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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張建智: 一株“老梅”喻金庸 ——為紀念金庸百年誕辰而寫
      來源:《隨筆》 | 張建智  2024年08月06日08:46

      五年半前,當我聽到金庸(1924年3月10日—2018年10月30日)離別了大家時,即刻在我眼前,浮現(xiàn)了一個中等身材、高額方正,笑容不多的臉面,更令我想起了二十世紀末,那個美妙秋天里,我與他相見時的情景。而那一刻不知怎的,會情不自禁想起“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那兩句詩來。同時浮現(xiàn)在眼前的是我陪金庸行走于太湖流域的一些往事回憶。

      金庸這個名字,因曾被當代文學(xué)家王蒙評價:“在以后一百年中,于武俠小說天地中,再無人可超越過他了!”此說一出,金庸在新武俠小說創(chuàng)建的群體里,似乎成為一個超人。加上各大報刊以及電視媒體等加入,金庸這名字,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為大眾無條件地所崇拜,且有高達二十多億人讀過乃或看過由他的小說改編的電視。他被塑造成所謂“天降大任于斯人”有點“先知先覺”具有特殊“魅力”的“天才”型人物了。

      其實,金庸在香港開始寫武俠小說,于當時是個很偶然的機緣,而且打響中國新武俠小說的第一人,還應(yīng)是梁羽生。當梁的新武俠小說《龍虎斗京華》問世,自此開創(chuàng)新派武俠小說的風潮。從數(shù)量上梁寫的也比金庸多。當時,如沒有《大公報》資深報人羅孚繼續(xù)把這接力棒交給金庸,讓他也試寫武俠小說,那也可能就沒有金庸這個名字的出現(xiàn)。所以羅孚這個名字,也是不能不記著他的。金庸發(fā)表了第一部新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1955年),作為推手的羅孚,還在香港《新晚報》寫了一篇雜文,說“金庸小說,構(gòu)思奇巧,布局多變”。從此,金庸新武俠小說便橫空出世,連載不斷。金庸的十五部小說一直寫了近十八年,“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是他自編的一副以自己作品名首字組成的對聯(lián)(另加一部《越女劍》)。

      當年,鄧小平除了熟讀史書,對武俠小說也非常著迷,他尤其愛讀金庸的作品。鄧小平喜歡《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等作品,還能在聊天時引用其中的情節(jié),可以說,鄧小平是內(nèi)地最早的一批“金庸粉”之一。一九八一年七月十八日,金庸在北京參加活動,拜見鄧小平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確實,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金庸以挾風帶雨的勢頭,橫掃大江南北,以此為契機,金庸的小說也隨時代,走向了世界!

      金庸生辰,是三月十日,百年一瞬眼過去了,然春天一如往常,和他出世的那天一樣,山青了水綠了,柳樹吐芽,梅花盛開的時節(jié),我把他比作一枝“老梅”!我選了宋元版本中的《梅花神譜》與《梅花百詠》中的二首古詩,以“梅”作為對有緣與金庸夫婦結(jié)識的紀念:

      老梅

      種花年少負幽期,歷遍風霜不計晨。

      顧我今計丈人行,愿遺清白在人間。

      友梅

      三益堂前世外人,歲寒才知真友人。

      知心千古惟松竹,冷淡相交始見真。

      (三益:孔子有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聞。對應(yīng)梅、松、竹)

      我曾陪金庸去南潯、長興、湖州等地,主要還是在杭嘉湖、太湖流域一帶。我與金庸相敘一段時間,他與我談了他的生命之旅。在他百年誕辰之日,我每閱讀他的小說、隨筆、時評時,無不懷念在二十五年前的那些個日日夜夜的生活聚談,且那段時間內(nèi)無人打擾,只有我與他們夫婦。我讀過許多寫與金庸交往的文章,乃或許多本寫金庸的書,似均無如此的情景。在只有三人談話的氛圍中,談的那些家事、為國為民的國事,今日重溫,讓我格外溫暖。

      當年因金庸已成了大名人,在接上級通知與金庸有緣相遇之前,也做好了些文獻卡片,有所準備。我們相處時,除了談他的一些鮮為人知的生活上的事外,有一次我們自然就談到了他的封筆之作《鹿鼎記》。他問我對歷史上的“莊氏史案”發(fā)生原因、地點、地方志所載文章,但我們一邊聊一邊走時,我見了他真如別人以前所說的怒而不威的神情,時而出現(xiàn)在他的眼神中。他即對我說:“湖州比我們海寧富庶,有太湖,有莫干山,生長在這一帶的富商,又是達官世家,人杰地靈,形成了悠久的人文傳統(tǒng)。但也有凄慘的可怕的事發(fā)生,那就在清代康熙二年(1663)發(fā)生了莊廷史案,是由已被罷免了的歸安知縣吳之榮,為了索取錢財,發(fā)動了歷史上的‘開清代之首案’,僅此一案,便使數(shù)百條人命橫死刀下,我們查氏也被卷入。這位湖州士子,同時也為那個時代歷史上,留下了一個幾百年來的噩夢。”

      當聊到這段歷史,我也問他道:“查先生這次為《鹿鼎記》尋根,是否以前是據(jù)文史資料而虛構(gòu)了這部小說?”他的回答很干脆:“是如此,我寫此小說寫了三年(1969—1972),從未到過湖州以及江南這名鎮(zhèn)南潯,當我被任命為浙大文學(xué)院院長時,才有機會和時間來。而韋小寶這個小說中的主角,當然是我小說中的一個藝術(shù)形象了!”金庸還加了一句:“小說中的什么眾多女友,包括建寧公主,全是為此小說之需要取其名而已!”講到此,查太太林樂怡也笑起來了。當我陪他夫婦用餐時,林樂怡還拿了她隨身帶的一個東西為我們算起命來,說看看誰能坐上韋小寶高位,令大家都樂起來,也讓金庸笑個不停。當時我想,這查太太對《鹿鼎記》熟悉,書中有韋小寶擲骰子來占卦情節(jié),也有為打吳三桂,有一節(jié)寫到測算命運的事。

      當談起大眾喜讀的《笑傲江湖》時,我問金庸:“作為作者你究竟喜歡哪個由你塑造的武俠人物?”金庸很爽快地回答我說:“那當然是令狐沖!”他還補充說:“我性格有些像他,但有些做不到!”“當然,陳家洛、郭靖等我都喜歡,但因我身上有令狐沖身上的東西,他在我筆下經(jīng)歷了多少磨難,幾多傷痛,可謂九死一生,但他不屈不撓、樂觀豁達,我也有此種人生經(jīng)歷。我描寫他,有時就想到自己,一個小說家寫出的作品,不可能置身度外,曹雪芹的《紅樓夢》不也如此嗎?其實讀者不知,我寫作動作慢,是活到老學(xué)到老。”金庸說話時,人家說他有點結(jié)巴,但他與我的對話中,近乎沒有。

      當然,從我與金庸接觸時,他天生有霸氣的一面。我陪著他到過許多風景美妙之處,有一次與我一起照相留作紀念處,恰選中在宣統(tǒng)親筆“承先睦族”的鑲金九龍大匾下,此時他腦中是否重現(xiàn)了查氏家族隆盛時代?祖先查升在湖州道場山行走的那首名詩,是否在他心中蕩漾?

      當然,金庸因經(jīng)歷了婚變、喪子之痛,在林樂怡那里顯得格外有耐心而柔順,如那天一個下午為查太太吃臭豆干,在一很小的石橋旁,我陪金庸等她近一小時,且在天氣大熱的露天之下。金庸性子特好,當然對我來說是大好事,可與他兩人找個遮陽處,多聽他談些家庭細節(jié),那是公務(wù)層面曾接觸過他的人難得聽到的。我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讀了許多金庸的新武俠小說,其中《天龍八部》《笑傲江湖》《鹿鼎記》讀得最為仔細,《天龍八部》,談佛學(xué);《笑傲江湖》俠義江湖世途險惡;《鹿鼎記》一反傳統(tǒng),中國文壇罕見反諷杰作,具有博大精深的含義。故他特地要我陪他去南潯尋根,當然其中有些深層原因。

      今年的春夏之際,中國出版集團的華文出版社,以《儒俠金庸傳》作為主題,在網(wǎng)絡(luò)進行單人直播,出乎意料,聽眾達到兩萬六千人次,平時單人直播,觀眾人數(shù)大都在一萬人次以內(nèi)的。這無不令作者欣慰。華文出版社緊接著又以團隊之力,將《儒俠金庸傳》重新修訂,以全新的書裝設(shè)計、加入有文獻意義的插圖,重印發(fā)行第六版。此書自出版以來,受讀者喜愛,因此與眾多讀者結(jié)緣同樂而樂。

      這也使我總在思考,金庸的武俠小說,如此受大眾喜歡,究竟為何?我想,最有代表性的是著名作家、書評家、華東師范大學(xué)教授毛尖的評價,她在《我們這一代的愛和愛——三人對談文學(xué)和電影》里曾說了這樣的話:“對我們這一代來說,閱讀金庸不光是閱讀,而且是用身體閱讀,不舍晝夜地讀,讀到把家里所有的人,甚至老師都變成金庸迷。我們這一代人大多通過看金庸(的書)變成了近視眼。沒有一個作家在幾代人身上留下這么深的身體印記!金庸總是通過文學(xué)書寫,給人關(guān)于夢想的東西,他締造了江湖,把幾代人從青春期與父母的沖突中釋放了出來!”她還認為,“金庸是中國最后一個‘百科全書式’的作家”。我想,她以上幾段話,是當年那些讀金庸作品的青年學(xué)子們最真實的心里話。

      也有人說,凡有華人的地方,就有金庸的擁躉。其實,不是華人也喜讀金庸的文字,如《書劍恩仇錄》就是早有英譯版的武俠小說之一。這部小說內(nèi)容豐富,武功招式多樣,還涉及中醫(yī)文化、宗教術(shù)語,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其譯者宴格文(Graham Earnshaw)是一位外籍人士,他很早期便來了中國,對中國文化有一定的了解,當金庸小說一刊出,他即開展《書劍恩仇錄》英譯本的研究。

      這無不說明了新武俠小說在海外也為無數(shù)人所喜歡,其深層原因是金庸的武俠小說蘊含了中國特有的傳統(tǒng)人文思想,從表面看是大眾喜愛的江湖群交、宮廷廟堂、刀光劍影、仇情愛恨,以及儒釋道思想,又以推理、情愛、虛幻等文學(xué)類型注入其中,體現(xiàn)了近現(xiàn)代文化的精神,支撐了金庸小說的文學(xué)性和思想性。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是對中華民族文化精神的一種深刻理解。我們只有懷有此精神狀態(tài),才能為世界人類、中國文化精神走向世界,架起一座橋梁。

      今年的三月三十日,由中國出版集團華文出版社牽頭,北京、嘉興、湖州三地的來賓相聚在金庸的家鄉(xiāng),進行了一場專為紀念金庸百年生辰的講座與文化交流活動。

      此刻,又令我想起幾年前,香港鳳凰電視臺為了做一電視專播,專為金庸小說訪問了我,問金庸的武俠小說究竟好在哪里。我的回答是:“從金庸自己讀過的書、所走過的人生曲折道路,特別是抗戰(zhàn)十四年的經(jīng)歷,他把一部《中國通史》融入了他想象的維度中去。可以說金庸的小說,便是武俠版的中國通史。”

      如曹雪芹以自身經(jīng)歷寫了一部《石頭記》,金庸筆下的歷史與情愛世界更豐富,場面更廣,延伸更長。金庸的小說世界,是將絕望與希望交織在一起。他筆下的人物,無論是俠客郭靖、楊過、蕭峰,還是復(fù)雜多變的黃藥師、成吉思汗,他們都具有鮮明的個性特點和生動的形象,使讀者們恍然置身于他們的世界,如癡如醉。我深感自己讀了金庸幾部小說后,不說放不下書卷,更感覺在心靈里滋生出一種難于言說的旺盛的生命力。

      二十五年前,我陪金庸夫婦《鹿鼎記》尋根后,心中一直戀戀不舍。當時恰有一家出版社的編輯來我家鼓勵我,邀我寫一部金庸的傳記,可以有機會把與金庸面對面之細節(jié)寫出來,包括與金庸夫人在一起聊天的生活情景。

      于是,便開始整理當時留下的札記,并大量收集與金庸一生有關(guān)的報紙、雜志、文獻資料。又重溫“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中的部分小說。這一次重溫和細讀,更讓我深刻領(lǐng)略到金庸把武俠融進歷史的魅力。因同時寫他的生平,我還發(fā)現(xiàn)金庸的武俠小說似乎都有他親歷的影子。金庸開創(chuàng)了一個“俠之大者”的新武俠小說的時代,他的小說成了無數(shù)人的精神家園,亦成了家喻戶曉的“熒幕江湖”,撐起了那個年代里影視劇和娛樂圈的半壁江山。欲寫出一個真正的金庸,自會受到書迷與影迷的關(guān)注,下筆實不太輕松,《儒俠金庸傳》出版以來,我做了多次的修訂,以讓其更完善。

      如今金庸雖然已經(jīng)離我們遠去,但他所堅持并身體力行的“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的理想、家國情懷和深沉的大愛,永遠值得我們珍惜和發(fā)揚光大。他是一枝永遠綻放出梅香的老梅,又是中華文化走向世界的一面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