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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點睛在細節,畫龍也在細節
      來源:光明日報 | 李宏偉  2024年08月07日08:30

      南宋玉澗,九歲入臨安天竺寺出家,跟著師父們畫畫,偶然聽得張僧繇畫龍點睛的故事,悠然神往。自此,以點睛為志向,時刻不忘,如癡如醉。平日里,他觀察各種動物與人的目光,捕捉那閃現的精魂,尋找與龍相近的神采。到夜里,他在木板床上緊盯黑暗,想象著有龍浮游而至,與自己對視。這些日夜的所感所得,都會被玉澗抽空落在紙上,更是在他心里反復描摹、修正。直到有一天,他開始從身處的虛空里,聽見龍吟。那聲音渾厚又清澈,磅礴又輕盈,若雷霆若細水,重逾千鈞輕甚鴻毛,總之,他從未得聞,但聲音一入耳即知出自龍。

      玉澗欣喜、驚懼、戰栗,無法長久持有這樣的秘密,于是告訴師父。師父不置可否,只讓他做做準備,第二天施展一下。轉天上午,師父叫人在大殿擺好書案,鋪排開紙硯,喊來眾人,讓玉澗以筆墨召喚出那條龍來。玉澗站在書案前,愣怔半天——這么長時間里,他的心魂精力全在龍的眼睛上,并沒有特別留意龍的其余部分??墒乱阎链?,推脫不是辦法,最終他硬著頭皮,憑著想象,畫出了一條看起來龐大威猛、神態凜然的龍。雖然龍的身子這里那里總顯出幾分別扭,不盡如人意,但點睛才是重頭,玉澗對此信心十足。

      果然,隨著玉澗的筆頭在龍的雙目分別一點,他日夜揣想的光落了上去,入了龍的身體。一聲長吟,龍擺動著尾頸,爪踏著祥云,從宣紙上躍然而出。龍繞著大殿盤旋三圈,經過處光燦明亮,有清涼之氣縈回。滿座訝然、贊嘆,可還沒來得及膜拜,那龍就從敞開的大門飛了出去。師父抬腳往外,玉澗緊緊跟上,到了院里,見那龍還在頭頂上方幾丈高的地方,盤桓不已,仿佛有什么事物牽絆乃至控制住了它。不等眾人全從大殿出來,龍忽然發出撕心裂肺的長吼,如人受痛。不等吼聲停止,龍的身體開始破碎。碎片紛紛揚揚,掉落在房頂、腳下、地上,細看去,是木塊、瓦片、豬皮、牛毛,不一而足,還有一堆一堆發腥發臭的魚鱗。沒錯,它們就是方才玉澗憑著想象,模擬龍的身體的不同構件。

      可以將上述故事當作一個寓言,以表征細節對一部小說的重要性。一部作品,除了要有精彩得讓人過目不忘的點睛之筆的細節外,還需要大量鋪墊性的、在氣質上與點睛相統一的細節,如此才能氣韻生動、飛龍在天——想必作家阿城對此不會反對,甚或要大為贊許。他的《棋王》就是這樣一部作品。小說通體細節密布,各個細節關聯緊密,相互托舉,如浪潮涌動,一疊一疊往上,直至那個精魂所在的高潮局面。比如在刻畫王一生“棋呆子”之呆時,小說主要通過三個細節來傳達。一個是王一生不問緣由地收下扒手的小錢,隨著他各處走動,在街頭巷尾挑戰下棋,挨挨擠擠中,客觀上為扒手制造了下手的機會。另一個是因為被撿爛紙的老人連“殺”三天而僅贏一盤,執意替老人打抱不平,差點惹下無法補救的麻煩。這兩個細節突出的是王一生對棋的癡、不通時勢的呆,還有個故事則在癡與呆之外,蘊含著他的直接與通透。有個同學帶王一生見自己的名手父親,名手二話不說,擺出一副宋時殘局,想不到王一生看來看去,破了殘局。小說中寫道:“名手很驚奇,要收王一生為徒。不料呆子卻問:‘這殘局你可走通了?’名手沒反應過來,就說:‘還未通?!糇诱f:‘那我為什么要做你的徒弟?’”

      與這三個細節相比,王一生吃飯的細節看似純描寫,卻與前述三個細節在精神上相通。作者通過王一生吃的速度、動作,寫他每一個飯粒兒都不放過,吃完了舔筷子,拿水沖飯盒后,先吸油花,“然后就帶著安全抵岸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呷”。這一整套流程下來,王一生的專注高效、步步為營如在眼前,為最后那場車輪大戰進行了完美的助推。

      《棋王》是比較少見的沒有強烈沖突,不靠對立雙方或幾方的角力來推動的小說。全篇用一個個細節,如同壘磚疊瓦,將故事越墊越高,直至觸摸到預設的極限,整棟建筑渾然成就。這種講述少見,但其中有關小說的道理是普遍適用的。對于一部小說,我們通常會首先分析它的主題、結構、情節,但實際上最直觀展現、最容易被讀者觸摸到的,是文字連綴塑造的細節,它們堪稱小說的皮膚。

      細節如果不與整部作品的氣質校準,越是生動就越顯突兀、撕裂,猶如皮膚病的發作,嚴重起來會讓一個人面目全非。這一點并不是只針對描摹生活、貼近現實的作品提出的要求,對從精神上“只抓一點、不及其余”的現代主義作品同樣如此。正因為現代主義作品更注重精神抒發,對細節的要求才更高,細節是讀者把握的重點所在,精妙處猶如凸現于皮膚的痣與胎記。余華在創作《十八歲出門遠行》時,致力于尋找人物與人物之間、人物與景物之間內在的聯系方式,也即把握住現實深層次的并非輕易能夠洞穿的邏輯。因此,這個小說每一個細節都具有可解讀的象征意味,是前述邏輯的形象化。比如“我”遇到的那個司機,在明白車修不好后,“在公路中央做起了廣播體操,他從第一節做到最后一節,做得很認真。做完又繞著汽車小跑起來”。對于一個久困駕駛室的貨車司機來說,這有一定的合理性。可當周圍的村民上來搶車上的蘋果時,跑累了的司機也只在大口大口喘氣的同時,改慢跑為散步,對搶劫毫不在意。這個細節不但使“我”被遭遇的世界孤立,甚至連對這種孤立的察覺都有著滑稽的勁頭,強化了在十八歲這個年齡出門遠行時,滿腔的熱情遭受的冷漠或磕碰。

      就是這樣,一部小說,無論立意、手法如何,作者首要著力的都是細節。內在于統一邏輯的、有說服力的細節如皮膚,維持著作品外在的周延,也塑造著內在的高度。無論讀者是否敏感,細節都是他們觸摸到作品的第一層。這么說當然無意拔高細節,仿佛它超越了決定作品最終價值的思想或洞察,超越了決定作品豐富程度的結構,超越了決定作品吸引力的情節設計,超越了風格、氣息、文學性……不是的,這里只是強調,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落實或借助細節方能達成,而細節也需要化入它們之中,水乳交融、渾然一體。

      到這里,有必要交代一下開頭故事的后續。畫龍失敗后,玉澗極為愧赧,將自己長久關閉房中,后來他終于走了出來,并且走出天竺寺,一生遍游天下,一路摹寫,以詩人王柏所謂“江湖四十年,萬象姿描摹”,終成一代大家。及至聲譽日隆,求畫的人絡繹不絕,玉澗笑而謝絕,說:“錢塘八月潮,西湖雪后諸峰,極天下偉觀。二三子當面蹉過,卻求玩道人數點殘墨,何邪?”至于他是否再有點睛或畫龍,就沒有聽聞了。

      (作者:李宏偉,系中國現代文學館副館長、小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