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4年第8期|陳世旭:表叔
陳世旭,當代作家。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寫作至今。著有長、中、短篇小說及散文隨筆集多種。小說《小鎮上的將軍》《驚濤》《馬車》《鎮長之死》分獲1979年、1984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1987—1988年全國優秀小說獎;首屆魯迅文學獎。曾任中國作協主席團委員,江西省文聯主席,作家協會主席。
導讀
“人生一世間,飄若風過牖。”表叔行醫問診,懸壺濟世,被山民視為一方僻壤之幸。從軍的爹爹在表叔家休養三年,得到照拂,更目睹了其醫術醫品,戰后四處舉薦,不甘其被埋沒,然而表叔對此生自有打算……
表叔
陳世旭
一
小弟記事,是進了表叔家以后開始的。
之前,爹爹怎樣半夜從死人堆里爬出來,滿身是血地回到駐防的城市,怎樣帶著一家人從外省跋山涉水,丟失了小弟的兩個姐姐,怎樣回到離開快二十年的城市,老屋那片街巷已是廢墟,怎樣像叫花子一樣找到了表叔的家……都是零零星星聽大人說的,只有些模糊印象。
從老碼頭上岸,路對過就是上水巷口,表叔家在上水巷里。
巷子窄得像條縫,兩邊的小飯鋪和雜貨店密密麻麻,駕船的、打魚的、河對面鄉下過來趕集的,各種各樣的男女老少,把巷子塞得滿滿的。表叔家的門面小,行人一不注意就走過去了。
姨公公已經不在,表叔接手做了坐堂郎中。
醫館沒有招牌,大門是厚厚的活動木板,早上一塊一塊卸下,放進里屋,店堂就完全敞開。
店堂窄小,正墻一側是進里屋的門,剩下的墻面,上面掛了一幅畫:幽暗的背景上,是一個古代老人,醬色的高筒帽,藍色的大襟袍,瘦臉上神色勞苦心事重重。
畫下面的硬木椅上,坐著細瘦的表叔,身前橫著一張粗重的硬木桌子,桌上除了一個輕煙飄忽的小香爐,什么也沒有。跟畫上那個古代老人一樣,表叔也是一臉憂愁,好像是從畫上傳下來的。
求醫的人一個個畏畏縮縮地進來,又一個個滿臉指望地出門。門外人聲嘈雜鬧哄哄,門內古爐香煙靜如海。
里屋天井兩邊的廂房,光線最好。先前一邊是表叔夫婦的臥室,一邊是表叔的書房。
小弟一家住了書房。
爹爹受的傷不在要命的地方,調養了一些日子,漸漸恢復。姆媽去給表嬸幫廚,爹爹去煎藥的作坊打雜。
“要不得!要不得!”
表叔一臉煞白,嘴唇上幾根稀疏的胡子簌簌發抖:
“兄嫂這是折煞我啊!”
爹爹之前屁股后面跟著畢恭畢敬的衛兵。若不是親戚,表叔見了只會側身走過。
“有什么要不得,我就丘八一個!”
爹爹從軍前,爺爺在街上擺攤給人代寫書信,家里時常揭不開鍋,幾個小孩子就在街上打流。爹爹年紀大些,有天見到軍隊張榜招兵,就跟著跑了。
“你不嫌我落魄,我已是三生有幸。我這一家三口要是白吃白住,那就是你折煞我了!”
爹爹脾氣暴躁,一急起來就握緊一只拳頭“砰砰”捶胸口。
表叔長嘆了口氣,說:
“那就勞煩你幫我個忙。”
多年來,表叔手頭積攢了許多古代醫書沒有記載卻靈驗的民間藥方;許多鄉下人告訴他的省錢省事還容易采集的草藥;許多用藥的經驗,比如有的方子,在醫典里每一種都是毒藥,組在一起卻是良藥,要緊在掌握劑量,病情不同,劑量也就不同,全憑醫生各人的把握;許多過去的藥書中將兩藥誤為一藥的,一藥誤為兩藥的,品種混淆不清的,藥用部位失真的,藥物歸類不當的,等等,都隨時隨手做了記錄。
表叔“勞煩”小弟爹爹把這些記錄抄寫成冊。
爹爹毛筆字寫得好,蠅頭小楷寫出來跟老書上刻印的一樣。當年入伍,讀書人出身的長官見他年少機靈,帶在身邊做勤務,由此成了他的頭一個也是最后一個先生。每天早起晚睡,軍務之外,長官寫字練拳,爹爹都跟著:磨墨、沏茶、比比畫畫。長官見他用心,正式教他認字、寫字、作詩、學拳,后來就讓他做文書,做參謀,上火線,當軍官。沒想到有一天那筆字派上了用場。一身殺氣的爹爹每天端端正正地坐在對著天井的窗前,工工整整地抄寫表叔的記錄。
小弟已經到了上學的年紀,無論爹爹怎樣反對,表叔在附近的小學給他報了名,交了書費學雜費,表嬸翻出了兒子的小書包。爹爹每天接送,在路上走著走著就沒頭沒腦地把牙齒咬得“咯咯”響,恨自己無用,恨自己帶著一家人成了表叔的累贅。有一次走到沒人的地方,又握緊一只拳頭“砰砰”捶胸口,把小弟嚇哭了。
夜里,小弟發起了高燒,呼吸突然急促又突然止息,面色一下血紅又一下鐵青,眼睛上翻,瞳孔散大,口吐白沫,牙關緊閉,頸項強直,全身一陣陣抽搐,大小便失禁。把一家人嚇壞了。
表叔趕來,一邊連聲說“不怕,不怕”,一邊把小弟在床上放平,打開針盒,一根針一根針細細捻著,從鼻子底下開始,扎到腳板心。
也就幾分鐘,小弟緩過了氣。
表叔看看小弟的舌頭,又伸手按按他的小肚皮,和顏悅色地說,好好,沒事。
這次小兒驚厥,后來成為表叔詳詳細細給小弟講穴位的例子:
這是“人中”,這是“合谷”,這是“十宣”,這是“內關”,最后這個是“涌泉”。
誰都看得出,表叔嘴上不說,但像疼自己兒子一樣疼小弟。
表叔幾代單傳,前面的老人們自己安慰自己說:也好,祖上留下的醫道可以一脈相傳。但傳到表叔這一代就傳不下去了。他的獨生子死活不肯學醫,一心要去大城市的洋學堂學畫畫。姨婆婆、表嬸哭腫了眼睛,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無奈怎么也勸不住。
表叔最后說:
“隨他,喜歡就好。”
兒子天分高,操行又好,在洋學堂學了幾年,被選上公費留洋。臨走前回來了一趟,畫了一張油畫留下,衣帽是古代的,面目卻是照表叔的模樣畫的。爹爹告訴小弟,畫的右下角斜著往上寫的那幾個潦草的字是“李——時——珍”。
表叔把畫掛在自己坐堂的正墻上,時時感覺兒子就在身邊。小弟來了,他又仿佛看到了小時候的兒子。
在大人們嘴里,醫館曾經很興旺,門頭上掛過官府送的金匾。不記得從哪一代開始漸漸敗落了。姨婆婆說,都是洋醫院造的孽,搶了我們祖宗傳下的飯碗。每回聽母親抱怨,表叔都不吭聲,既不附和,也不反對。私下里,跟爹爹談天,他說:這樣的年頭,安生就是福啊!
來找表叔的病人,少見穿金戴銀、描眉畫眼的,多是破衣爛衫、面黃肌瘦的。有的人用瓜菜魚蝦抵醫藥費,有的人實在兩手空空,表叔就“哦”一聲了事。不論有錢沒錢,表叔都小小心心,輕言細語,偶爾問一聲或叮囑一聲,就像悄悄話,生怕驚動了對方。
表叔三根手指在求醫的人手腕上一搭,就把病人說得雞啄米樣地點頭;幾根細針輕輕一扎,腰酸背痛得直哼的人就松了口氣;發炎厲害的就“放血”,就是在耳尖上扎出幾滴血,疼痛還不如蟲子叮一口。有回在路上遇見一個拉黃包車的,手頂肚子,額頭冒汗,痛得彎了腰,臉都扭歪了,表叔握緊拳頭,用中指的拐尖對準那人的小腿外側按下去,用力扭了兩下,那人一聲尖叫,打了兩個長嗝,放了兩個響屁,一下伸直腰,舒了口氣:好了,不痛了。
“這個穴是足三里穴,是強壯要穴,可以針灸、艾灸,來不及也可以按壓,有燥化脾濕,生發胃氣功效,對胃痛、嘔吐、呃逆、腹脹、腹痛、腸鳴、消化不良等等,效如桴鼓。”
一有機會,表叔就給小弟講穴位:
“推拿有幾千年歷史。每個人身上有三百六十五個穴位,跟一年的天數一樣,腳上和耳朵上的穴位最多,大多跟五臟六腑關聯,只要找準穴位揉一揉、按一按,就是治病。”
最神奇的是,街上賣菜大嫂說兩個月沒來身上了,請表叔給她開通經的藥。表叔伸出手背上青筋一清二楚的手,給她把完脈,板著的臉浮起笑容:
“恭喜。”
大嫂不信:
“不可能的,我兒子十幾歲了,之后再沒有懷過。”
表叔還是笑笑:
“我搭錯脈的事少不了的,說得不對,不收診金。”
小弟為表叔抱不平,但他不懂什么是“來身上”,什么是“通經”,表叔摸摸他的頭,說:你現在不需要懂。
過了些時,那個大嫂沒來街上賣菜。好久好久,大家已經忘記她了,她卻抱著一個小寶寶進來,對表叔連連鞠躬:
“我是來補交診金的。去年您老說我懷上了,我不信,而今這女兒滿月了!”
表叔也很開心:
“一兒一女,一龍一鳳,正是一個‘好’字!”
小弟覺得表叔太了不起了,應該高人一頭才是,但表叔卻好像特別膽小,在他手上看好了病的人送來的“懸壺濟世”“妙手回春”一類牌匾和卷軸,他都收進里屋的庫房,從來不掛。有人當面夸他“神醫”,他立刻就受了驚嚇似的擺手:
“不敢,不敢,千萬莫說這種話!我也是剝皮吃蘿卜,吃一截剝一截。”
表叔說的是實在話。
碼頭上扛大包的水生全身蠟黃,讓人扶上門時已經有氣無力。表叔很痛心:
“這種病,我無能為力,你們趕緊送去大醫院,或許有救。”
表叔不是見死不救的人,他說沒有辦法那就是真的沒有辦法。
幾個月后,水生又在碼頭扛大包,表叔見他紅光滿面,為他慶幸:
“還是大醫院有辦法。”
水生回答:
“我沒去大醫院,回了鄉下等死。春荒沒糧,只好吃草,沒想到把病吃好了。”
表叔眼睛一亮。請水生下次帶些那種草來,好用在其他同類病人身上。但連用了幾次,病人都不見好。又去問水生:你病見好是在幾月?水生說是春三月。表叔恍然大悟:春三月陽氣上升,百草發芽,這時的草才有藥力。
“醫道最大,醫理難精。人不窮理,不可以學醫;醫不窮理,不可以用藥。做醫生的,不能明病救人,反誤其時,就是庸醫了!”
表叔扼腕頓腳。
小弟從來沒有聽過表叔說自己醫術高明,倒是不止一次聽他自責。
二
不管到什么時候,小弟都覺得寄住在表叔家的幾年,是他一輩子最難忘最快樂的日子。沒有之一。
店堂后的里屋,最前面是四四方方的天井,晴天,照進陽光和月光;雨天,水像四面簾子一樣掛下瓦檐。周邊養著盆花,都是草藥,用來辨別藥的真假,防止用錯藥。
過了天井,是寬敞的正廳。掛著老畫和對聯的中堂、 擺著香爐和燭臺的供桌、黑得發亮的八仙桌和太師椅,無聲無息,卻讓人膽怯。天井和正廳兩邊是一間間的廂房。再往后,是飯堂、廚房和煎藥的作坊。
東啟明西長庚南箕北斗乃摘星漢
春牡丹夏芍藥秋菊冬梅為濟生郎
中堂上的對聯,字寫得雖然中規中矩,但紙面已經發黑,墨跡已經模糊,爹爹花了好長時間給小弟講解:上聯的“摘星漢”是比喻醫生的志向,下聯的“濟生郎”是形容草藥的美妙。
進到里屋,就像進到另外一個天地。清涼、潔凈、沉寂,與世隔絕。淡淡的藥香,在屋子里飄散,讓你知道這里并不是傳說里的洞天福地,仍然是塵世上的百姓人家。
大家都喜歡小弟。小弟乖,不鬧,總是不聲不響,遠遠的沒見人就見兩只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姨婆婆叫他“大眼鑼”,見面頭餐飯,說“大眼鑼坐我邊上”,這個位子之后再沒有變過。姨婆婆說,這是她前世修來的福分:老天爺見她一個孫子不在身邊,又給她送來一個。
小弟最喜歡夏天的夜晚。正廳靠近天井的位置,擺了幾張竹床,一家男女,以及作坊的火工,都在一塊兒乘涼。再熱的伏天,這里也不用打扇,也不用趕蚊子——因為沒有蚊子。大人們手上拿把蒲扇,只不過是做做樣子,要不然不像過夏天。蒲扇的最大用處,就是做講故事的道具。
每回講故事,大家一定請姨婆婆開頭。姨婆婆一手摟著小弟,一手有一下沒一下搖著蒲扇,慢條斯理:
從前有個靠挖藥為生的老婆婆,無兒無女。年老了,挖不了藥,只好討飯,希望能遇上個心術端正的后生做干兒子,把自己認藥的本事傳下去。
先先后后有幾家人把老人接到家里,有的住了個把月,有的才過十幾天,不見老人提傳藥的事,就把老人趕出了門。
老人被看成騙吃騙住的瘋婆子,無人收留。一個大冬天,她又冷又餓,倒在了一個砍柴人的門外。
砍柴人兩口子把老人攙進屋里,端上熱飯熱菜,說:“您這把年紀了,要是不嫌我們窮,就在這里住下吧!”
轉眼春暖花開,老人說:“長住你家我心里過意不去,我還是走吧。”砍柴人兩口子急了:“您老沒兒女,我們沒了父母,認您當娘,一塊兒過日子,不好嗎?”
就這樣,老人過了好多年福氣日子,到了高齡。有一天,她突然對砍柴人說:“兒啊,你背我上山走走吧。”
砍柴人背著老人翻山越嶺,上坡下坎,累得渾身大汗,還不斷寬老人的心。在一片野草中,有一叢線形葉子、開著白中帶紫條紋的花,老人讓砍柴人停下,說:“把它的根挖來,這是一種藥草,能治身虛肺熱。”
“你知道娘早年是采藥的嗎?”
事后老人問。
“不知道。”
“那你怪娘這么久才告訴你嗎?”
砍柴人說:
“不怪。娘是怕有人一心只想拿認藥的本事發財,忘記了采藥的本分。”
老人舒心地說:
“總算遇到懂娘心思的兒子了。這種藥還沒有名字,就叫它‘知母’吧。”
后來,老人教砍柴人認識了許多許多藥草。老人過世后,砍柴人做了采藥人。他一直牢記老人的話,真心實意為救天下病苦不辭辛勞。
姨婆婆講了,輪到表嬸。表嬸說,好,我講“人參”:
很久很久以前,北方的蒙山上,兩棵千年的人參,有了靈性,變成了人參娃娃。月夜,有人在山上見過他們——一男一女,白生生、胖乎乎的,系著紅肚兜,蹦蹦跳跳。
一個壞和尚聽說了,騎著一頭毛驢,帶著兩個小和尚來到蒙山,建了一座寺廟,白天睡覺,夜晚出去尋找人參娃娃。
有天晚上,壞和尚出門了,小和尚正在舂米,忽然來了兩個圍著紅肚兜的白胖娃娃,說:“我倆幫你們舂米好嗎?”從此以后,每當壞和尚外出的夜晚,兩個娃娃就來幫忙干活,然后一塊兒玩耍,快活極了。
不久,這事被壞和尚發現了。他對小和尚說:“我給你們一人一根帶紅線的針,胖娃娃再來的時候,偷偷把針別到他們的紅肚兜上,以后你們只要一想跟他們玩耍,他們就會出現。”小和尚信以為真,高興極了。兩個胖娃娃再來的時候,他們照壞和尚說的做了。
第二天早晨,壞和尚順著彎彎曲曲的紅線尋到大山深處,挖出了人參娃娃。回到廟里,他把人參娃娃放進鐵鍋,壓上大鍋蓋,叫來小和尚:
“你們只管燒火,不許打開鍋蓋,否則我要你們的小命。”說完就去睡大覺了。
火剛點著,就有喊聲隨著一股香氣從鍋里飄出來:
“救救我們!”
小和尚趕緊打開鍋蓋,看見了兩個胖娃娃,不顧一切地抱出來,讓他們從后院逃走。分別前,兩個胖娃娃塞給他們一人一個小山果,說:
“遇到危險,就把它放到嘴里。”
壞和尚發現小和尚放走了人參娃娃,就去拿刀殺他們。小和尚趕緊把小山果含到口里,只覺渾身發輕,雙腳離地。他們趕忙抓住拴在桂樹上的毛驢韁繩,沒想到毛驢和桂樹也拔地而起,升天而去。
人參娃娃后來遷到了東北大森林,在那里安家落戶,繁衍生長。
小和尚被王母娘娘派去做了看守“人參果”的仙童;毛驢被張果老當了坐騎;桂樹被嫦娥栽到了月宮門前。不信你抬頭看看天井上面的月亮,桂樹的影子清清楚楚呢!
作坊火工做過軍隊的伙夫,講故事離不開打仗:
西漢大將軍霍去病有一次被匈奴圍困,正是六月天,荒無人煙的塞外,暑熱蒸人,糧草將盡,水源不足。將士們紛紛病倒,許多人臉腫、尿赤、尿痛、淋漓不盡。萬難之際,將軍的馬夫忽然發現所有的戰馬都安然無恙。觀察的結果,是這些戰馬吃了戰車前面的一種野草。
霍將軍立即命令用這種野草煎湯。將士們喝了這種野草湯以后,疾病很快痊愈了,重整旗鼓,沖上戰陣,打敗了圍困的匈奴。
一種從來無人注意的野草成了一味利水消腫、排石通淋的要藥。因為這種草是在戰車前發現的,所以取名“車前草”。
……
表叔醫館的大人,個個都是講故事的能手。他們講的故事,都跟醫藥相關:
《西游記》里的豬八戒原來是天蓬元帥,他的千金犯了天條,打下凡間,托草投胎成了“靈芝”。
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發現了“魚腥草”。
“丁香”就更有意思了。古時有位官員做客,主人舉壺敬酒,只滴了幾點,出了個上聯:“冰冷酒,一點,二點,三點”,前三字的偏旁,正好是后面的“一點二點三點”。官員正想著下聯,外面傳來了“丁香花”的叫賣聲,立刻對出了下聯:“丁香花,百頭,千頭,萬頭”,前三個字的字頭,正好是后面三個字的字頭。
閑空的時候,表叔也會來乘涼,講神農嘗百草,講扁鵲望聞問切,講華佗給關公刮骨療毒,講陰陽調和、氣血平衡,講表里、虛實、寒熱……他是醫生,卻說 “是藥三分毒”,不到非不得已不用;他是中醫,卻不講忌口,也不講進補。說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草木菜果谷是五部兵權;說丹石無須外求,人身就是煉丹爐;說靈丹妙藥莫過五谷雜糧,饑來吃飯倦來眠,就是十全大補;說世上沒有包醫百病的秘方,凡是賣長生不老藥的都不是真醫生;說最好的醫生是各人自己,治已病不如治未病,起居有常,飲食有度,進退有據,得失有節,就是治未病……教小弟各種不花錢或少花錢的小竅門:涼水鎮咳,掐指止呃,篦子刮痧,拔火罐除濕,姜糖湯發汗……聽得小弟的大眼睛忽閃忽閃,似懂非懂,但此后終身受益。
表叔家的飯食很清淡,只有姨婆婆和小弟有葷腥,姨婆婆又總把自己的那一份給小弟。爹爹笑說:不是說肉上火,魚生痰,青菜蘿卜保平安么,你們不怕寵壞了這個小東西!
表叔認真說:“不礙事。小孩子長身體,只怕營養不夠。”
也許是奇奇怪怪的故事聽得多了,小弟有些入迷。
夜深人靜,月光照下天井。小弟起夜,隱隱約約中,看見天井一角的花盆邊有個戲臺上的小姐在輕輕啼哭,揉揉眼睛再看又不見了。拉完尿回房,問爹爹,爹爹很不高興地一翻身:“莫名其妙。”問姆媽,姆媽說,“是夢吧?明天問問表叔。”
第二天一早,小弟就去找表叔。
表叔仔細聽完,讓小弟把他帶到那個花盆邊上。
那是一盆芍藥。
一邊的表嬸對表叔說:
“這些花草,在你手里都是良藥,只有這棵芍藥冷冷清清。醫書說過它可以止血、活血、鎮痛,還可以滋補、調經,你怕是委屈它了。”
表叔說:“我試過多次,花葉梗都無法入藥。”
表嬸說:“試過根嗎?”
一下提醒了表叔。
轉天,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表嬸切菜不小心割了手指,讓表叔搗碎芍藥根,敷上傷口,血立刻止住。過了幾天,傷口愈合,一點痕跡也沒有。
表叔對小弟說:
“多虧你那個夢!要不然,我差點錯過一味好藥。”
小弟在心里把表叔跟爹爹作過比較,覺得自己更愿意親近表叔。表叔有本事,又和氣,不像爹爹,硬邦邦的,還老發脾氣。聽姨婆婆和表嬸跟姆媽開玩笑,說要認小弟做干孫子、干兒子,讓小弟跟著表叔學醫。他天天巴望好事成真。
小弟不知道,最好的日子,往往是最后的日子。
三
爹爹帶著家人回老家前打的那一仗,是跟日本人打的最后一仗,也是他一輩子打的最后一仗。一場昏天黑地的世界大戰就在那一年結束。
在表叔家住下,一晃就是三年。這三年,在小弟這里,好像眨眼就過去了,在爹爹那里,卻是度日如年。他每天看上去平靜得像井里的水,心里其實像火上的藥罐一樣煎熬。三年前無數個日日夜夜,出生入死,突然打住,收不住心。最讓他受不了的是,一個槍林彈雨里出來的大男人,居然長久寄人籬下!半夜三更,他常常坐在黑暗中,咬牙切齒,長吁短嘆。
表叔從不買報,也不看報,家里只有醫書,他也只看醫書。每隔幾天,小弟放了學,爹爹接上他就先去老遠的報館,那里有報攤,看報不花錢。有一天,看著看著,他的牙齒突然“咯咯”作響,抓著報紙的手很厲害地抖起來,從身上摸索出一個銅角子,買下那張報紙,然后死死捏著,拉起小弟飛快地往回走。
那張報專登廣告的那一頁,有一個告示:
安置抗戰失散官兵。
聯絡人是爹爹的先生。
“老表,看看!”
爹爹一陣風走進店堂,把手上的報紙攤開在表叔桌上,一肚子的歡喜按捺不住,眉飛色舞:
“時來運轉了!”
表叔完全沒有爹爹那樣強烈的反應,看完報上的那個告示,抿著嘴唇沉默了好久才說:
“兄既是有高就,我也不便挽留了。只是時事紛紜,天道莫測,兄宜三思而行,好自為之。”
“當然,當然。”
爹爹連聲回應。但那只是客氣罷了。連姨婆婆都說過表叔一輩子活得太小心了,樹葉掉下來都怕打破頭,爹爹就更不會在意表叔的話里有話。
很快就搬了家。租的房子里,幾家住戶都是有些身份的人。爹爹換了一身新裝,走路又抬著頭,腰身又挺得筆直,他供職的省府,高大的門樓一重接一重,每一重都有門衛。禮拜天,爹爹帶小弟進來過,每次都要叮囑一聲:不許大聲說話,不許亂跑。最里面的院子,有好幾棟帶花園的小樓。隔三岔五,爹爹就把表叔送到這里,表叔進了花園,他就在外面等著。
爹爹有了公職后最上心的事,就是舉薦表叔。他跟小弟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表叔對我們是救命之恩。鳳凰不能落在雞窩里,他是醫藥世家,不該埋沒在市井閭巷。
有天晚上,爹爹在表叔的店堂坐了很久,小弟瞌睡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爹爹一直在勸說表叔,表叔一直皺著眉,低著頭,盯著桌上香爐飄忽的輕煙。發了一陣呆,終于說:
“待家母康復了再說吧。”
爹爹只好起身告辭,臨出門還再三讓表叔想想,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路上他告訴小弟,省府衛生廳新設了一個研究所,延聘民間幾位有名望的中醫藥行家,系統編寫醫典藥書,表叔是其中一個。平時還看病,只是不對外。
“長官特別敬重表叔,在公文上寫了很長一段批語。你現在讀不懂,留著以后讀。”
爹爹說的“長官”是他的先生。他把那段話抄給了小弟:
夫醫者,非仁愛之士不可托也;非聰明達理不可任也;非廉潔淳良不可信也。是以古之用醫必選明良,其德能仁恕博愛,其智能宣暢曲解,能知天地神祇之次,能明性命兇吉之數,處虛實之分,定順逆之節,原疾病之輕重,而量藥劑之多少,貫微通幽,不失細少。如此乃為良醫。
姨婆婆臥床好久了,小弟天天纏著爹爹帶他來看望。她一次比一次消瘦,一次比一次話少,直到說不出話,聽到小弟的哭喊,想睜眼,睜不開。
那天是個平常日子,趁剛天亮人少,表叔表嬸扶著姨婆婆的靈柩,到了碼頭。
姨婆婆最后的交代是去表叔的祖墳山,跟姨公公葬在一起。
上了船,表叔回轉身,對岸上的爹爹、姆媽和小弟擺手,手抬了幾次,都沒有抬起來:
“回吧,回吧……”
喑啞的聲音一出來,就給冰冷的河風刮走了。
表叔這一去,再沒有回來。
一直沒有可能再見表叔一面,讓爹爹臨終前悔恨不已。那時他已無力咬牙捶胸,只能茫然地睜著渾濁的眼睛。
很多年以后,小弟帶著爹爹的遺憾,專程去了表叔故里。
表叔住過的草屋已杳無痕跡。他一直在山里行醫,布衣草鞋,粗茶淡飯,謙恭謹慎,盡心竭力。山民感念良多,視為一方僻壤之幸。
電閃雷鳴,大雨如注。小弟靜靜地站在山民指點的屋基上,回望被雨霧模糊的山峰。
山谷里滿是蒼勁的老樹,挺拔的新竹。萬綠叢中,安臥著表叔兒子從國外回來為二老修葺的墓塋。
一條嵯岈的石路,向山的深處曲折蜿蜒。一個顛簸的身影,時隱時現在紅塵之外。
身影后有一面灰白的墻,墻上有一幅幽暗的畫,畫著一個神色勞苦心事重重的老人,畫像下有一個細瘦的身體,也是一臉憂愁,在一縷飄忽輕煙的繚繞中,始終那么低,又那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