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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川文學》2024年第7期 | 秦羽墨:流水漫過小鎮(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四川文學》2024年第7期 | 秦羽墨  2024年08月09日08:35

      1

      九月的某天中午,我棲身人民教師趙大勇的單身宿舍,繼續抄他的無聊教案。說無聊當然是我的看法,對趙大勇而言,此事十分緊要,馬虎不得,需可靠之人操刀。平日趙大勇對教案很認真,歷來親力親為,可現在,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盡管已經立秋,天氣依然炎熱,太陽把房子烤成了火爐,我像爐中的一塊面包,坐下沒多久就覺渾身發脹,額頭上的汗珠爭先恐后往外冒。如果溫度再熾熱一點,也許我就要烤熟了。教師宿舍樓前有一排高大的白楊,它們的葉子在熱風的吹拂下嘩嘩作響,比風吹樹葉更響亮的是樹上的蟬鳴,那叫聲聽起來像被開水燙了似的。兩種聲音輪流搖晃我的身軀,使我的屁股變得焦躁不安,忍不住左右扭動。在屁股的扭動下,舊木椅發出了咯吱咯吱的響聲,像老鼠被踩了尾巴。我很想踹開房門,然后,大搖大擺穿過學校,跑到河邊,脫光了衣服跳進水里,舒舒服服洗個澡,但我沒那個膽,強迫自己故作鎮定,裝成一絲不茍的忙碌模樣——在距我兩米遠的地方,我的班主任兼不知道關系有多遠的遠房表叔趙大勇端坐在房子的另一端——此刻,他穿著挺括的藍襯衫,聚精會神地伏案冥想。相對我的焦躁,趙大勇要心靜得多,起碼表面看是這樣。他不像面包,更像一尊雕塑,雕塑是感覺不到熱的。我倆背對背共處一室,心照不宣,又各懷鬼胎。

      趙大勇是莫索鎮中學最年輕最有才華的老師,教我們語文,同時也當班主任,這充分說明了學校對他的信任。我們是初三畢業班,即將面臨中考,而中考的升學率是縣教育局評判鄉鎮學校的唯一標準。趙大勇今年二十有八,師范畢業在莫索鎮教了六年書。六年里,他一邊教書,一邊考研,每次都以毫厘之差,跟向往的學校失之交臂。因為考研,六年來他沒談一次戀愛,也可以反過來說,因為不想在這里談戀愛,他才持之以恒地考研。從回鎮的第一天起,他就想離開這里,他不希望下半輩子被釘死在這個距縣城有百里之遙的偏僻小鎮。然而,一連失敗幾次,他認命了。其實不是他認命了,而是他媽認命了。趙大勇是個孝子,不敢違背母親的意愿。他媽說,在鎮里當老師有什么不好,端鐵飯碗,再討個老婆生個娃,人活一世不就為了個這?還想上天?你上得去么?確實上不去,努力了六次都上不去。

      “人啊,不能跟命爭。”他媽如此勸慰道。

      趙大勇屈服了,屈服得很徹底。

      莫索鎮巴掌大一塊地方,吃國家糧拿工資的女的沒幾個,退一步講,沒有工作但家境可以,跟他年紀般配的,也沒幾個。有也早為人婦,剩下都是些喂豬打狗的貨。把莫索鎮的女人拎出來全過一遍篩子,就只剩一人可以考慮。趙大勇的婚姻很早就教會我一個道理:人的一生看起來很漫長,其實沒多少選擇機會。

      趙大勇的戀愛對象叫劉月月,在鎮衛生院上班,他的父親劉德貴是衛生院院長,因此,盡管她長得五大三粗,脾氣也出了名的壞,卻被很多人惦記。人們愿討一個脾氣和身材都像冬瓜的女人回家,冬瓜卻看不上他們。劉月月心里早有人了,自從趙大勇回莫索鎮教書,就看上他了。只可惜趙大勇一門心思撲在考研上,根本不拿正眼看她,就算劉月月以她爸劉德貴的名義請趙大勇去吃飯,趙大勇也不予理會。劉月月的頻繁光顧,讓校長很尷尬,為此專門找人給她做思想工作,小趙在忙考試呢,他將來是要走的。劉月月不甘心,只要趙大勇一天沒女人,她就愿意等一天。趙大勇考了六年研,劉月月就等了六年,現在看來,她的等待是值得的,這個男人終于要和自己談戀愛了。得知趙大勇和劉月月談戀愛的消息,沒有一個不失望的。班里的女生說,趙老師怎么能跟劉月月談戀愛,還不如過兩年跟我談,那女人如何配得上我們趙老師?她們這樣說是有道理的,莫索鎮的學生,如果考不上縣一中(那是我們縣唯一的重點高中,我們縣高考升學率很低,只有考上縣一中,才有上大學的可能),初中畢業就出門打工了。打兩年工,過了十八,碰到個人,就會把自己嫁掉,理論上嫁給自己的老師完全有可能。

      劉月月磨盤一樣的屁股,水桶一樣的腰,一米五的身高,體重超過了一百三,鎮上人私下喊她“豬婆娘”,因為她有一個朝天鼻。她怎么配得上趙大勇?關于這件事,我媽有著自相矛盾的說法,她說,管她是胖還是瘦,就當討了個飯碗。但她又說,全鎮哪個討了劉月月都劃得來,唯有趙大勇劃不來。說這話時她語調悲傷,很替趙大勇不值。為此,她給了一個結論性看法:

      “好女嫁不到好郎,好碗裝不得好飯,自古如此。”

      屋里酷熱難當,趙大勇在絞盡腦汁寫情書。我很想對他說,別寫啦,只要點下頭,吹聲口哨,那個女人就會像狗一樣,屁顛屁顛跑過來了,花這么大力氣干什么。但他不,非堅持寫,而且要寫足九封。做什么都要有儀式感,趙大勇如此陳述自己的寫信理由。

      趙大勇一向特立獨行,他很少參加其他老師的酒局,有空最多是去河邊釣魚,這么多年一根筋地堅持考研,如今,又和劉月月談起了戀愛。看不慣的人說他腦瓜子有毛病,自恃清高。也有人說他很有藝術氣質,如此氣質,在偏僻小鎮,無人能懂。他是那么孤獨,自我沉浸,不但給劉月月寫情書,還在關鍵地方使用英語。他的這一舉動讓劉月月受寵若驚,在她看來,這意味著我們的趙老師對她是認真的,對這份感情是慎重的,有著足夠的浪漫,懂得如何表達愛。啊,愛情的味道如此美妙。有一天劉月月特意拿著趙大勇寫給她的信,跑到學校,攔住班上的學生,探討單詞的意思。在得到“愛”“思念”以及“美好”的回復后,劉月月舉著信,哼著小調,扭著她的磨盤屁股,揚長而去。

      “她這是在炫耀,炫耀趙大勇對她的愛。”

      王曉米說這話的時候,咬牙切齒,痛心不已,過度的情緒顯露,使那張美麗臉龐失去了原本的溫婉形象。不過,正因為如此,她的美麗更加鮮明,也更加真切了,平日她總給人一種拒人千里的感覺。王曉米是我們的班花,也是全校的校花,與此同時,還是我的同桌,這一點至關重要,是本故事得以存在且可以繼續發展下去的基礎。那一年,王曉米十五歲,已經有了一個女人的心機。關于用英文寫情書這件事,多年后趙大勇告訴別人,他之所以用英文,是不想讓自己難為情。

      趙大勇給劉月月寫情書,不但折磨他自己,也深深折磨著我。

      人有時會因為這樣那樣的長處給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有超過別人的地方,就意味著過錯。比方說,太漂亮,太有錢,或者太能干,我的問題在于鋼筆字寫得比其他同學好,因此被趙大勇看中,讓我幫他抄教案。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原因,這個原因比字的好壞更重要。趙大勇跟我們家沾親帶故,具體如何沾親帶故法,我一直沒弄明白,反正從輩分上講,我得喊他一聲叔。開學那天,我媽專門找到他,讓他好好關照我,最后一年了,能不能考上一中,就看這一年了。因為我媽有話托付,搞得我像欠了他天大的人情,被他名正言順地使喚。不過,他確實關照了我,將王曉米安排成我的同桌,王曉米英語很好,這正是我的弱項。

      屋外驕陽瀉地,我很想勸趙大勇一句,不要給劉月月寫情書了,寫情書是幼稚的行為,只有學生才會干,你可是我們最尊敬的老師啊,怎能沉迷于此,劉月月不配收你的情書,那些情書只會助長她的無知和囂張氣焰。當我想這些的時候,不自覺停下手里的筆,把視線從眼前移到了窗外。教師宿舍和教學樓之間隔了一個條形花壇,兩者成九十度角,距離不過二十米,從趙大勇的宿舍窗戶望過去,剛好能看到我們班教室的情況。同學們正在睡午覺,他們以各種姿勢趴在桌子上,男女同桌的,脫下校服擺在中間,以示界限的存在。有人把課本高高壘起,堆在前方,像一個山坡,將腦袋完全淹沒,這是簡單的障眼法,那些人沒有睡覺,而是在下面玩小動作。我看向自己的座位,發現王曉米左手扶案,前額抵在手臂上,將臉擋住,右手在膝蓋上翻動著什么。八成又在看瓊瑤小說,不是《六個夢》,就是《梅花三弄》。

      2

      王曉米是突然出現在莫索鎮的,此前沒人見過她,也沒人知道她。她是王家灣人,父母在福建打工,這么多年一直跟隨父母在福建生活,在一個叫廈門的海邊城市讀書。王家灣離鎮子有七八里,沿河往下走,在一個大拐角的地方,那地方位置偏僻,稀稀拉拉住了幾戶人家,只一條青石板路可以抵達,沒什么事,鎮上人很少往那里去。據王曉米說,因為沒有當地戶口,她沒資格在父母打工的地方升高中,所以,初三這個學期,不得不轉學回到莫索鎮讀書。王曉米書包里總鼓鼓囊囊裝著一些閑書,那些書是她從廈門帶回來的。在廈門讀書時,她經常去校門口的店子租小說看,聽說要轉學,她舍不得那些小說,就用零花錢,把沒看完的都買了下來。我們鎮沒有租書的店子,只有包子鋪、文具店和賣五香瓜子的流動小販。別說閑書,就連考試訓練題都是老師坐車到縣城新華書店買的。

      王曉米說:“真是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我反駁:“你搞錯了,我們這里鳥很多,它們經常下山,有些鳥還會飛很遠的路跑到鎮上來拉屎,這說明莫索鎮是一個很適合拉屎的地方。”

      我的話剛說完,王曉米抬腿把我的椅子踢得四腳朝天,摔得我一身灰。

      王曉米說話吊著半拉外地口音,聽起來磕磕碰碰,很不圓潤,加上皮膚過于白皙,所有這些,讓她很容易與旁人區別開來。她最大的不同,是癡迷小說。我說,小說有什么好看的,回家看電視劇,去錄像廳看電影就行了。她哼唧一聲,對我嗤之以鼻。你不懂,小說比電視劇好看多了。我說,有多好看。她說,你看了就知道了。我說,我才懶得看呢,我只想去錄像廳看電影。她說,所以講你不懂。我說,有什么不懂的,還不是男男女女那點事。于是,她又撲哧一聲,看來你還是不懂。隨后,她說了一句總結之詞,她說,那話來自她以前的同學:

      “男看金庸,女看瓊瑤,不男不女看三毛。”

      金庸和瓊瑤所有人都知道,根據他們小說改編的電視劇,在地方電視臺輪流播放,至于三毛,我第一次聽說,不知是男是女。既然有電視劇看,何必花力氣去看小說,豈不是脫褲子放屁?我問,三毛是誰,腦殼長了三根毛?王曉米說,你真無知。所有和王曉米的對話,她都會用無知兩個字結束,似乎那兩個字是她對世界的終極評價。

      王曉米不愛跟男生玩,也不愛跟女生玩,總一個人待著,課余時間都用來看小說,有時自習也看。看了那么多小說,語文成績還是那么差勁,這更令我覺得看小說的無用。

      3

      放學的時候,大頭問,去不去蔣買生的錄像廳看電影。我說,不去了,沒錢。他說,真沒有?我說,沒有。他說,為什么不偷幾個鴨蛋去賣,你們家那么多鴨子白養的啊。我說,我媽現在每天都數,少一個都曉得。他說,今天我請。大頭是我的前同桌,也是從小到大,從穿開襠褲就玩在一起的鐵哥們,盡管現在被調到后排,不再同桌了,可我們的感情不會因為座次的變化受影響,相反,才分開一個禮拜,我就有些想他了。然而,面對他的邀請,我堅定地說了一句,請也不去!這讓大頭很是吃驚。

      為了到錄像廳看電影,我不知偷了家里多少鴨蛋賣到孫矬子的酒館換門票錢,現在大頭主動請,我卻表示拒絕,這讓他反應不過來。沒等大頭追問,我又加了一句,以后再也不去錄像廳了。這下他不只吃驚,簡直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你是不是腦管子進水了,發什么神經,今天放《倩女幽魂》,王祖賢你也不看了?我咬咬牙說,不看了,有什么好看的!他說,你肯定哪根筋搭錯了,這兩天給趙大勇抄教案,抄出毛病來了吧。我說,我媽讓我離你遠點,專心讀書。大頭說,什么時候這么聽你媽的話了?我說,我才不會聽她的。他問,以后再也不跟我玩了?我說,我可沒這么說。說完之后,我悠悠地吐了一句,但我媽講得對,你有鐵匠鋪等著,我要是考不上一中只有死路一條,要怪就怪我老子死得太早,我媽養鴨子,不能跟打鐵比。聽我這么說,大頭頓時同情起我來。你老子要不得,好好的,說死就死了,丟下你們娘倆不管,我爸雖然經常打我媽,卻把我媽養得一身膘,她現在除了到園子里摘菜,連地都不下了,成天就是摸麻將。我說,我媽也這么說,要是可以蹺二郎腿打麻將,天天挨打都樂意。聽我這么一說,大頭忍不住笑了起來。喊你媽找個野男人,野男人來錢快。我聽了,啐他一口。他問,這跟你去不去錄像廳看電影有什么關系?又不是天天看。

      是啊,有什么關系呢?這個問題問得好,可惜我說不清,無法給他答案。我的避而不答,讓大頭很生氣。生氣也沒用,有些事是說不清的,就算說得清,也開不了口。最近,我腦子里總閃現大海和輪船的影子,碧水藍天之上有白云點綴,鍋蓋大的海龜在沙灘上爬行。都說新來的同學傲氣,可她有傲氣的資格,長得漂亮,作為女生,已經高人一等,還見過大海,在城里生活了那么多年,我們打出娘胎從未踏出過眼前的小鎮。事實上,這里的人絕大部分一輩子最遠只去過縣城,他們跟我家的鴨子一樣,每天早上扛農具出門,走到河邊,干完活,臨近天黑,再從河邊回來。莫索河是他們勞作的界線,也是人生的界線,他們的一生被眼前這條河牢牢困住,老死于腳下的土地。我想,這或許就是趙大勇拼命考研的原因,不考出去,他也會困死在這里,只不過把農田換成教室而已。對他而言,二者有什么區別呢?我要是不讀書,肯定比趙大勇慘,像我媽說的,必須考上縣一中,只有考上縣一中才有機會上大學,只有上了大學,才能離開莫索鎮。以前覺得她的說教空洞乏味,聽得耳朵快起繭了,那些道理全是從路邊撿來的,沒一點說服力。王曉米的出現讓道理鮮明起來,我聽見了大海的潮汐聲。

      照趙大勇的分析,我的語文不用擔心,數學也還穩定,只有英語是短板。這不能怪我,當地英語老師稀缺,好老師不愿來偏僻的地方教書,很多年里莫索鎮沒有一個科班出身的英語老師,師傅不行,徒弟能強到哪里去。趙大勇說,剩下的一年,我要把主要精力放在英語上,他很肯定地說,只要把英語的短板補上,我一定能考上縣一中,這也是他安排王曉米跟我坐同桌的原因。王曉米是班里英語成績最好的,她以前在城里讀書,城里教育條件好,基礎打得扎實。我不會跟大頭說這些,正如他不會跟我交流如何將一塊生鐵打成上好的鋤頭,他從小不是讀書的料,每次考試都摸牛尾巴,跟他談讀書,如同對牛彈琴。就在我考慮要不要到錄像廳看電影的時候,大頭抬手捅了一下我的胳膊,然后,撒開腿往校門口奔去。

      那人又來了。他頭戴草帽,身穿軍綠色的確良,臉上一如既往胡子拉碴。他隔三岔五出現在學校門口,總選在放學的時間點。沒人知道他姓甚名誰,我們只曉得,他是沖學生口袋里的零花錢來的。我們的零花錢本來就不多,可以說少得可憐,如今這點可憐的零碎被他盯上了。他是一個獵鷹者,專門捕捉老鷹,同時也抓其他動物,諸如兔子、竹鼠和各種山鳥。他的草帽很舊,像從哪撿的,衣服也舊,沾滿草屑和樹葉,被柴刺劃出了很多口子,那些不規則的口子說明他職業的不易。由此,他的東西總賣得很貴,來來回回討很多次價才肯出手。其實他完全可以把東西賣到鎮上的酒館去,那些野味是上好的下酒菜,店家求之不得,但他更愿意賣給學生,當寵物賣比當肉賣價格要高上兩倍。他只在實在無法脫手時,才提著東西走進孫矬子的酒館,出來的時候,喝得酩酊大醉,連路都走不穩了。都以為他跟孫矬子熟,其實不是,孫矬子說,自己并不認識他,甚至連他的名字都叫不上。

      莫索鎮常有陌生人出現。鎮子偏,卻在大山隘口,進山出山都繞不過。沿河而下有青木集、鄭家驛,往上有響水塘、馬家坳和駱家寨,從老碼頭走水路,能一直延伸到瑤族人的地盤。總之,無論旱路,還是水路,此處都是一個過得去的落腳點。記得九歲那年,鎮上來了個收破爛的,住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走,離開時,拐走了鎮上的一個寡婦。還有一年,不知從哪跑來一個小乞丐,在河邊竹林住了半個月,每天獨來獨往,從不與人打招呼,派出所的人警覺,將人抓來盤問,發現是個逃犯。至于彈棉花的、劁豬的,游走四方的貨郎擔和風水先生,更是不一而足。因此,當獵鷹者出現在鎮上的時候,誰都不覺得奇怪。

      那人每次來都會被圍觀,有時學校的老師也去湊熱鬧。小地方日子平淡,無多少樂子可找,人人都渴望新鮮事物,但凡有手藝人路過,大家都很捧場。一如往常,他身邊圍滿了人,從圈子的規模可以看出,今天的人比哪天都多,多得看不到他的臉,甚至看不到他的身體,即便踮起腳尖,也只能看見那頂破草帽在人群上方漂浮,我們的獵人被大水淹沒了。大頭三步并作兩步沖了過去,看架勢,似想將那人解救出來。可當他靠近人群,身子一縮,瞬間也被大水淹沒了。

      不知道打到了什么野物,總不會是老虎或者豹子吧?雖然好奇,但我不會像大頭那樣,從別人腋窩下鉆進去,我只是站在原地,努力向上蹦跳。然而,即便使盡全身力氣,也看不到里面的內容,就在我無比沮喪的時候,只聽一聲呼哨破空而來,圍觀的人像挨了一顆炸彈,瞬時散開。這下我看清了,男人在展示一只鷹,那只鷹極其雄壯,看來兇猛無比。平日他也帶鷹來,眼前這只與眾不同,它會聽人使喚,讓它站著就站著,讓它趴著就趴著,讓它跳到主人的胳膊上來,它就跳到主人的胳膊上,甚至還會在地上來回轉圈,一邊跑,一邊張開寬大的翅膀,舞出強勁的風勢。現在,男人從口袋掏出了一根短棍,隨著棍子的拋出,那只鷹在半空將棍子接住了。一只被馴服的鷹,男人要價三十。別說三十,就算三塊,也不是學生隨便拿得出來的。這個要價實在太高了,盡管大家喜歡看它的表演,可誰也拿不出這么大一筆錢,這個數字差不多能買下半頭豬了。看到大家猶豫,男人用慫恿的語氣說,你們可以回去找父母要,他們知道什么樣的東西值三十塊。沒有哪個父母舍得花三十塊為孩子買一件玩物,男人的潛臺詞其實是讓我們去偷,這是江湖藝人的一貫伎倆。大頭說,這家伙不像好人。我也覺得他不像好人,好人怎么會慫恿我們偷自家東西。

      男人沒理會人群的質疑,繼續自己的表演。他朝鷹揮了揮手,鷹得到指令后,扭過脖子迅速朝野地奔去,它縱身一躍,飛到了半空。那只鷹單腿拴著一根尼龍繩,但依然飛得很高,也很平穩。現在,它不是鷹了,而是一只風箏,一只巨大無比、可以自己掌握方向的風箏。就算能當風箏放,也不值三十,要我說,最多十塊,當肉賣的話五塊可能都不值,如果降到十塊,我也許會考慮一下。大頭對男人的要價很不屑,可他的眼神貪婪無比,一直沒離開那家伙,他的眼睛里長出了一根繩子,將自己和那只風箏牢牢拴在了一起。男人顯然聽到了大頭的話,他沒正面回答,一聲呼哨把鷹從空中召喚下來,然后對著眾人,摟起了右邊袖子。

      “看到沒,抓住的時候,吃了我一塊肉。”

      這畜生,男人一邊說,一邊罵,表情很是驕傲。我們看清了,他的右臂靠近肘子的地方,赫然缺了一塊,那里已經結痂,烏黑一片,不知抹了什么藥。鷹在地上踱著小步,時不時偏偏腦袋跟圍觀的人對視,鐵鉤一樣的利嘴,讓人不寒而栗。等男人展示完他的傷口,圍觀者不覺向后退了幾步。

      意外就是在那時發生的。鷹突然暴起,掠過人群,朝一名路人撲了過去。它的舉動,不但嚇壞了圍觀者,男人也措手不及。一道閃電照亮眾人,大頭叫了起來,我也叫了起來,所有人都跟著叫了起來。來人是王曉米,鷹是朝她去的。當它露出鋒利的爪子時,王曉米像慌不擇路的兔子,沒跑幾步就摔倒了。

      王曉米衣著新潮,頭發也新潮。本地女生要么是粗大的麻花辮,要么用橡皮筋攏一下,扎成馬尾。王曉米不一樣,她把頭發扎成十幾條小辮子,看上去像一群蛇盤踞在腦袋上。鷹是沖著王曉米的腦袋去的,直至飛到跟前才看清楚,放棄了自己的攻擊行為。

      王曉米從地上爬起來,驚魂未定,臉上血色全無。她扭頭看向男人,然后受了更大的驚嚇,眼睛睜得像鈴鐺。大頭走過去,想看看王曉米摔得如何,要不要緊,她卻緩過神,拍了拍身上的灰,頭也不回地走掉了。我說,也太膽小了。大頭說,真是膽小,好像我們會吃了她,城里來的女生就是傲氣。我說,其實她沒那么傲氣,放了學還在籃球場看我們打籃球。大頭說,可她從來不撿球,就算球從她腳面滾過去都不撿。我說,好像是沒撿過球,也不跟其他女生玩。大頭說,一個怪人。我說,是挺奇怪的。知道么,大頭說,她問我鎮上有什么好玩的。我說,鎮上有個屁好玩的。可大頭告訴我,王曉米想讓我們帶她去錄像廳看電影。聽大頭這么說,我驚掉了下巴。我說,那你剛才不叫住她。大頭說,被老鷹嚇跑了啊。作為同桌,開學這么久還沒跟王曉米說過幾句話,其實我很想跟她說說話,這么漂亮的女生,不多說說話實在劃不來。可就是因為她太漂亮了,我反而拘謹起來,不好意思,沒想到她居然喊大頭帶她去看電影。錄像廳向來只有男生去,放某些片子的時候,老板會把學生全部趕走,關起門看,王曉米怎會想到去看電影呢。

      那只鷹情緒暴躁,翅膀不停揮舞,長長的鷹鉤如一把利刃,懸在眾人面前。大頭告訴男人,他需要一個籠子,現在這樣不安全。男人不以為意,說它只是餓了,要是能給它一只老鼠就好了。大頭再次說道,你應該去弄一個籠子,最好是鐵的。男人像是沒聽見,繼續問大家,這么好的鳥就沒人要?價格可以商量嘛。見男人沒有回應,大頭只好把聲量提高了一些。

      “不弄一個籠子,傷了人,吃不了兜著走!”

      這下男人聽到了。他問,你能弄到籠子?大頭說,當然,我替你弄一個籠子,你把鷹給我行不行?男人想了一下表示,那要看是什么樣的籠子。大頭說,當然是好籠子。男人說,光說沒用,得拿來看看。

      我知道大頭在打什么主意,以他的能耐,做個鳥籠輕而易舉。但我覺得完全沒必要養一只鷹,那玩意只是好看,一點用處也沒有,而且男人來路不明,非常可疑,他手里那只鷹跟施了魔法一樣。我說,還不如幫我媽做一個鴨籠呢,她說昨天又少了一只鴨子,一定是夜里被黃鼠狼叼走的。大頭回頭看了我一眼,很生氣地表示,你居然讓我做鴨籠?我說,鴨籠怎么了,做不得?他說,我才不會做那種東西,丟不起那個人。我說,你老子也這么說,你們父子一個德行。他更生氣了,不要拿我跟老東西比。這時,大頭突然想起什么,蹦出一句,我下午寫了一封情書,什么時候幫我修改一下。我問,一封情書?給誰的?他說,你覺得呢,還有哪個值得我寫情書。我驚覺,急忙說,你不要給她寫情書,她每天都能收到情書,都編上號了。大頭說,這個你不用管,你只負責修改就行了。原來他今天并不是請我看電影,而是請王曉米看電影,我不過是個陪客。王曉米到莫索鎮不過十天,已經成了學校的紅人,每天都能收到情書,對于那些情書,她很耐心地按順序編了號。其他人淪為笑柄我不管,但大頭不能,此事我絕不能坐視不理。我追在后面,要和他說清楚。大頭不搭話,直沖沖往前走了。

      4

      鐵匠在鋪子里忙,他一手持錘,一手夾了塊燒紅的鐵,佝著身奮力在砧柱上捶打,叮叮當當的響聲像蹦起的豆子,從鋪子里滾出來,滾得滿街都是。鐵匠嘴碎,鎮上的人十年如一日欣賞著他的打鐵聲,也十年如一日承受他的抱怨。見兒子放學回來,他嚷了一句,火都快熄了,還不給老子拉幾箱!聽到鐵匠的話,大頭隨手將書包扔在滿是煤渣和鐵屑的灶臺,一屁股坐在小馬扎上,很不耐煩地拉了起來。我本想進去跟大頭說幾句話,見他那個表情,只好一個人回去了。

      大頭家的鋪子在鎮西頭,靠近馬路。我們家在鎮東頭,也靠近馬路,后來因為養鴨,才搬到河溝邊,父親說,那里地方平整,沙地開闊,好打鴨棚。他的這個決定,讓我們家成了鎮里唯一的獨門院落。從小學三年級起,大頭每天放學都要幫他爸干活,不是倒鐵屑,就是拉風箱,后來開始掄錘,到現在,除了鑄件,他爸的手藝他已經學得八九不離十。我每天放學回家,也幫我媽的忙,幫她趕鴨子。不過,那都是以前了,現在我媽說了:

      “攢勁讀書,只要讀不死,就往死里讀,家里萬事不要你管。”

      相比鐵匠,我媽日子艱難很多,她是死了丈夫的女人。想到這,我莫名心酸。太陽掉到了山背后,小鎮在等待黑夜的降臨。河水無聲,遠處傳來鴨群歸籠的聲音,聒噪中夾雜著母親的召喚,這是小鎮最后的喧囂。

      ……

      全文見《四川文學》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