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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萬松浦》2024年第4期|厲彥林:口福(外一篇)
      來源:《萬松浦》2024年第4期 | 厲彥林  2024年08月07日08:12

      厲彥林,山東莒南人,當代作家、詩人。出版《灼熱鄉情》《享受春雨》《春天住在我的村莊》《赤腳走在田野上》《地氣》等作品集十余部,曾獲齊魯文學獎、冰心散文獎、長征文藝獎、人民文學獎、徐遲報告文學獎等多種獎項,多篇散文入選各類語文、思想品德教材和教輔,部分作品被翻譯至國外。

      口 福

      人生在世“吃穿”二字,吃排第一,可見“口?!笔侨艘簧畲蟮母7?。

      舌尖上居住著美好的記憶、人類最頑固的鄉愁。如果有人胃口好,吃飯沒什么忌口,“吃么么香”,或者上了年紀,還牙口好,能隨心吃可口的飯菜,我們都會夸“有口?!?。

      “煎餅卷大蔥”,這是山東人的口福。山東是華東地區最北端的省份,這里山丘面積大,四季分明,適合玉米、小麥、小米、地瓜等農作物種植,因而煎餅成了耐儲存、便攜帶的傳統美食。山東人的口味偏咸,喜歡用醬油、鹽、辣椒、花椒、八角等配料。大蔥在山東既是一種常見的蔬菜,又可稱經濟作物。家家戶戶菜園、自留地和房前屋后都種著一排排、一壟壟、一溝溝的大蔥,煎餅的芳香與蔥的天然清香卷在一起,從顏色到味道,都讓人覺得香甜、爽口,咬起來也勁道。當然,它在味道濃重、程序嚴格、賦予儒家禮數的“魯菜”之中,屬于山野土菜。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的生活水平和飲食品質也提高了,口味更加刁鉆,但“煎餅卷大蔥”在山東卻作為傳統美食保留著,被廣大百姓喜歡著?!耙粡埣屣灒硖煜隆!奔屣灢粌H可以卷大蔥,也可以卷肉片、卷蒜薹、卷黃瓜、卷生菜、卷油條、卷芝麻鹽,許多吃食都可用煎餅卷起來。眼下,山東煎餅多產于泰沂山脈及周邊地區,大蔥以濟南章丘大蔥最為有名。海內外來山東的游客,大都要親口嘗嘗山東的“煎餅卷大蔥”?,F代社會,山東人吃大蔥也開始節制,主要因為吃完大蔥嘴里有味,待人接物不文明。即使吃大蔥也得把握得體,如有接待或聚會,就早早禁吃蔥蒜,或者刷牙、漱口,嚼嚼口香糖、噴噴口氣清新劑。

      我國是個農耕文明的國家,長期以來農業一直占主導地位,吃飯始終是第一位的問題。也可以說,我們歷代祖先都在為吃飽飯而忙碌著。即使封建社會那些所謂“盛世”,也從未真正讓人民吃飽穿暖,口福也沒有條件實現。2020年,中國歷史性地完成脫貧任務,終結了困擾中華民族和中國人民幾千年的絕對貧困問題,所有中國人都能吃上飽飯了,這可是了不起的大事,值得歌頌和銘記。

      我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出生在沂蒙山區的一個普通農民家庭。那正是生活困難時期,農村普遍窮,家家戶戶窮得揭不開鍋,大人孩子圍著鍋臺轉,就連大人也嘴饞。雖然日子窮,但生活還挺講究,努力讓“窮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過年時,家家都得想方設法添衣帽、買鞭炮、貼對聯,盼望著買魚割肉解解饞,重頭戲是吃頓水餃;過中秋節,能吃上個含有花生仁、葵花仁、核桃仁、青紅絲、黑芝麻,又酥又香的“五仁月餅”,更覺大有口福。我母親千方百計讓我們吃飽飯,地瓜秧、花生皮也能上飯桌,當然也有能解饞的,譬如紅燒排骨、豬肉水餃、家常豆腐、海砂子面……有這些好飯時,我們都是吃得鍋干碗凈,幾乎一點殘渣不留。娘烙的菜煎餅也是口感極好的美食。春天烙煎餅時,把事先切好的韭菜攤在熱鏊子上,打上個雞蛋,再撒點鹽或醬等作料,上邊再蓋上一張新烙的煎餅,等菜熟了,煎餅外皮脆黃,直接用鏟子在鏊子上疊好切開,就可趁熱品嘗了。捧在手里還燙人,輕輕吹一口,再輕輕咬一口,滿嘴熱氣,滿口飄香,一股暖流傳遍全身。

      “收成好,肚子飽”,從大處講,糧食豐,社稷穩,天下安。過去,老百姓日子緊巴,飯菜油水少,因而瘦人多,“瘦成猴”“瘦成麻稈”的不少,大家希望“心寬體胖”。我曾聽說過一個“抹嘴肉”的笑話。說一對夫妻生了仨孩子,日子過得并不富裕。可男主人挺愛面子,擔心別人笑話他家窮,于是就割了一塊豬肉,每天飯后出門前,就用豬肉把嘴唇抹一下。一段時間里,不少人夸他家富裕、生活好,因為都見他嘴上油光光的。有一天,他剛邁出家門,他兒子就匆匆追上來:“爹——爹——快追呀,你抹嘴的那塊肉被貓叼走了!”

      當下,中國人的生活水平早已跨越了溫飽,對于食物,人們也開始從單純追求填飽肚子向追求綠色、優質、富含營養轉變。從飯桌到衣柜,衣食住行樣樣都有大變化,一樁樁看得見、摸得著的大事、喜事都能感覺到,不費勁就能身體發福了。肥胖問題越來越嚴重,紛至沓來的各種疾病,正惡魔一般威脅著我們的生命與健康?!翱诟!庇袝r也會生禍。

      人們越來越講究綠色與營養、新鮮與品味、優質與高檔。雞魚肉蛋很平常,山珍海味也不足為奇,甚至要那深山老林的飛禽猛獸,深海里的大龍蝦、帝王蟹、金槍魚、鱘龍魚,才能吊起某些人的胃口。最讓我心里發怵的是所謂的饕餮盛宴,那些帶血的烤牛排、鹿肉、蛇膽、蛇血,以及那剛剝去外殼、白嫩的肉還在顫動的大龍蝦……這種生吞活剝的食用方式,倒是能滿足某些人的心理獵奇,助力虛假的養生,但也會引發食物中毒和肝炎等疾病,甚至導致一些莫名其妙的“怪病”。熟食是人類擺脫動物屬性的一個重要標志,也是人類文明的重要體現?!跋砜诟!辈荒芑氐皆既巳忝嬔纳罘绞?,這種所謂的大飽“口?!辈皇巧鐣M步,也不是“?!薄?/p>

      如今,到處舉辦農民豐收節暨農耕文化節,糧食、蔬果、花卉等優質農產品閃亮登場,人們既飽口福,又飽眼福。田間新鮮的糧食和蔬菜被熱氣騰騰地端上千家萬戶的餐桌,每一位耕作者都能勞有所得、心有所享。時興的農文旅產業,特別是各類瓜果的采摘游,不僅是一飽眼福的美事,更有一飽口福的享受,因而越來越紅火,前景光明。

      就個人和家庭而言,日子貧困時端一碗熱菜湯,抓住一塊雜面干糧就是一頓飯;富足時即使天天雞鴨魚肉,甚至頓頓山珍海味,也不過一日三餐。人胖起來容易,想瘦下來難?,F在生活越來越好,可口的食物越來越多,人們既關注吃飽,更講究吃好。這些年,我們身邊患上糖尿病、肥胖病、心血管病、高血壓病的人以驚人的速度增加,大都是因為生活條件改善、“大飽口福”留下的禍根,因貪戀“口?!毙Q食了自己的健康。當然也要看到,物質生活富足了,天天酒足飯飽,最可怕的是精神空虛,苦、樂、悲、喜無處傾訴,相互之間少了理解、尊重和溫暖,感覺生活平淡無味,活得不精彩。

      人生酸甜苦辣,連同舌尖上的味道,早已鐫刻進我們的記憶。我每次回故鄉,返程時總是帶回一捆老家菜園里的蔬菜,那是一縷值得細嚼慢咽的家鄉味道、灼熱鄉情。

      菜 豆 腐

      各地都有獨具特色的地方名吃、小吃,在沂蒙山區,有一種小吃叫菜豆腐,也叫“渣豆腐”“豆沫子兒”,讓我念念不忘。

      它是用做豆腐過濾出來的豆渣加上白菜、蘿卜等蔬菜制成的食品,在沂蒙山區的農村很常見,風味和口感也很獨特。

      “渣豆腐香,菜豆腐甜,吃上一碗管半天……”沂蒙山的渣豆腐興起于何年,我沒發現相關記載。聽老人們講,在革命戰爭年代,沂蒙山人用渣豆腐和煎餅養育革命戰士和傷員。那時候生活極其貧困,老百姓日子艱苦。無論野菜、薯秧還是榆樹葉,只要加上點黃豆面或花生餅渣就能做成吃的東西。盡管沒有什么營養,但能撐飽肚子,給人沖鋒陷陣的力量。

      從白山黑水的東北,到赤石紅礁的南疆,從黃沙漫天的西部大漠,到碧海晴空的東部海岸,均可見豆腐的影子。陸游《渭南文集》中記錄過南宋大臣謝諤的早餐習慣:“晨興,烹豆腐菜羹一釜,偶有肉,則縷切投其中。客至,亦不問何人,輒共食。”早上起來,燉一鍋豆腐湯,如果有肉,就切成細絲下鍋里,與豆腐同煮??腿说皆L時,謝諤也不加菜,就用這鍋豆腐肉絲湯待客??梢姸垢碾S和與寬容。

      我的家鄉在沂蒙山區東部,也是個小山村,百姓的日子一直很清苦。這菜豆腐也不是能經常吃到的。在生活極度困難的歲月,家家戶戶經常缺炊斷糧,野菜、薯秧、樹葉……只要是能吃的東西,都能做出一鍋菜豆腐。家里沒黃豆就去豆腐房里買點豆腐渣。秋天,地瓜還沒到刨的時候,嫩地瓜葉早早被采摘,做成菜豆腐吃了。到過春節時,家家才想方設法做鍋豆腐,既有諧音“兜?!敝?,又能沖淡過年缺魚少肉的尷尬。能吃到用自家豆腐渣做的菜豆腐,也是一件美事。

      用水把黃豆泡透、用石磨磨碎成糊狀,用細紗布過濾出做豆腐的豆漿,剩下的豆渣就是做菜豆腐的主要原料。如果先用鍋把豆渣炒熟,再把白菜葉、蘿卜絲、蘿卜纓、蕓豆、豆角等任何一種蔬菜倒入,邊炒邊攪拌,直炒到湯汁減少,炒出黃豆的香氣,再加上食鹽和作料,就是“渣豆腐”。如果先把白菜葉、蘿卜絲、蘿卜纓、野菜等洗凈剁碎,加上豆渣和水一起燜煮,等豆香與菜香完全融合,上桌前再加上食鹽和作料,就是帶湯的“菜豆腐?!?/p>

      我娘喜歡做“菜豆腐”,她說“湯湯水水的養人”。剛出鍋的“菜豆腐”,再配剛下鏊的煎餅,加上一盤辣椒、大蔥、香菜切碎后與醬油、醋、香油一起調好的拌食,這真是農家餐飲的“黃金搭檔”,讓人“愛不釋口”。

      時光變遷,越來越多的農村人離開家鄉,進城務工經商,漸漸喜歡上了大魚大肉,做菜豆腐、吃菜豆腐就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只有那些游子回到家鄉時,才會惦記起孩童時吃過的菜豆腐。

      我在外工作四十多年,母親和岳母都知道我喜歡吃她們做的菜豆腐,每次回老家,這頓菜豆腐成了必備的大餐。由于生活條件好了,磨回來的黃豆糊可以做出豆腐、豆腐腦,豆渣做菜豆腐,“一豆三吃”;或者干脆黃豆糊子也不再漿渣分離,而是直接倒入青菜做菜豆腐。黃豆的營養一點沒流失,顏色白里透綠,味道清香,質地嫩滑,口感細膩。

      做頓可口的菜豆腐,工序復雜。記得早年間,天不亮,娘就把泡好的黃豆放到石磨里磨。伴隨磨盤的轉動,乳白色的豆漿源源不斷地流進水桶里。等過濾出做豆腐用的豆漿,豆渣就成為做菜豆腐的原料。做菜豆腐的菜,主要是時令菜,春天是小白菜和野菜,冬天的主角是蘿卜和大白菜,往往用的是大白菜外層的老葉子。不管哪種菜,先用開水焯一下,濾除苦味兒,再將其攥成菜團,擠干多余的水分,切碎備用。豆渣倒入鍋里煮開,加入切好的蔬菜,豆子的醇香和清新的菜香混合在一起,掀開鍋蓋,香氣撲面而來,激活胃里的饞蟲。

      2013年清明節,我帶上妻兒回到老家看望父母。第二天一早,娘就為我做了我最喜歡吃的“菜豆腐”。頭一天夜里就挑揀好了黃豆,放在瓷盆里用水泡著。把黃豆選好、泡好、磨好這是第一步。為了吃個新鮮,天剛亮,父親就去自家菜園拔回了一筐帶著露珠的青枝綠葉的小白菜。娘安排晚輩到鄰村磨了黃豆糊子,就忙著擇菜、洗菜、切菜,幾個盆倒騰著,叮當響。煮的時候需要細心盯緊,掌握好火候,防止豆沫溢鍋。娘一會兒往灶膛里續柴火,一會兒掀起鍋蓋觀察,有時還用勺子舀起來看看。吃早餐時,我們圍桌而坐,一人一碗香氣四溢的菜豆腐,還有辣炒豆腐,一人一個剛買的新小麥煎餅。大家吃得很香甜。吃到一半時,我剛把一口菜豆腐填進嘴里,突然發現碗里的菜豆腐上有半只青蟲。那樣子是被刀剁斷的,蟲子身體的顏色和菜色基本一樣,只有蟲子的頭是黑的。雖然蟲子還在碗里,但仿佛已經被我吃到了嘴里,我一陣惡心。但是,我還是使勁忍住了,沒說這個事。如果說了,就破壞了娘的一片盛情和美意,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氛圍也就沒了。娘為這頓菜豆腐忙活了快兩天,如果讓娘知道我吃到蟲子,娘肯定很懊悔、很自責,就枉費了娘長久沒見我、想讓我吃頓可口飯菜的苦心。娘一定還會記著,甚至腌臜一輩子。再說,娘年齡越來越大了,擇菜漏掉了菜葉上的蟲子很正常。娘的視力大不如從前,我雖然年輕力壯、眼力好,卻沒去幫助娘干活,只等著吃,沒有資格埋怨娘,更不能讓娘難堪。望望娘滿意的笑容,還有額前的那一縷白發和那雙日夜為我們操勞的手,我不忍心破壞這濃濃的親情。那口菜豆腐在我嘴里轉了幾個圈,還是被我硬硬地咽進了肚子里,我又悄悄把那半條蟲子挑出來扔到了地上。我的這個動作,還是被娘發現了。

      “菜里有東西嗎?”娘放下手里的筷子,問我。

      我趕忙說:“沒,沒有,不小心被菜噎了一下?!?/p>

      娘沒有再回話,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自責道:“我老了,不中用了?!?/p>

      “今天這豆沫味道很鮮!”我知道聰明的娘已猜到我吃到了什么不好的東西,趕忙回應道。

      我和娘的對話,大家誰也沒注意,談笑中,話題很快就被岔開。

      那碗菜豆腐,我是在狼吞虎咽中吃完的,也令我終生難忘。如果我吃慢了,娘肯定會發現其中的端倪。在吃飯的過程中,我幾次強忍著淚水,心里一直在想:在苦水里泡大的娘,省吃儉用,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也千方百計讓一家老少吃飽穿暖,這是多么了不起。這種能觀察到、能享受到但又難以言明的品德,真是令人高山仰止。孩子們一個個長大、成家立業了,娘依然牽腸掛肚、放心不下。我們偶爾回家一趟,娘總是想方設法做每個孩子最愛吃的飯菜,這份恩情我們怎么也報答不了。我最樸素的想法就是,說啥也要讓娘高興、不給娘心里添堵,這是最基本的道德水準,也是最為高尚的人性表達。我一直慶幸我當時沒有順口告訴娘,沒說破我吃出半截青蟲的事。吃這一碗菜豆腐,吃的是心中美好的記憶,品的是一家老少團聚的美好時光,嘗的是一縷濃得化不開的鄉愁……

      我妻子知道我喜歡吃菜豆腐,也慢慢學會了自己做。我不時能吃上用新鮮蔬菜做的菜豆腐。先喝一口菜豆腐的清湯,嗨,真是清爽的美味呀,沒了菜的生澀或青苦,只有菜的清香、豆香的醇厚和熱湯的溫暖。我妻子還找到了保存菜豆腐的新辦法,當頓吃的放鹽;第二頓吃的,到吃時再放鹽,能保持菜的色澤不變;如果長時間保存的話,就干脆放冰箱冷凍起來,顏色和味道不變。菜豆腐,早已超越了溫飽,成為滋養精神的美食,承載著詩與遠方的遐思。

      童年總會消失,夢想不能幻滅。在異地他鄉,吃到家鄉的味道是一種福分,有遇到知音般的欣喜,那是鮮活鄉愁的一縷“地氣”,一股“人間煙火氣”。

      每次看到菜豆腐,我便會想起當年娘做的那一碗,那菜豆腐的滋味更稠、更鮮、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