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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被擊打的身體與被擊打的時間——評《呼吸》
      來源:《北京文學》 | 李壯  2024年08月06日09:02

      在最直接的故事情節層面,《呼吸》可被視作是一位都市大齡青年女性的“受難史”。小時候被表哥猥褻、缺少父母陪伴被小混混霸凌、在學校因說真話受到歧視排擠、因為愛出汗被周圍人嫌棄、九年愛情長跑被男友背叛、結婚后長期遭遇家暴、想要孩子卻失去生育能力、陷入一場看不到未來的出軌最終被丈夫發現、出現心理問題和抑郁癥傾向……在小說里,這些花樣迭出的苦難創痛聚合在主人公“她”的身上,但占據的戲份和篇幅是不一樣的。心理問題是作為某種結構性的線索存在,家暴(家庭關系創傷)、失去生育能力(身體功能創傷)、出軌(情感體驗創傷)在小說的不同段落內擔綱主要內容,過往的痛苦記憶則更多被一筆帶過、作為人物小傳背景出現。

      以一種“共同作用”的“集成式”形態,這些創傷性的遭際被聚合在了一起,小說的情節與人物的情感世界,隨之呈現出既創痛酷烈又糾纏不清的混沌狀態——它微妙、精準地指向了當下都市生活個體中,一種富有代表性的精神癥候和生存際遇。但《呼吸》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問題小說,它的指向不是“判斷性”的而是“分析性”的,其價值姿態不是控訴而是沉思。這是一種高明且高級的寫法。進而,一個有趣且重要的問題便是,我們究竟該如何看待這些被“集成”的苦痛創傷,如何看待這些創傷的肉身承擔者(也即是人格化的呈現者)“她”?

      當然可以從女性主義的角度來解讀——主人公是女性,以上創傷也大都具有鮮明的性別色彩。但這種解讀免不了要向外部研究和文化分析鋪展,暫先“存目”不談。就文本內部而言,我所感興趣的是主人公身上“命運悲劇”與“性格悲劇”的復雜交織。從“命運”一面看,父母的關系帶給“她”的婚姻生活想象多少有些扭曲,童年時的遭遇具有偶發和無法抗拒的成分,遇到背叛自己的男友和家暴自己的丈夫也首先是一種“遇人不淑”。但更值得玩味的是其性格上的缺口。對“被愛”的強烈渴望和對“被拋棄”的極度恐懼,多少扭曲了她的性情,也桎梏著她的勇氣:追求改變自然是很難的,甚至暴露自己生活中的不堪也令她恐懼,一種并不理想卻大致穩固的關系最終滋養出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式的糾結狀態。相應地,“棱角”與“懦弱”在她的身上奇怪地混合著:一個細節是,主人公初遇出軌對象孟遙時,先是挑釁性地對著孟遙的兒子噴煙,而當孟遙真的上前搭話(距離拉近+產生實質性社交關系)以后,她卻又迅速地收起了香煙甚至試圖道歉。這種“內在虛弱的犀利”“難以堅持的叛逆”,與她在各類生活關系中糾纏陷落的處境有直接關聯,甚至互為因果。生活外在的不可知與人物內在的不可控,最終共同造成了苦難的“虹吸效應”。

      而在“故事”(“講什么”)的層面之外,《呼吸》更值得分析的地方,其實在于“敘事”(“怎么講”)。這種“創傷集合體”式的故事框架,一旦處理不好,很容易變成流水賬或展覽臺。《呼吸》在此的處理則十分巧妙。從“故事”到“敘事”、從“內容”到“形式”,我們看到了一種幾乎被外在化了的“力的傳導”:生活和他者施加給“她”的暴力打擊,被小說作者傳導到了敘事的形式層面,其效果便是,敘事時間的形式完整性被擊碎了,時間被切片、重組,甚至出現了某種有意為之的模糊和錯亂。

      這種感覺有點像拼圖。而在小說里,出現了“拼圖”意象的一處段落恰恰很適合作為例證。那是一段關于家暴的書寫。原本“她”與丈夫張森正在一起玩拼圖,這時現實時間忽然轉入了心理時間,主人公開始從“拼圖的破碎與拼接”聯想到感情生活的處境,隨后仿佛是經歷了短暫的失憶,時間再切回到現實的時候,畫面已經變成了“她的聲音通常卡在喉嚨里,沙啞地、斷斷續續地往外冒,他掐住她的脖子……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冷漠與陌生……他放開了手……‘呱嗒!呱嗒!’兩副對聯被撕了下來。”柔情蜜意忽然變成了拳腳相加,回憶性的概括(“通常”怎樣怎樣)與現在進行時態的具體描寫完全混合在了一起。沖突的具體緣由和完整經過都被略去了,剩下的只有點狀、片狀的場景與印象(相類似的還有小說中“檢測報告”等各類異質性文本的直接嵌入),內心的恐懼和知覺的痛楚支配并覆蓋了時間的表面,令時間變得不再均質,康德和牛頓意義上的時空結構變成了弗洛伊德式和柏格森式的……并且,這處情節在小說的中段將時間呼應回了小說的開頭:在開頭處,主人公正在糾結著要不要開門處理那副被撕碎了的對聯。

      在故事層面上被侵入和扭曲的身體,在敘事層面上呈現為被侵入和扭曲的時間。這種侵入扭曲帶來的動能,塑造了一種充滿不穩定感的“敘事地殼”。在小說推進的過程中,大量的事件和信息被加入進來,它們像稻米落在米篩上一樣,落下又被顛起,向不可預知的方向和位置(過去/未來、前段/后段)飛去、引發一系列新的碰撞。這種敘述形態,與人物自身的內心狀態、生命遭際之間,是相互匹配、彼此互文的。

      由表及里的不穩定感和動蕩感,既是《呼吸》的形式,也是《呼吸》的內容。對此,作者其實在題目里就已經作出了暗示。小說的題目是《呼吸》,而小說里寫到“呼吸”時的句子如下:“我們需要為注意力設置一個錨點,進入平靜而專注的狀態,而呼吸就是最重要的錨點。”實際上錨點是不存在的,或者至少說,至今沒有被“她”所找到,平靜和專注因而不可奢求。但蔣在當然找到了自己的錨點,這錨點就是“錨點難尋”本身。在蔣在此前的《小茉莉》《飛往溫哥華》《再來一次》《遺產》等小說中,那種漂浮混沌、難以扎根錨定的艱難狀態和復雜關系,總是擔綱著故事的內在主軸——它們有時發生在一種文化與另一種文化之間,有時則發生在一顆心與另一顆心之間。而如今在《呼吸》中,我們則又看到了“錨點”背后更切身的當下日常生活關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