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4年第8期|石鐘山:秘密(節選)
被 捕
這天的傍晚,玉蓮和往常一樣,把裁縫店的門板上好,把手頭的活兒再干上一會兒,關上燈,就要到后屋去休息了。她剛上好門板,坐在手工縫紉機前,把一條要修改的褲腿裁掉一截。這是傍晌一個客戶送來的褲子,褲腿長須裁掉一截,褲子明顯被穿過了,長出的部分被踩臟了,還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人體味道。
玉蓮偏過身子,剛把裁好的褲子放在縫紉機下,老馮敲了一下門便推門而入了。老馮是玉蓮的上線,他說不定就會在某個時間里冒出來。玉蓮是報務員,上級有需要發的情報,都是經過玉蓮的發報機發出去的。有時也在規定的時間內,打開收報機,接收上級的指示。老馮這次出現明顯有些慌張,他用力地帶上門,還向自己的身后看了看,那里什么都沒有了,只有他腦后關著的門板。他有些氣喘地說:要快,咱們這一支出事了。說完把要發送的電文遞到玉蓮手里。
老馮說的“支”,玉蓮明白,指的是他們這個地下交通站。玉蓮是這個交通站的最底層,老馮上面還有一條線,但玉蓮從來沒有見過。地下工作有嚴格的組織規定,不能越級越線和外界聯系,老馮經常說的“我們這一支”,指的就是她、老馮還有老馮的上級,上級的上級算不算在內,她就有些說不清了。
老馮遞給她一張字條,字條上寫的發布內容,她看了一眼。她知道這是一份重要情報:老槍出事了,建議王專員馬上撤離。老槍是老馮上級的代號,老馮以前也經常提起老槍這個人,但她從來沒有見過。就是老馮嘴里的一個代號而已。她知道這封電報十萬火急。電報發晚了,也許上級就會有危險。地下工作的危險她是懂的。聽老馮說,某某情報站被敵人破獲了,情報人員被俘了,被俘后的情報人員有的被殺掉,有的進了監獄。不論怎樣,都沒有一個好的結果。現在危險又出現在他們這支上了,弄不好,他們的情報站都不保了。她轉身進了里間,把門帶上。每次她發報時都這樣。老馮在外面放哨,她從床下先找出譯電本,再從角落里把發報機拖出來。插上電源,呼叫一個指定的頻率,對方有了應答,她就可以發報了。今天也不例外。她還沒有把電文譯成波斯碼。老馮就在外面狠狠地砸了兩下門,并推門而入道:來不及了,他們已進胡同了。她有些蒙,不知如何是好地望著老馮。老馮一把拉開她,又把她推到門外去,命令似的道:快走,出門左拐。老馮的話她不能不聽。她看了一眼床上放著的譯電本,還有剛拖出來沒有接上電源的發報機。她手里還攥著老馮交給她的那張字條,她剛譯了一半。最后她又看了一眼老馮。老馮這時已經顧不上她了,把發報機抱在懷里,正打開后窗。裁縫店的后面就是一條河,河兩邊還長了幾棵樹。老馮要是能跑過河去,一切都安全了。
她扭頭向外跑,出了門,不論向左還是向右,都能走出這條胡同口,出了胡同口,就是一條車水馬龍的大街了,到了大街上就四通八達了。她依照老馮的吩咐,出了裁縫店向左拐。老馮一定是從右面來的。讓她沒想到的是,還沒等走出胡同口,對面有幾個人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想必這就是要抓她和老馮的人吧。她就是一個交通站的報務員,日常就是個裁縫,平時哪見過這個陣仗。她見前面來人,轉過身又向后跑去,跑幾步,對面又出現了幾個人。其中一個高個子喊著:就是她了,捉活的。然后上來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她扭住。她知道自己被捕了。
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連夜她就被帶回了警備司令部。警備司令部以前她聽說過,可從沒和這些軍警打過交道。警備司令部的人馬不停蹄地對她進行了審訊。審訊的人對她還算客氣,沒打她,沒罵她。只有兩盞汽燈照著她,讓她睜不開眼,她頓感渾身乏力,頭昏腦漲。她不知道老馮跑了沒有,也不知道發報機和譯電本在哪里。她做交通員前,是受過培訓的,比如如何保守秘密,遵守交通員的規則,等等。敵人審訊她,她是不會輕易說出組織秘密的。她跑出門時,把那封電文塞到嘴里,一邊嚼著一邊奔跑,敵人抓住她時,已經把那份電報咽到了肚子里,也許敵人因為沒有證據才沒給她上刑吧,她這么想。坐在對面審訊她的人,她一個也看不清,只能聽到對方的聲音。
對方問:你要老實交代,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說:我是玉蓮裁縫店的裁縫。
對方問:你是交通員,負責往來電報是不是?
她說:不是,我不知什么電報,我就是個裁縫。她的聲音很小。
對方猜透了她的身份,她就不想說什么了,把頭耷拉在胸前,任由頭發垂下來,遮住了她的雙眼,遮住了照向她的燈光。
審問她的那個人,似乎困了,不停地打著哈欠。他點了支煙,一邊吸著煙,一邊望著她。她看不見對方,只是感覺。后來審訊室跑進來一個人,沖審問她的人嘀咕了幾句什么,她就被兩個士兵押送回牢房。說是牢房,其實就是簡單的一排房子,有窗子,有門。窗子被木條釘上,門上有鎖。屋里地面上胡亂地扔了幾捆草,她被粗暴地推到了一間房子里,門就在外面被鎖上了。她打開兩捆草,一頭就扎在那上面。窗外的亮光,透過木條的空隙,規則地映在墻上。她從來沒有感覺到這么累,又餓又渴。她想起了老馮,她跑出去的那一刻,老馮已把發報機抱在了懷里,后窗已經被推開。只要一躍,老馮就能逃出那間房子了。
想起老馮,她心里又多了一層安全感。他是她的上級,不能不想辦法救她。不知過了多久,她昏昏沉沉地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夢見老馮抱著發報機,游過那條小河,一路向北奔跑而去。老馮越跑越遠,跑進了一片油菜花地。油菜花金燦燦的,老馮在花地里還唱起了歌。在夢里,她想,老馮終于安全了。
第二天一早,她被房門的響動聲驚醒了,門開了。一名士兵的半個身子探了進來,在地下放了兩只碗,一只碗里裝著清湯寡水的半碗粥,另一只碗里放了一只窩頭。她清醒過來,又一次意識到自己被捕了,自己被關押在這里。看來這就是她的早餐了。其他房間里也有了雜亂的響動,還有人為了爭搶吃食,發出相互咒罵的聲音,不遠不近地傳到她的房間里。
以往每天這個時候,她也差不多起床了。她會走到門外,卸掉窗外的門板。她小小的裁縫店就要開工了。裁縫的身份,是掩護。裁縫店是老馮出面盤下來的。她順理成章地成了裁縫,卻有兩份工作:一是裁縫,靠這個身份,接些活路,不僅能養活自己,有時還能接濟一下老馮。老馮經常對她說,組織經費緊張,生活只能靠自己想辦法。當然另一個最主要的身份,就是黨的地下交通員。傳送情報,成為黨的耳目口舌。
她此時沒心思吃飯,也吃不下去。想著老馮為救她,一定在外面想著辦法。沒有了她,老馮是怎么把那份重要情報傳送出去的?她更不知自己何時才能安全出去,望著半明半暗的房子,心里也陰晴雨雪的。
失 聯
玉蓮被捕當天晚上遭到審訊之外,一連幾天并沒有人再提審她,除了一日三餐有把守的士兵從門縫里給她送吃食,似乎他們把她遺忘了。
第一天她幾乎一夜未睡,想著他們在審訊她的樣子,她的周圍還擺了許多刑具,想起那些刑罰,渾身就怕冷似的縮了起來。加入組織時,她是宣過誓的。地下組織有地下組織的規矩,比如嚴守組織的紀律,保守組織的秘密,等等。她知道,組織的秘密她是不能說的。但想起那些刑罰,還是不由得緊張,不知自己能夠堅持多久。好在這兩天他們并沒有審訊她,但她知道再次審訊是遲早的事兒,那些刑具就像懸在頭上的一把劍,不知何時就會落下來。
被捕后,也許是第三天,或許是第四天,一天中午時分,門突然開了,外面站了兩個士兵,皺皺眉頭,把她端詳了一遍。其中一個說:放風了。起初她不知道放風是什么意思,站在那里沒動,警覺地打量著門口那兩個士兵。其中一個士兵又說了一遍,還做了一個手勢。這次她明白了,拖著腿一步一步向外挪去,幾天沒有活動,腿似乎不是自己的了。她走出長長的走廊,又拐了一個彎兒,就來到一個院子里。院子不大,在墻角還有兩棵樹,不倫不類地長在那里。久違的陽光慷慨地灑在她的身上。她瞇著眼睛,望了一會兒太陽。院子里已經有其他人在放風了。有老有少,他們都新奇陌生地打量著她。半晌才明白過來,這里只有她一個是女人。他們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也就不足為奇了。她別過頭去,盡量不和這些人對視。她突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以為自己在做夢。她揉了揉眼睛,再次望過去,離她不遠處,站著的果然是老馮。
沒想到,老馮也被捕了。那天晚上老馮讓她出門向左拐,還是被他們抓到了,后來她發現,無論自己向左拐還是向右拐,都會被抓到的。被抓到時,她想過老馮。老馮當時讓她跑,自己帶著發報機會從后窗跑掉的。盤下這處房子做聯絡站時,老馮仔細勘察過地形,門前是胡同,走出胡同才連著馬路。窗后就是那條河,近在咫尺。只需幾大步,就到了河邊。她被敵人抓住時,以為老馮一定安全轉移了,正在外面想辦法營救她,沒想到卻在這里見到了老馮。她有些吃驚,不可思議地打量著老馮。
老馮和她的目光對視之后,像不認識她似的。她也把目光虛虛地從老馮身上移開,手里攥了兩把虛汗,本以為老馮脫離了危險,她有機會被營救出去,現在可倒好,老馮和她一樣也被捕了。
余光處,她看到老馮游移身子,在她眼前不遠處蹲了下來,老馮的鞋帶開了,蹲在那里認真地系鞋帶。老馮突然說:你指認我是你的上級。老馮說這話時,屁股都沒抬一下,還在那里系著鞋帶。她以為老馮是在和別人說話,打量了一圈兒,發現只有自己和老馮最近。老馮又說:他們還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你指認我就算立功了。你就說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我把所有都扛下來,他們會放你出去的。
她聽著老馮的話,驚愕地睜大眼睛,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實的。老馮為什么沒有跑掉,是怎么被他們抓住的,許多困惑一股腦纏繞在她的腦海里。
老馮說:電報還沒有發出去,我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咱們兩個只有你會發報,只要你指認我,你就自由了,你出去完成還沒有完成的任務。她當然知道那份十萬火急的電報還沒有發出去,電報中提到的“讓王專員轉移”,還沒完成,許多同志還處在危險之中。
老馮說到這兒,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補充道:發報機被我扔到河里了,在第二棵樹下。不遠,往水里走兩步就能撈出來。老馮說完,也系完了鞋帶,起身來還拍了拍手,若無其事地從她眼前走過。
她有些蒙,放風結束被帶到房間里,腦子里一時還沒有轉過來。老馮把發報機扔到了河里,他們向上級傳送的情報還沒有發出去。那天晚上,她打開譯電本,還沒有把那份重要的情報翻譯完,老馮就命令她向外跑了。雖然敵人還沒出現,老馮就感到了危險的臨近。現在她終于梳理清晰了,老馮這是命令她完成還沒有傳送出去的那份情報的工作。要是想出去,她必須指認老馮,把所有自己知道的秘密都推給老馮。
果然半天后,她又被兩個士兵帶到了一個房間里,這個房間很特殊,沒有窗子,只有門。墻角擺了一張桌子,地上扔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稍后才看清,那堆東西里有皮鞭、木棍,還有一些不認識的鐵具面目猙獰、張牙舞爪地臥在她面前。桌子后坐了一個軍官模樣的人,一旁還有一個年輕人,打開一個日記本,一管鋼筆眼擰開了,隨時記錄的樣子。那個軍官模樣的人,上上下下地把她打量了一遍,掏出一支煙來,不急不慢地吸了兩口。他操著外地的口音:想好了沒有,你不想對我們說點兒什么嗎?我們對你手下留情,你也不能把我們當外人呢。進門時跟在她身后的兩個士兵,此時就站在那堆刑具面前。
突然聽到隔壁的審訊室里,傳來老馮的叫喊聲。老馮此時發出的聲音,和平時一點兒也不一樣。尖厲,恐怖,痛苦,她不由得縮緊了身子,又想起老馮對她說過的話。老馮是她的上級,所有的一切她都要聽老馮的。她清了清嗓子,就按照老馮的命令說了,然后她就被帶回了牢房。
昏天黑地的,不知又過了幾天,又是那兩個士兵,再一次打開她那扇門,帶著她,走出長長的走廊,又經過他們放風時來過的那個院子,似乎還經過一個兵營,又經過幾個院子,終于來到一扇大門。門衛讓她在一份文件上簽了字。那扇大門就打開了,隨后又在她身后關上。才幾天時間,她望著外面的世界,覺得是那么陌生。腦子清醒一些之后,想著還有沒完成的任務,便快步地向裁縫店走去。還是那條胡同,熟悉的一切,她遠遠地看到了裁縫店那扇門,直到走近,才發現裁縫店的門已經被封上了,釘著厚重的木條,有幾根鋼釘還歪倒在木條上,被封的門上,貼著封條。她知道,這個聯絡點不能再用了。
她是夜半時分,才從河里把發報機撈了出來。她站在一棵樹下,有些不知所措。電文的內容她還記得,他們內部出現了叛徒,讓上級馬上轉移。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到這種電報的內容。她當時心里一陣緊張,只想著快點兒把電文翻譯出來,把電報發出去,好讓上級安全轉移。發報機又回到了手中,突然又想譯電本,當時離開屋子時,譯電本就放在床上。老馮急得幾乎把她推出房門,她只帶走了一縷空氣。在暗夜里,回頭望著那間聯絡站。她明白,自己再也沒有機會走進去了,譯電本在哪里,老馮沒有交代,是不是老馮把它連同發報機一起丟到了水里?她把發報機藏好,又一次走進了河里,仔細地梳理著河道。淤泥,腐爛的樹棍,都在她的雙手和雙腳間梳理過了一遍,又冷又怕。從找到發報機的地點開始向四周擴散,她一遍又一遍尋找,直到東方發白,還是一無所獲。她真想回去問問老馮,譯電本到底放在哪里?可惜她再也沒有機會見到老馮了。離開時,她聽到審訊室里還傳出老馮的喊叫。老馮的叫聲更加讓她感到恐懼。她又想到了那些刑具,認識的和不認識的刑具他們一定都給老馮用上了,她把所有的一切一股腦都推到了老馮的身上,敵人一定想在老馮那里得到他們想得到的秘密,他們不會輕易放過老馮的。老馮還能活著出來嗎?她有些后悔,覺得自己就是個叛徒,出賣了老馮。
她知道,沒有了譯電本,手里的發報機就是一堆廢銅爛鐵。她突然哭了起來,為自己不能完成的任務。她想,上級接收不到她傳達的秘密,會有怎樣的危險。她真的無助了。望著東方日漸亮起來的天際,真想一頭扎到河里。
接 頭
玉蓮是三年前來到這座城市的,之前她在解放區,是名積極分子,組織婦女支前,還要救治從前線轉移過來的傷員。后來她被區委書記選中了,被帶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在那里接受三個月的接發報技術訓練。當然她還學習了許多關于組織的紀律和秘密守則等相關條例,這一切她都牢記于心了,然后就被老馮帶到了這座城市里,成了交通站的一名聯絡員。起初她對這座城市是陌生的,有了裁縫店做掩護,認識了許多鄰居,還有胡同以外的人,她逐漸對這座城市熟悉起來。有空的時候,她也會到外面走一走,看一看。組織的紀律她是知道的,不和任何人有深入的接觸,包括那些鄰居,更多的也是面熟,點頭之交而已。
裁縫店的工作她一點兒也不陌生,在解放區時,她就是支前模范,縫縫補補的事兒駕輕就熟,沒多久,裁縫店在她的操弄下就有模有樣了。有時裁縫活兒都接不完,加班加點地工作,她總能在規定的時間里把活兒完成。街坊鄰居找她來的都是小活兒,也掙不了幾個散錢,她總是節衣縮食,有時見到老馮,還會把攢下的錢用布袋包好,塞到老馮的口袋里。她知道組織困難,節省一點兒是一點兒。老馮對她的工作很滿意,有時過來傳送情報,完畢后會口頭表揚她幾句。老馮來裁縫店這里的次數并不勤,有時三天、五天,有時十天半月地來上一回。有時碰到街坊鄰居,她稱呼老馮為表哥。這是老馮教給她的。
現在裁縫店不能再用了,她就沒有地方去了。走在街上,她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暗處盯著她。她不由得一次又一次回頭,并沒有發現什么可疑之處。她現在身無分文,兩手空空,想著還沒有發出去的電報,人就焦慮了。晚上她夜宿在河邊的一片草地上,仍能不遠不近地看到那間裁縫店。此時裁縫店的輪廓在她眼里陌生起來。仰躺在地上,滿天都是繁星。突然她想起老馮之前交代過,聯絡點出事,可以激活下一個聯絡點。有一次老馮還帶她到另外一個聯絡點去看過一次。那是一片公墓,在城郊的半山坡上,公墓前有幾塊石頭,石頭上刻著“西郊公墓”四個大字。當時,老馮指著西郊的“郊”字告訴她,激活這個聯絡點的方法,就在那塊石頭下,把聯系上級的字條放在石頭縫里即可。這幾天經歷的事情,讓她幾乎忘了這個聯絡點。一想到這個備用聯絡點,她立馬精神起來,不再焦慮了。想著即將聯系到的組織,人就不再孤獨了。
她是在黎明時分來到西郊公墓的,看到門口立著的那幾塊石頭,心里溫暖得要死要活。聯系組織的信,她是在山下殯葬一條街上,向一家賣紙錢的店,要了一小片燒紙,又借了人家的筆寫成的。內容簡單:上級被捕,我失聯了,等待指示。玉蓮。她本名叫王玉蓮,當上交通員后,老馮說,你得有個代號,每次接發報,上級是要認人的。她想了半晌,說我就叫玉蓮吧,這名字好記。叫別的名字也是個名字,很容易弄混。老馮琢磨了一下,點了點頭就算同意了。
借著黎明的微光,她把寫好的字條塞在了西郊公墓“郊”字下面的石頭底下,還不放心,拿出來又查看了一遍寫好的字條,再次放進去。見四下無人,她離開了西郊公墓。一天后的下午,她又一次出現了。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她在街上撿到了一個破袋子,順手拿起了一個瓦片。正值春天,滿世界到處都是綠油油的一片,野菜長得到處都是。她裝作挖野菜的樣子,一點兒一點兒地接近墓地前那幾塊石頭。此時心是緊張的、興奮的。她多么希望在那塊石頭下接收到組織留給她的指示呀,從此她就是個有組織的人了。這么想過了,人就不再孤單,仿佛上級已經給她派來一個聯絡人,就像老馮那樣,隔三岔五地出現在她的面前。通過電臺,聯絡上級,溝通情報,這樣的日子是多么踏實和美妙啊。她終于把手伸到了石頭底下,心里突然一抖,那張字條果然不見了。放字條的地方是空的,組織終于派人拿走了那張字條。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里,每天她都裝作挖野菜的樣子,去接近那塊石頭。第一天那塊石頭底下是空的,第二天也是如此。這幾天她總是看見,公路門前有一個做保潔的年輕人,拿著掃把在那里掃來掃去,還不時地向她這里張望一眼。她很緊張,總怕自己的秘密被發現,不敢接近那塊石頭,目光卻沒有離開過那塊石頭。最后她還是找到了機會,趁那個年輕的保潔工離開的當口,快速地走到那塊石頭下,把手伸進去。結果還是讓她失望,那里和原來一樣,什么也沒有。她有幾分失望,后來又想,她那張字條,一定傳遞到上級的手里了,上級是要研究的,或者對她下一步的安排還沒有想好,等待需要時間是必需的。這么想過之后,她的心又一次踏實了下來。
為了讓自己的行為更加隱蔽,此后她不是每天都去公墓門前了,也不裝作挖野菜的樣子了。有時她會帶幾張燒紙,走進公墓,這里坐坐,那里看看,然后拐彎抹角地來到那座石頭前,在不經意間把手伸到石頭底下。那里仍什么都沒有,她仔仔細細地摸過一遍,還沒有發現聯系她的字條。
有一次她正接近那塊石頭時,那個年輕的保潔工徑直走了過來。之前她并沒有發現他,他就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一樣。他突然禮貌地對她打著招呼:你好,來掃墓呀。她慌亂地點著頭,臉熱得跟開水燙過一樣。年輕的保潔工大方地對她微笑著,看樣子他和她年齡相仿,很干凈的一個小伙子。心里不再慌亂,她竟對他有了一絲好感。小伙子問,你要找的墓地在哪里呀,要不要我帶你去?她一下子難住了,好在這兩天她是轉過了幾遍墓地的,起初慌亂之后,還是回答道,在山上的第二排。小伙子又點了點頭。目光掃過那幾塊石頭,用掃把掃過去,石頭下面干干凈凈的,根本不用他掃,他還是掃了。就像掃在她的心上,心驚肉跳的。她慌慌地離開了。
從此她白天不再去那個公墓了,改為晚上。晚上的公墓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山下殯葬一條街,還有幾家店鋪,開張營業。紙幡和紙錢在店鋪門前的風中搖曳著。她又一次接近那塊石頭,那里仍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就連周邊的幾塊石頭底下她也摸過了,仍沒有發現只言片語。有一次,她發現半截紙片在空中飄蕩著,她追過去,一陣風吹來,那半截紙片飛到了空中,飄飄蕩蕩,再也看不見了。她坐在地上哭了起來。想著組織留給她的字條,有可能被大風吹走了,或許讓小動物叼走了,她胡亂地想著。
一天夜里,她又一次留下了一張字條,放在石頭下時,仔仔細細檢查一遍,確認無誤后她才離開。如果上次她和組織聯系有了失誤,這次一定不會失誤的。滿懷希望地,她又開始了下一輪的等待。
錯 失
汪守道是這家公墓的工作人員,平時負責接待吊唁者,打掃公墓周邊的衛生。他的真實身份,是一名地下組織的聯絡員。他負責應急聯絡,在地下組織工作中,應急聯絡并不是日常。兩年前這個聯絡點啟動過一次。是一個聯絡點的電臺壞了,無法和組織取得聯系。他幫助聯絡點和上級取得了聯系,上級又給聯絡點送來了一臺新的發報機。更多的時間里,他都是在被動中等待。多年養成的習慣,他總是會在每天不固定的時間里,到公墓門前那幾塊石頭下轉一轉,看一看。幾天前,玉蓮留在石頭下的字條他就收到了。按照他的聯系渠道,他找到了他和上級的聯絡點,可一連幾天卻沒有人來接頭。
在后面的幾天里,他接連找到了玉蓮留在石頭底下的字條,不留痕跡地取了出來,一次又一次往返他的聯絡點,仍沒有見到接頭人。他意識到聯絡點出現了問題。此時他還不知道,因為叛徒的出賣,整座城市的聯絡站,都遭到了敵人的破壞。他心急如焚,按照規定的地點和時間,一次又一次往返他的聯絡點,每一次他都空手而歸。他心里是絕望的,不知道哪一個環節出現了問題。
為了安全,地下組織都是采取單線聯系,每個聯絡點都有自己的固定的聯絡人,對他們這些聯絡人而言,只有一條和上級溝通的線,這條線斷了,就和組織失去了聯系。汪守道早就發現了玉蓮,起初以為她就是一個憑吊者,后來她連續出現在他的視線里,這就引起了他的警惕。接連兩天,他都潛伏在公墓門口的一片小樹林里,發現了挖野菜的玉蓮。玉蓮一次又一次地接近那幾塊石頭,雖然她做得很隱蔽,她離開后不久,他接近那塊石頭,果然在那塊石頭下發現了字條。相同的方法,一連出現了幾次。他確定玉蓮就是自己的人。可他沒有辦法站出來,這是組織紀律。他知道玉蓮一定遇到了非常大的麻煩,才一次又一次地試圖和組織取得聯系,可他卻無能為力,組織紀律不能讓他出現和她直接聯系,他在暗處。只好愛莫能助。他一次又一次地觀察著玉蓮,發現她是個年輕的清秀的女人。有兩次他故意接近玉蓮,想把真相告訴她,可組織紀律約束著他,讓他一個字的秘密也不能透露。他只能把她的秘密一次又一次地從石頭下拿出來,找到沒人的地方偷偷地燒毀。這個秘密留在他身上,是非常危險的。自從做地下組織工作,他謹慎又謹慎,這是作為一個聯絡人應該具備的基本素質。看到玉蓮一次又一次地把字條放在石頭下,他心急如焚,又幫不上忙。他理解玉蓮,和組織聯系不上,心該是多么急切呀。有時玉蓮一天幾次接近那塊石頭,這是作為地下工作者的大忌。后來為了阻止玉蓮接近那塊石頭,他長時間地在那幾塊公墓前的石頭旁轉悠,玉蓮不遠不近地守在附近并沒有放棄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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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載于《廣州文藝》2024年第8期
石鐘山,作家,編劇,影視制作人。代表作品《激情燃燒的歲月》《幸福像花一樣》《石光榮和他的兒女們》等。著有各種文集一百余種,一千八百余萬字。影視劇作品三十余部,一千多部集。作品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飛天獎、百花文學獎等四十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