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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草原》2024年第6期|鄧倩倩:西部食徒
      來源:《草原》2024年第6期 | 鄧倩倩  2024年08月13日08:23

      上海沒有森林

      十三號線真北路站,出口拐角處的全家便利店,是我每日早餐的坐標。速凍包子、煎餃、烤肉串、飯團、自熱米飯、酸辣粉、漢堡、火腿腸、罐頭等速食品團團圍攻我的舌尖,以方便和飄香的特質擾亂我心智,我不知道它們營養不營養,但吃準沒錯,只求解燃眉之急。

      這日,我像往常一樣,咬了一口干制的蔬菜包,其過量的咸讓我停頓了半晌。我感到口渴,但這個渴只能被曲折于巫峽一畔的龍船河所滋潤。我走到天橋上,神情一陣恍惚,眼前好似有一位頭戴繪制八部大神像的五鳳冠,身著對胸開衩的紅布長衫的梯瑪朝我搖晃而來。眉心上擦了一點雞血的他左手揮舞著司刀,驅散著肉身看不見的邪氣,然后用右手舉起肅穆的牛角號,朝西方嘟嘟地吹了幾聲。

      在他嗚咽般的歌調中,我好似被蠱惑,相信神巫與咒怨的存在,眼前上海的高樓大廈被拔地而起的森林所摧毀,直至灰飛煙滅。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形似半島的山體,上面溶洞遍布。在赤黑二穴里,走出來一位身披樹葉、腰系莖草、身材魁梧的漢子,他背著巖鹽而歸,打算腌制野豬肉,過些時候送給鹽水女神。他叫廩君,巴族祖先之一,他帶領幾人來挖巖鹽,把大塊晶瑩的巖塊收入囊中,想著到時候把腌制的野肉和鮮菇、青菜一同放在灶上慢火熬煮,定能討鹽水歡心,到時候還要問問她,武落鐘離山的鹽和鹽陽的鹽誰更入味。

      一群紅嘴長尾鵲掠過天空,劃走了千年。

      騾馬隊馱著貨物,把石板踩得深淺不一。這條茶馬古道兩旁皆是清一色的梭門柜臺,懸掛著生漆刷成的招牌。太爺爺卸下一籮筐棕皮和鹽,隨機選了順眼的客棧,來到堂屋后的火塘。他和來往的生意人相談甚歡,隨后把吊在火塘上的竹筒梭鉤往下降一點,取下燒茶的銅壺,給每個土碗上灌滿。大家一飲而盡,再將土碗重重地摔在地上,碎片飛濺,顫聲脆亮,祝愿貨物賣個好價錢。

      我伸出舌尖,試圖舔一舔林海里的咸味。一撮白塔似的鹽,在水中延展開來,在烹煮炒蒸中喚醒熱騰騰的內容,迎接被腌制的命運。

      每逢開學的前夜,奶奶就在火坑旁扔好幾個飽滿的洋芋和玉米,然后用火鉗在土灰里把它們刨來刨去,不一會兒就烤熟了它們。她顫顫巍巍走到我跟前,慈愛地說:“可以吃噠。”我知道那種熟,這得歸功于爺爺,他天剛亮就穿著草鞋,扛著鐮刀,勒紅雙肩,刮傷小腿,從河邊砍來的幾捆柴。這來回十里山路,他走得火辣辣又酸溜溜,但想著要給孫女燃起一堆火,他只是埋頭行走,風雨無阻。

      我顧不得燙手,邊拍邊剝,呵哧地咬上幾口。奶奶見狀,邊拍我背邊說:“慢點吃撒,招呼吃成了黑嘴巴。”并遞給我一碟蘸料,“莫急,蘸點霉豆腐唦,幾有味兒。”綿軟的洋芋與辛辣的霉豆腐混合在一起,口感豐富細膩。我用筷子輕輕挑起一小塊鮮紅的霉豆腐,凝視著它表面浮著的細碎辣椒,不禁感嘆黃豆的蛻變史。

      奶奶把清洗并浸泡后的黃豆一勺一勺地放入石磨孔里,接著潤滑乳白的豆漿緩緩地流入木桶里。我憋紅了臉要去推磨盤,沒有奏效,突然感受到背后有一股推力,把我高高地舉起,讓我張開雙臂,推動著石磨,又恍如在環形飛行。過濾好豆漿后,奶奶變魔術般地用石膏粉把燒開的豆漿變成豆腐腦,然后用木板壓成豆腐。這些豆腐被放置在簸箕上,被一層稻草覆蓋,等它們長霉后,又會被酒淋一遍,再被裝入瓦罐里腌制。辣椒、八角、胡椒、甘草與桂皮在鹽的號令下,齊刷刷地密封著霉豆腐,讓它吸附自己身上的所有味道。

      山珍野味、就地取材、煙熏火燎、好咸喜酸,如此一連串的四字詞語圈定了這一帶人的飲食習俗,并不斷地傳承給后輩。奶奶用鋁制飯盒裝好了咸菜干和折耳根,放進我的書包,并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幺妹兒啊,路上餓了就舀點吃。多吃點,以后就能長高個子,去外面上好學校。”林間的一聲火車鳴笛,驚擾了棲息的鳥群,也改變了我的入口食物。我開始追逐梯瑪的身影,想找他問個明白,于是我旁若無人地在天橋上奔跑起來,好像只要抓到梯瑪,我就能回到武陵山區。

      梯瑪似乎預知了我的心事,只是淡然一笑,緊接著揮一揮肥大的衣袖,忽然,所有景色都在紛紛碎裂,不似先前模樣。廩君為了振興氏族,去富庶之地開拓疆域,便一箭射向鹽水女神,怨她為何引導漫天飛蟲讓天地昏暗,以至于族人無法啟程,不辨東西;太爺爺爬百步梯時,他的腿被草蛇咬傷,屋漏偏逢連夜雨,他還碰上了劫匪盜貨物,致使他終身失去挑鹽的工作;奶奶讓我多吃農家菜,讀圣賢書,把我推向遠方,等我回身,長路浩蕩,也無土家菜可食。

      恩施張關合渣

      當機身緩緩下落,我用余光瞥向窗外。蒼翠欲滴的綠意正在豐富著人的眼眸,宛如上好的綢緞,纏繞在古樸的居民房周圍。等著陸后,嘩啦啦的樹林濤聲,迫不及待地飄蕩而來,我抬頭一看,看到“許家坪機場”幾個字樣,就明了游子歸鄉了。

      舟車勞頓后,我迷迷糊糊地在酒店睡了一夜。俟第二天,大概早上六點鐘的樣子,光著膀子的老漢已經在扯著嗓子,賣著鍋盔。我倒沒有覺得吵鬧,反而披衣在街巷里轉轉。老漢把涂滿辣油調料的面餅放在鋼碳灶壁內圍成一圈,直至它們烘烤成熟,乍一看,酥脆又綿實。

      老街并不寬敞,路面上時而有做生意的小篷車,時而有造房用的磚塊瓦礫,我側身而過,又目不暇接地盯著多年未見過的店鋪,彈棉花、做刻章與編背簍等。我越逛越起勁,打算步行去蘭蘭推薦的“張關合渣”飯店。我自詡對合渣了如指掌,“吃不過面飯懶豆腐(即合渣),穿不過草鞋家績布”,夏天可以喝一碗冰淡合渣,清涼解暑;還可以把它放置幾天,變成酸合渣,口味更勁爽;當然,重口味的老人家更熱衷于煮濃稠的合渣,并在鍋里添上剛切碎的青菜。我在恩施生活的時候,從不會專門去合渣店吃飯,想著是這次和高中朋友相聚,便答應下來。

      飯店附近翠竹環生,中間隔有一道籬笆,不遠處還有開闊的田疇。飯店的迎客的墻面上掛了一幅白虎圖,猛虎下山,陰風颯颯。旁邊還有幾欄字跡,大抵是介紹張關合渣的歷史。我掃了一眼,居然發現賀龍將軍也曾品嘗過,并贊不絕口。它原本起源于宣恩縣的張關村,是村婦的拿手好戲,后來在革命烈士子女黃鳳儀的革新下,打響了這門菜品的口碑。

      當蘭蘭到店時,我們商量點了常規的合渣,另帶臘肉燒煙熏筍的干鍋。不一會兒,店員便端上了幾碟配菜,燒青椒拌皮蛋、酸辣土豆絲、青椒洋芋粉皮、白蘿卜燉骨頭等都是免費的。桌上正中央是兩個火鍋,其中之一便是肉末合渣。快六年了,我已經沒有吃到過它,不由自主地舀了一勺,配上洋芋飯,感嘆黃豆可以做大文章。合渣的白、雞蛋的黃、青菜的綠、肉末的紅以及佐料的亮,在沸騰中融合在一起,散發出別樣的豆香。小時候的肌肉記憶讓我沒有多想,指引我一碗接著一碗地扒飯吃,差點忘了吃臘肉。

      臘肉是食客的偏愛,卻也是我奶奶的隱痛。小時候我被寄養在奶奶家,在奶奶耳濡目染的影響下,我成了幫她喂豬的一把手。我幫奶奶收集馬齒莧、車前子、苦苦菜、地瓜秧等野菜,奶奶則用刀咔咔咔地把它們切碎,并拌上麥麩或米糠,攪合在一起,便送到豬槽里,讓肥豬們拱過來,腦袋一顛一顛的,吃得不亦樂乎。這些地道多汁的食材,也保證了豬肉的鮮美純正。

      等殺豬那天,奶奶閉門不見任何人,等腌臘肉那天,她才恍惚現身。用上食鹽、生姜、料酒等配料后,奶奶和家里其他女人用樟木或柏木等木材對臘肉進行熏烤,把色香味一一顧及,也讓生活多了富足溫馨的意味。我后來在陳元靚的《事林廣記》中發現,古人做臘肉和我們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每歲臘日,取豬肉隨意裁片。每一斤用鹽一兩,擦腌三五宿許。再酒浸入醋同腌,又約三兩宿許,懸干”,不知吃起來是否也是瘦不塞牙,肥不膩口呢?

      我夾了一塊肥瘦相間的臘肉,看了一眼其金黃明亮的肉質,忍不住大口地吃起來,油而不膩,軟而不綿。有意思的是,膘油浸入新鮮的竹筍里,竟是難得的清爽開胃,辛辣的香味隨即滲透到我的五臟六腑里。我向店員招了招手,喊道:“叔,能給我們兩份冰合渣嗎?我們大老遠專門跑過來的呢!現在口干得不行哦!”店員回身一笑,沖我們應道:“要得嘛!只管你們吃飽喝好!”

      吃完后,蘭蘭送我到火車站,兩人嘰里呱啦地說著彼此的近況,我也享受難得說方言的片刻。我轉身望向天邊,云霞游蕩,梯瑪在樹影間現身,嗚嗚然地喊著魂:“早晨去的晚上回,牛路去的馬路回,陰路去的陽路回,竅路去的直路回,回家得到,轉家得回……”末了,他瞥了我一眼,念著我的名字,“你的魂回來沒得?”

      重慶紅油火鍋

      受朋友邀約,我坐上火車,穿過漫長幽邃的隧道,抵達重慶。

      重慶是一個巨大的紅油火鍋,我在李子壩站這么篤定地想著。

      通常情況下,輕軌窗外都是扁平單一的城市景觀,但是重慶不一樣,山是重巒疊嶂的,河是縱橫貫通的,樓是交相輝映的,燈是七彎八拐的,外面的景色是參差錯落的。火鍋店就在立體的畫卷里見縫插針,在熱浪滔天的氣候下,點燃了半山頭,火紅一大片。輕軌刺入城市的腹地,讓游客享受著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的快感,放眼一望,串串火鍋、九宮格火鍋、麻辣火鍋、清湯火鍋、甲魚火鍋、藥膳火鍋、毛肚火鍋、素食火鍋、火雞裹等的招牌在夜色里熠熠生輝,連綴起來,日日夜夜。而食材是上天入地的,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土里長的、樹上結的,凡可入口食材,皆可入鍋燙煮。

      我為地鐵里漫天飛舞的廣告感到目眩神迷,海報上還有五顏六色的花體字,在醒目的位置競相攫取路人的目光,無聲勝有聲,比擴音器里傳來的吆喝聲更令人駐足。圖上毛血旺和黃豆芽在噼啪作響的熱鍋里沸騰,麻得過癮,辣得地道,巴適得很!而這樣的飲食習慣似乎與風土人情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重慶人身上散發著熱情渾厚的氣息。身邊坐著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重慶嬢嬢,見我賞景正起勁,情不自禁地扯著我天南海北地聊起來。她把暗紫色的小卷別在耳后,沉浸在懷舊的語調中:“妹妹之前來過重慶沒得啊?你一定要看看這里起霧的景色,那才是壯觀,鋪天蓋地的霧,很強勢地占領著每一個犄角旮旯。它讓人找不到家,這不夸張哈,有時候船都不能出海,船夫只能望洋興嘆。”嬢嬢說罷,便雙手比畫起來,給我形容霧是怎樣的渺無邊際。

      估摸著我還要半個小時到站,嬢嬢遞給我一個枇杷,邊吃邊和我繼續聊:“妹妹,你看現在停的站口,對面有家金海洋舞廳,是舊廠房改造成的。我和朋友以前還過來跳慢四的莎莎舞,等燈猛然一黑,我和朋友大聲尖叫,那十幾塊買來的刺激,真讓人懷念啊。”舞池里摟摟抱抱,低頭耳語,男男女女,若隱若現,酒后告白,酒醒分散,緣起緣滅,構成了一幅現代浮世繪。十幾年前的嬢嬢,身穿亮片吊帶裙,踩著細高跟鞋,微醺地倚靠在陌生人的肩頭,聆聽著醉人的情話。眼前倏忽起了一陣晚風,吹得走廊里暈紅的燈籠來回擺蕩,宛如未散盡的余情。

      到了楊家坪站,我拖著行李箱在曲折的街道上忽上忽下,累到氣喘吁吁,連忙讓黃桷樹下的“棒棒”幫我扛到我朋友家。我坐在它裸露的根系上,撿起一個芭蕉葉,朝臉龐急速扇風。鼻孔卻已經跟著空中彌漫的爆炒之味跑到了爪哇國,不聽我使喚,一個勁兒地猛嗅。這里是美食的競技場,每個攤兒來不及招呼來客,于是下定決心只管做飯,以正宗的味道拴住行人的步伐。

      在重慶的兩天,朋友每天必帶我吃串串火鍋,我們去的火鍋店的布局,基本上都有外擺設計。人坐在藤編座椅上,端著搪瓷碗,賞著古樹老房,就很舒服。我和朋友開玩笑,順著山勢而建的樓層還在不斷疊加與新建,好像要把地面上修腳刮痧與茶肆菜市的店面壓垮了,但它們還是頑強地撐住這個城市日新月異的發展勢頭。朋友帶我去自助的區域選串串,我對牛肉的種類感到十分震驚,大概有三十種,香菜牛肉、薄荷牛肉、竹筍牛肉、菠蘿牛肉、糖醋牛肉、茴香牛肉等,只有人想不到的,沒有他們做不出來的。我懷著獵奇的心理,挑選了幾個稀奇的葷素簽,準備一起燙煮。

      在等飯菜的工夫,朋友給我講述了她的打工史,剛開始她和朋友在解放碑那塊做小生意,后來搬到了觀音橋,最后還是選擇在九龍坡落腳,老城區到底還是有煙火氣些。她說她們這個小團體已經摸清了這個行業的基本狀況,也打算以后自己自立門戶,其實在剛出來比較拮據的時刻,她想過回家,但是舍不得,也習慣了在重慶的生活,還是決定咬牙堅持。以后無論搬去哪里,這幾個女生團結在一起,想著出了意外,還能彼此照應著。那個時候,她們省下錢,一起吃火鍋,在熱氣騰騰中吃得涕泗橫流,也釋放了心靈。

      那一頓頓串串火鍋,串聯了她在重慶負笈與漂泊的五年,沉淀著她的愛與愁。而這打拼的歷史和串串火鍋的發展歷程又何其相似啊!很久以前,那些小販們騎著三輪車,帶著一口鍋、一個煤爐和幾筐食材,走街串巷,在電影院、錄像廳、商城與廣場附近停下來。他們臨街擺放起桌椅,招呼過路人打牙祭,于是串串火鍋的雛形便形成了,不過當時也沒人預想到十幾年后它已蔚然大觀了。

      朋友告訴我,最好在蘸料里倒點香油,這樣會吸火鍋的油,吃起來也不會那么辣。然后她又給我點了楊梅冰湯圓,以甜品減輕麻辣之感。湯面上已經煙霧彌漫,還有層層疊疊的辣椒干漂浮其上。我撈起煮熟的牛肉,放進辣椒面、熟芝麻、碎花生、味精與香油混合而成的佐料里,將其來回蘸取,便送入口中。我先狠狠地吮吸肉上的汁水,然后把肉嚼得嘎嘣脆,辣得汗在背脊處滾落。我又挖了一勺楊梅冰湯圓,口腔里冰火兩重天,并回味著混雜著姜、蒜、花椒、海椒的牛油。

      所有吃吃喝喝,都已不是今日。我躺坐在十平方米的出租房里,透過窗外,眺望著對面的商圈,彼此相連的空中過道,人來人往,手臂上都挎著巨大的購物袋。這時,想象為我張開一片結界,它告訴我,那是橫懸空巖的古樹,但它不細說那是楓香樹或是木瓜子樹,抑或是五貝子樹,所以我只能進入睡夢里,人躺在石椅上,無垠天地,皆屬于我。

      【鄧倩倩,1999年出生于湖北恩施,土家族,畢業于華東師范大學創意寫作專業。有作品見于《草原》《中國校園文學》《創作》《黃河》《青春》《延河》《太行文學》《都市》等刊物,有評論見于《新民晚報》《新民藝評》和《收獲》微信公眾號。曾獲2023年“新南方·鼓浪杯”文學創作與評論大賽研究生文學創作組三等獎。作品入選上海市作家協會青年寫作者“光焰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