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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奔馳在“局部地區”的輪胎——讀《國產輪胎》
      來源:十月(微信公眾號) | 冀宏偉  2024年08月05日16:57

      石門小鎮、逃學少年、新華書店、衛生院、家具店、大齡剩女、小湘西、局部地區、風炮補胎、宏明汽修店、日產藍鳥、愛華牌隨身聽、18英寸長虹牌黑白電視機、音像店、VCD、DVD、港臺武打槍戰鬼片、鵬飛家電維修店、穿淡綠長裙的瘸腿女人、潔癖癥和控制狂的姑媽、小土狗、農貿市場、米粉店、廢品回收站、五金雜貨鋪、火家嶺水庫、一路狂奔的朝陽牌重型卡車國產輪胎……鄭小驢的中篇小說《國產輪胎》(載《十月》2024年第4期)以石門小鎮為“局部地區”,構建了一個光怪陸離,別具風情,富有荒誕魔幻色彩的異世界。

      從遠方流落到石門鎮宏明汽修店的“小湘西”,是一個身份曖昧、姓名模糊、缺失親情、遠離故鄉、輾轉在“局部地區”的邊緣人。每當被人盤問“你是哪里人?”他有時自稱是湖北人,有時自稱是廣東人,有時自稱是湘西人。耳邊總是響起天氣預報里的“局部地區將有雷暴雨”,無法走出“局部地區”居無定所、漂泊無依的陰影。

      小湘西根據姑媽對姑父臉色變化的反應,想起天氣預報節目中的“局部地區”,感覺姑父亦是姑媽心中的“局部地區”。

      小湘西一廂情愿地認為,自己和瘸腿女人都是生活在局部地區的人。隱藏在裙子里那條瘦小畸形的瘸腿是小湘西魂牽夢繞的“局部地區”。

      文學是邊緣的存在,小說是虛構的生活,永遠都存在著超越現實的另外一種可能。《國產輪胎》以美丑交織為“局部地區”,流落異鄉為邊緣地帶,少年寫作為表現對象,輪胎風暴為精神隱喻,飛奔的輪胎象征著無常不可知的命運滾滾向前。所到之處攜帶著機械性與現代性、確定性與不確定性,在一個無限放大的空間里,像一部無厘頭的鬧劇,上演著黑色荒誕的魔幻劇情。

      一路狂奔的11.00R20朝陽牌重型卡車輪胎,是一個防不勝防的意外事故,一個蓄謀已久的瘋狂行動。輪胎與小湘西的變態有著相同的瘋狂。輪胎狂奔,撞向三輪車后調整方向,長了眼睛般從人群的頭頂飛過。像一發緩緩上膛的炮彈,像殺紅了眼的大象,像發了瘋的公牛,像脫韁的野馬,像靈魂出竅的瘋子,騰挪彈跳,橫沖直撞,在空中還扭起小蠻腰,所到之處人仰馬翻,一片狼藉。輪胎狂奔暗藏著小說里少年野性與桀驁不馴、殘缺與畸形、美好與丑陋、顯微鏡與細菌、潔癖與骯臟、變態與錯愛、誘惑與越界、傷害與掙脫、欲望與邪惡、冒犯與逃逸、流浪與棲息。輪胎翻滾攪動起“局部地區”的雷暴,大雅與大俗互文互映,干凈到極致,骯臟亦到極致,柔弱到極致,邪惡亦到極致。各自矛盾對立總在兩極游弋,內在的反抗不斷喚醒外部的瘋狂,輪胎狂奔發出痛苦的呻吟,殉葬的風暴,野性的咆哮。像一顆憤怒的靈魂,掙脫世俗的束縛、命運的羈絆,瘋狂尋找安放身體與靈魂的詩意棲息地。

      美國作家吉姆·謝潑德說:“如果說所有文學作家,從某種角度來說,都是背井離鄉的人,他們都在設法對抗與和解來自內外的孤獨,那么,當我們讀者給予他們一種更完美的關注時,我們能提供給他們的便是一個臨時的家。這樣的話,他們至少能對一個地方有歸屬感。每個人都有機會成為他人的避難所。”《國產輪胎》以輪胎狂奔隱喻生活在“局部地區”的人,尋覓身與心的家園感、歸宿感、存在感。精神流浪兒小湘西與生俱來有一種漂泊不定的故鄉缺失感。身體輾轉于故鄉與異鄉,語言轉換于廣東腔和東北味,心理和精神世界時時處于無處安放之中。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小湘西生活在“局部地區”的邊緣地帶,就像是吉普賽浪人,游牧民族尋找鄉愁,返璞歸真的皈依使然。正如諾瓦利斯說:“懷著一種鄉愁的沖動,到處在尋找家園。”

      文學可以使看不見的看見,包括人類處境的瘋狂、變態、激情、漂泊不定。小湘西不僅僅活在無處可歸的“局部地區”,同時也活在異于常人、變態審美的陰暗角落。通過“局部地區”和變態審美,可以直擊一個人的內心,對美與丑、善與惡、干凈與骯臟近似迷狂的模糊認知。“相比真實的顯微鏡,心里那臺顯微鏡要可怕得多”。小湘西面對男孩很久沒有修剪、藏污納垢的趾甲,表現出扭曲的迷戀。“只見他將鞋舉到鼻尖,朝鞋口深深吸了一口氣。雙目緊閉,臉部扭曲,像個煙鬼吸上了久違的香煙,深深入肺,陷入陶醉之中”。

      父母雙亡,依靠姑媽撫養的孤兒小湘西,深受潔癖癥和控制狂姑媽的折磨。在姑媽四十歲生日那天,他決意遠走高飛。為了報復姑媽,心里那臺可怕的顯微鏡在閃電的照耀下,為姑媽精心烹飪了一桌菜肴,另加一道便物與烏雞、花旗參、紅棗、桂圓細燉的花旗參烏雞湯。

      小湘西駕車與瘸腿女人野外私會,對瘸腿女人隱藏在裙子里那條瘸腿表現出瘋子般的狂熱、迷戀、癡戀。那條腿比她的手臂還細,像個“>”,執拗地朝外曲張著,蚯蚓般的血管在月色下顯得陰森可怖。就是對那條瘦小畸形的殘腿,他像是品鑒一件罕見的藝術珍寶,攬入懷中,用臉輕輕摩挲、磨蹭,細細地欣賞和把玩,完全沉浸于自我的世界,進而變態狂地發出“多么美啊,真美啊,太美了,我就是因為這條腿才愛上你”的擊節贊嘆。

      是可忍孰不可忍。變態的小湘西如飛奔的輪胎,飛奔的輪胎如變態的小湘西,人與輪胎互為變態,甚至變態到病態。小湘西像一頭外表干凈整潔到一塵不染,內心變態到如癡如狂的怪物,又像一只諷刺與反諷的飛蛾,充盈著惡俗也飽脹著情欲,帶給讀者極端混雜的心理震撼,挑戰著讀者的閱讀口味與耐心。輪胎狂奔又帶來風馳電掣般的自由冒險體驗,脫離了外力的駕馭與控制,報廢的輪胎一路狂奔,與小湘西想帶著殘疾的瘸腿女人逃離“局部地區”的冒險計劃暗自契合。可憐可恨、可惡可怖、可悲可嘆、可氣可笑、無聊無趣、無畏無知,各種不同的閱讀體驗交織碰撞在一起,像海水與火焰驚心動魄,也像賽博與魔幻駭人聽聞。

      外來的汽修工、瘸腿的女人、潔癖癥和控制狂的姑媽、綽號“金雞”的大齡剩女、偷看毛片的中學生、花旗參烏雞湯里的便物、深度清潔女人的變態狂、篡改車架號和發動機號倒賣車輛的秘密、一沖絕塵、摧枯拉朽的國產輪胎……形形色色的邊緣者,真真假假的異世界,《國產輪胎》像一份病相報告,一部禁忌之書,模糊而動蕩,散發著隱秘危險、變態與病態的美學氣息。鄭小驢為讀者呈現了一個亦虛亦實、亦美亦丑的文學“局部地區”,打開了另外一個變態的“局部地區”。奔馳的輪胎一往無前,像挑戰風車的唐吉訶德,瘋狂地碾碎了“局部地區”的變態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