,便是平坦寬闊大路,豁然大門前現。溫亞軍的小說便是這樣富有設計感,他擅長在日常敘事里鋪陳出非常規的個人傳奇,敘事節奏通常較慢,行文平實細密,到了結尾處,往往有如神來之筆的轉折。《馱水的日子》講述“上等兵”和名叫“黑家伙”的驢在日復一日的馱水過程中,培養出的超越物種的情誼,筆觸平淡又蘊含深情,如小火煨湯般溫暖,收尾處卻安排“黑家伙”和“上等兵”在分別之際,將自己佩戴的鈴鐺摔落、踩碎在地的情節,情感表達突然轉為強烈,令人瞬間被擊中淚點。《硬雪》里牧人冒著風雪尋羊,路遇獨狼,如《老人與海》中的老人一樣,他在搏斗的過程中不斷失去,讀者正當以為這會是一曲英雄悲歌,不料作家利用一個蒙太奇式的跳躍鏡頭,給了牧羊人一個淚中帶笑的喜劇反轉結局。《金色》先是一層又一層地設置懸念,淘金工人天良與妻子久別重逢時種種反常表現,令人疑竇叢生,最終謎底揭曉,讀者才恍然大悟主人公名字“天良”里蘊含的玄機。《成人禮》《嫁女》中的男主人公,也都是到結尾處,才真正呈現和前文敘述的形象反差。每每讀到此時,我總像《紅樓夢》中隨賈政游園的門客那樣,忍不住笑嘆:“有趣,有趣,真搜神奪巧之至!”

      《石頭記》也是這樣一篇搜神奪巧的精悍之作。作家在歷史的縫隙里展開想象,虛構了三國時期,魏國名將郝昭病逝以后,其家人的顛沛生活。故事開篇有意隱去人物背景,以第三人稱視角,記敘一個叫抱石的青年農夫,為了賺得口糧養活老母和妹妹,不得已加入蜀軍招募的采山石的勞役隊伍。抱石與所有生活在亂世中的普通底層百姓一樣,對宏觀意義上的魏蜀大局并不關心,只表現出對兵連禍結的現狀的厭倦和對家人三餐飯食的焦慮。在勞役隊伍里,他憑借著略通醫術的特長,建立了一定的個人威望,甚至還主導了一次小有成效的罷工活動。讀到這里,讀者會感覺這是一個英雄成長題材的故事,按照一般性的英雄成長的敘事模式,英雄在小試牛刀以后,將遇到更大的挑戰,借此登上榮耀巔峰,確立最終的聲名。可出乎意料的是,作者卻安排抱石的人生迅速地墜落——在一場洪水過后,抱石被蜀軍當成了損毀稻田的替罪羊,判處斬立決。接著,作家又安排了第二次出人意料的轉折,借一段刑場告示,點明這個叫抱石的青年,實際上大名郝凱,是史書上那位赫赫有名的、以一千魏軍逼退三萬蜀軍的陳倉太守郝昭之子。前文種種關于普通百姓日常生活的細密鋪排,處處埋著草蛇灰線的閑筆,如“父親在陳倉病逝后,抱石遵照遺囑……連夜帶著母親和兩個妹妹喬裝潛出陳倉城”“早些年,父親已看透世事,讓抱石讀四書五經之余,兼覽一些日常所用的書籍,像《神農本草經》《水經》之類”“像父親生前所說,活下去,才是根本”……至此,細碎的拼圖終于補上最后一塊,抱石的平生起落與史書里濃墨重彩的高光事件產生了前后文語境關系的鏈接,小人物的獨特經歷和大時代的典型經驗彼此激活,宏大敘事與日常瑣事雙向互文,整個故事由此升華,呈現出驚心動魄的整體氣象。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越來越多的學者認為,歷史也是一種敘事,“如何組合一個歷史境遇取決于歷史學家把具體的情節結構和他所希望的歷史事件相結合。這個作法從根本上是文學操作。”[1]反過來,作家進行歷史敘事時,“確定從何種視點敘述故事是小說家創作中最重要的抉擇了,因為它直接影響到讀者對小說人物及其行為的反應,無論這反應是情感方面的還是道德方面的。”[2]新時期以來,作為對過去長時間宏大敘事的審美反叛,作家們偏好于選擇從民間及個人的立場出發,以有別于正史的獨立精神姿態和小眾觀察視角,去想象和描述個體在歷史中的多樣化生存樣態,新歷史小說由此成為一時主潮。從中國傳統的文體概念來看,這種立場的轉化,或許不是一種詩學的發展,而是理念的回歸。畢竟早在東漢時期,班固就曾言,“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3]換言之,小說這種文體在中國的起源,最早就是一種稗史敘事和個人化想象,通過從民間個體出發的講述,發掘傳統歷史敘事所遮蔽和忽視的一面,達到總體虛構下的微觀真實。這或許是溫亞軍在《石頭記》中采取第三人稱視角和宏觀全知視角相結合的原因。盡管大量的新歷史小說選擇使用第一人稱,以期賦予其敘述以可信度,但由單一視角出發的觀察,視野過于狹窄,主觀色彩過于濃烈,而《石頭記》以“抱石”視角來講述親身經歷,既保持了敘事的可信度,也能達到適當的間離效果,增加文本的客觀和理性色彩。作家本人所代表的全知視角,也并沒有完全退場,通過結尾對正史的一段引用,補充了“抱石”的個人視角所不及之處,恰似在歷史的場景里鋪設了一近一遠、一微觀一宏觀的兩個機位,有助于更加立體地逼近歷史現實的腹地。

      對于作家來說,建構屬于自己的歷史敘事,不僅是一種文學上的技藝考驗,也是基于其個人的性格、學識、素養、閱歷等各方面,對歷史進行一次主動的綜合判斷。在《石頭記》中,溫亞軍在叢簇的細節考據基礎上,認同民間智慧,回歸生活本相,成功拓展了個人與正史之間的異質混成的狹窄空間。例如,他重視肉身體驗,用了較長篇幅描述“饑餓”。在他筆下,饑餓“讓人絕望”,不僅摧毀人的肉身,更摧毀意志。長期挨餓的人,即使吃飽,也無法去除對饑餓的記憶和恐懼:

      他翕動鼻子,一碗溫熱的湯面條下肚,他終于感覺身體不再虛脫,但面對吃食,腸胃依然充滿了極度的渴望。稍有猶豫,眼睛從空了的稷面窩頭筐里跳到了白米飯團這邊,只是那么一瞬,腦不及手,已經抓起了兩個,還沒擠出人堆,飯團塞到嘴里滑入肚子。白米飯團說不上難吃好吃,他沒顧上細品,身子被擠壓在人群的縫隙里,為的是多搶一缽湯面。

      動詞的密集使用,刻畫出抱石在飽受饑餓折磨后,肉身和精神被饑餓記憶所主宰的不自主行為,不僅展示了作家高級的修辭水平,更反映了作家以民生為本的主觀價值期待。與之類似的,他借助抱石是一名醫者的身份設置,通過抱石的視角,展示了非正常環境下,各種肉體的創傷和病理性疼,以及由此衍生的精神創傷,試圖借此還原亂世中平民生存的狀態。結尾處更借助抱石的命運反轉,幫助讀者洞察歷史的荒謬和偶然,抵達多面向的歷史本體。

      以民生為本的價值期待,同樣體現在作家對主人公的命名中。“石”,形狀千變萬化,顏色或許有異,但永不改變其堅實的本質。無論是面對蒼茫時間的耗磨,還是潺流激洪的沖刷,抑或風雷雨電的考驗,“石可破也,而不可奪堅”。“抱石”的造詞方法,類同于道家所說的“抱樸”,“抱”這個動詞強調的是珍而重之,永存心底,矢志不移。賦予自己筆下故事主人公以“抱石”一名,表現的是作家對生性質樸、意志堅定之人的欣賞和贊美,也是表達一種對最樸素的生命至上、民生至上的價值觀的強調和追求。抱石雖有醫術和智計,卻不縈于虛名私利,貫徹其行為始終的動機是民間最基礎的生命哲學,即“活下去”,不僅努力讓自己活下去,也想辦法讓親人活下去,如果力有所及,則更進一步幫助近處和遠方的他人活下去。班固曾在對小說下定義的時候,充滿偏見地說小說是“小道”,“是以君子弗為也”,同時他也不得不承認“然亦弗滅也”。[4]從民間立場出發的稗史敘事中包含的如上樸素價值觀念,或許就是其強大生命力之源。就如小說結尾處所描述的抱石被處決時的情景,“他面部坦然,略帶微笑,表情似乎不含一絲人世間的悲苦,清澈的目光越過眾人頭頂,投向尉藍的青天、潔凈的白云,當然還有層疊的崇山峻嶺”,個體在無序的歷史洪流和龐大的社會機制面前,弱小如稗草,但樸素的信念閃光,卻依然能夠保存每個弱小個體的尊嚴。

      注釋:

      [1]【美】海登·懷特:《后現代歷史敘事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07頁。

      [2]【英】戴維·洛奇:《小說的藝術》,王峻巖等譯,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第28頁。

      [3] [4] 班固:《漢書》卷三十·藝文志,中華書局196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