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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花洲》2024年第4期|魚禾:低山三百
      來源:《百花洲》2024年第4期 | 魚禾  2024年08月06日08:17

      穿過桐柏山與大別山之間的埡口,沿長江右岸向東南,貼廬山西麓南轉,經鄱陽湖西濱,當渾滔滔的贛江水面出現在車窗外的時候,我就在江西腹地了。這一趟是搭乘高鐵進入江西的。上次來時高鐵尚未開通,要在動車臥鋪上睡十來個小時才能到達。時至今日,即便交通工具如此發達,這一趟行程也輾轉了大半天。隔著這么些年,江西的容貌并沒有什么改變,依然霧蒙蒙濕漉漉的。云影漫漶的天空下,莽野青綠,低山幽藍。這一派景象隔著若干年的時間再現眼前,令人有某種直覺上的失真感,仿佛這不是實地,而是舊夢重現。

      過了贛江,高鐵線路便進入丘陵地帶,一個山洞連著一個山洞地鉆。這正是我印象里的幽僻之地。層層疊疊的山谷有如天之巨手布下的迷宮,等閑不可得見。由于地面交通極其艱難,在現代交通手段出現之前的漫長歷史上,這樣的地方總是成為不同群落聚居地之間的天然分界線。不同方言風俗區(大致也是后來的省級行政區)之間的交界地帶,諸如川陜甘交界帶、湘貴渝交界帶、贛閩粵交界帶、鄂豫皖交界帶等等,都屬此類。盡管對這一帶的地形大致有數,但這些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山丘都叫什么名字,我基本不知。它們密集而零碎,像一張按比例尺放大的釋迦果皮。即便在列車駛出山洞的間隙,視野也會被近處幾座小山構成的天際線所局限,看不見在大平原上看慣了的蒼茫無際。我一向偏愛一覽無余,偏愛平坦如砥的莽原和視野盡頭微微呈現弧形的地平線。只要一想到出門,總喜歡往西,往北。比華北平原更大的平地都在西部和北部,在長滿了黃玉米紅高粱的黑土平原,在綠海洋般的內蒙古草原,在陽光如金、棉花雪白的西疆平野,在遍布深褐凍土和孔雀藍湖泊的羌塘荒原,在因富含錳礦而泛出紗衣般的黑灰之色的遼闊戈壁。而在江南丘陵腹地,人總是被十面山丘包圍。毫無區別的山丘給人一種在山里回環往復的錯覺,仿佛乘坐的列車并沒有前行,只是在山間周而復始地打轉。我也說不清從什么時候起喜歡上了這種回環往復,這種錯覺中的不斷返回,這大地上的猶疑與低吟。

      在龍南下了高鐵,換乘到三百山的中巴。因為等人,我在登上中巴之前抽了支煙。空氣太好。這是唯有幽僻地帶才會有的干凈空氣。所謂“富氧”“負離子”之類,直覺是捕獲不到的,能感到的只是空氣的干凈。空氣的清涼與煙草的香味相隨吸入,簡直能聽見肺腑的歡叫。由于天氣適宜,車內已經不必制冷,中巴車一路開著外循環送風。叢林的清新絲絲縷縷漫進來,令暑熱一掃而空。不同于在西部或北方看到的樹林,這地方滿山的樹木都屬于冷色系。沁著水色的嫩綠,隔著霧氣的藍綠,偏點灰黃的老綠,接近于黑色的墨綠,層層疊疊,皴染點滴,有如一幅青綠山水的長卷。誰能不喜歡這漫山遍野、鱗次櫛比的樹呢?遮蔽的樹木曾是原始人的安身立命之所,我們的身體里面一定還潛伏著來自遠古的記憶。對樹林的親近就刻在人的基因里,抹都抹不去。車窗外的青山綠樹正漸漸隱入暮靄。我看著手機屏幕上的地圖。龍南高鐵站與三百山分布在一處菱形高速公路的兩個對邊。無論怎么走,都需要繞行菱形的一半邊線。我們搭乘的中巴選擇順時針方向,北上,東行,南下,天擦黑的時候,終于到了住宿地。落腳的賓館坐落在三百山西麓一個叫梅屋的村子旁邊。向南過省界就是梅嶺,這里想來也是多有梅樹的。這一帶的村名多含有“坑”“背”“上”“下”“屋”的字眼。其他的名字無疑是由于地形地勢,而這個“屋”字,大約是客家人南遷以后保留的中原語詞習慣,在贛閩粵交界帶常見的“圍屋”即為印證。住地向東北十公里,有建于清道光年間、規模最大的方形圍屋“東升圍”,是客家圍屋的代表作之一。

      贛閩粵交界帶以其多山且通行不便的地理特征,歷史上曾是人們的避亂之所。在數千年的中華文明史上,這里曾是中原人大規模南遷的落腳點和中轉站。傳說最早的中原人南遷在秦時—秦始皇南征時在百越之地屯兵,后派商人女子等十余萬人勤軍,這些人大部分定居下來,成為最早的客家人。有信史可考的中原人大規模南遷,則始于魏晉南北朝時期。從那時起,大批中原人離開戰火不斷的故土,先到了長江流域,再進入贛閩粵交界帶山區,形成客家民系;明末至清,部分客家人向西南遷往兩廣、云貴一帶,向東南遷往福建、臺灣,向南遷往海南島及遙遠的南洋群島。由此,漢文化也隨著這一批批千辛萬苦的移民,滲入他們所到之地。

      三百山所在的安遠縣,是客家人定居的核心區之一,所謂“逢山必有客,無客不住山”。我從中原來到安遠,說是探親也不為過。在江西的安遠和全南、廣東梅州、福建龍巖之間這個菱形丘陵區域,許多村落都有土樓和圍屋。盡管通行說法常常把土樓和圍屋歸為兩種建筑,它們在建筑材料和形制上也確有差異,但是在我看來,這種差異并非本質區別,也不是涇渭分明。從性質而言,土樓和圍屋都是客家人在異鄉構造的特殊建筑,集家、堡、祠于一體,既是各家各戶的居室,又是共同抵御侵擾的堡壘,居中還往往設有用以祭祀祖先的祠堂。它們的建筑風格,與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原地方為防御胡人侵擾而修建的塢堡有些類似,不但體量龐大、外貌冷峻,而且質地堅實、構造繁復。事實上,這一帶的村落也有許多以“堡”“寨”為名的,與圍屋土樓有相同的緣起。“土樓”之名,概括的是構筑材料,指墻體由古老的夯土之法筑砌;“圍屋”之名,概括的則是建筑形狀,指建成之后的屋子四面圍合。“圍”,更能代表這一類建筑的特征,也更能標注這一類建筑的來歷。因此,我一直把土樓也歸為圍屋的一種,盡管這種合二為一從建筑學的角度看未必恰當。

      晚餐果然遇到了似曾相識的家常菜。這些個菜式多是淳樸的鄉間菜,沒什么虛頭巴腦的名堂,但從食材和加工風格來看,卻帶著明顯的中原痕跡。其中有一道面食,滋味鮮美,口感筋道。左右有人介紹,這就是著名的安遠小吃“假燕飯”。“假燕”看上去就是北方的面條,只是取材有別。面條是以小麥面粉加工制成,“假燕”是以草魚肉泥糅合薯粉經蒸煮晾曬而成。一種說法是,“假燕”是“假意”的諧音,是客家人待客時對自家飯食的謙稱。還有一說,假燕飯乃由當地人招待名士唐伯虎時假稱燕窩而得名。但我吃了一口假燕飯,品其滋味,便想起在福州一帶吃過的“肉燕”。“肉燕”形同餛飩,別稱“扁食”,而“扁食”正是中原很多地方對餃子的稱謂。只是,福州“扁食”的皮也不是以面粉做成,而是用豬肉加芋泥或薯粉手工打制而成,做法與眼前的“假燕”類似。這“假燕”之名或許與“肉燕”有關?是否因為以魚肉替代了豬肉,又不加餡料,所以稱“假燕”?民俗的慣性是巨大的。自彼時中原人南遷至今,時光已近兩千年,此地的物產與中原也大相徑庭,但中原地方的飲食習慣依然頑強地流傳下來,與本地食材百般糅合,形成了帶有濃厚懷鄉痕跡的客家菜。

      同樣經過了兩地素材糅合而成的還有語言。此地是客家話方言區的中心地帶。客家話是漢語八大方言區里面最難聽懂的語言,其語系分布區域與前述圍屋的分布范圍大體一致。房屋和語言都是跟隨著南遷的中原人來的,只不過語言因其人際交流的用途,在漫長歷史中漸漸糅合了中原古音韻與贛閩粵交界帶的土語,進而形成一種具有獨特發音系統的新方言。曾有語言學家做過一個實驗,用客家話誦讀《詩經》和唐宋詩詞。他們發現,那些古詩詞用客家話讀起來不僅押韻工整,而且聲調十分和諧,讀起來抑揚頓挫、朗朗上口,有一種用普通話朗讀很難達到的古器樂般的優美。

      留有明顯中原基因的還有客家人的長相。不同于贛南及閩粵一帶居民方臉闊頜、深目寬鼻的面貌特征,客家人大多臉盤橢圓、飽滿多肉—這是典型的中原人面貌,是時隔兩千年而未曾中斷的血緣。有人注意到如今客家人的長相格外悅目,在飽滿流暢的面部線條中,中原人偏于清淡的五官變得更具有立體感,而皮膚也成為細膩而中和的淺麥色。這樣的變化,無疑是中原移民與當地居民聚居通婚的結果。人類肉體的衍變也如文化,總是格外悅納差異懸殊的各方之間的交流與融合。因為生命的基因選擇總是趨向于最優的生存與進步,這是生物界早已形成的鐵律。

      這一天正是中元節,是傳統祭祀先親的日子。三百山的夜空明凈如洗,陽臺上的月光白花花鋪了一地。在我的老家豫北,人們把月亮照耀下的大地稱為“月亮地”,把滿月照耀下的地面稱為“大明月亮地”。中原人中元祭祀的時間是在上午,一般要趕早,太陽初生時,家族里的子孫便已齊聚墳前,上香跪拜,壓紙祝禱,培土添墳。因為中元時節正值秋稼成熟,所以燒紙送冥幣的環節便減去了。與中原習俗不同,客家人的中元祭祀會提前一天,放在農歷七月十四。據說這也與中原人在宋末的逃難有關。提前一天,是為了趕在入侵的金兵到達之前把祭祀的大事完成。由于經歷過翻天覆地的離亂,背井離鄉的客家人格外重視祭祀。就連在八月十五,在象征著團圓的中秋節,客家人也會把祭祀放在首位。想來人們心中的團圓,不僅包括了生者相聚,也包括了與逝去親人的靈意相通吧。在中原,至今還保留著請先親回家過年的習慣—除夕那天早上要到墳前請先親靈位回家,正月十六晚上再恭送亡靈出門。在這期間的每日三餐,第一份盛出的餐食要先供奉到靈位前,焚香敬告。也許人們對于團圓的盼望,正是祭祖的最初動機?祭祀的儀式形形色色,歸根結底,不過是為了賦無形以有形,寄托生者的懷念。我看著那一片白花花的月亮地,歪在榻上養神。滿月夜是適于懷念的。在這個靜謐的山中居所,我才切身體會到懷念的情感流向—不是向外,而是向內,不是給予,而是吸納。

      滿月正在喚起汪洋里的潮汐,血管里的紅色液體仿佛也在起著潮汐。有科學研究表明,由于人體有70%是水分,因而月球對人體也有著像對海洋潮汐那樣的引力作用。在朔月時,人體最為抑郁;在滿月時,人體最為興奮。由此想來,有什么生物的軀體不是以水為主的呢?所以,有什么生物能夠避免月球的引力作用呢?萬物之間,本來就是氣息相通的啊。起著潮汐的體液會讓本來日落而息的生靈變得生猛活躍。我記得有位傾心于自然寫作的作家曾有記錄,有明月的夜晚,野外的松鼠會把人們宿營帳篷的坡頂當作滑雪場,而招朋結伴,一趟趟跳上滑下,玩得興高采烈。自然科學的調研結論表明,有許多植物在月光照射下會生長得更快;樹木纖維受到損傷后,曬曬月光會讓傷處更好地痊愈。而精通種植的農人則發現,一些植物在新月時候播種會更快地萌芽,在下弦月時收獲的水果和莊稼更耐儲藏。在人類還不知道使用火的原始時代,當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讓雙眼盲視,連正在逼近的野獸毒蟲也看不見,夜晚便是每天都會準時到來的恐怖時段。當月光剪破黑夜,尤其,當月亮一夜比一夜更飽滿,當滿月把黑夜照耀得類如白晝,那白花花的月亮地,是否曾讓懵懂惶恐的人們總算有了依賴?在月亮地里,人的眼睛看得見,人的血液靈醒著,一切都可以防備和抵御。我幼時格外怕黑,因為從父親那里聽了許多聊齋故事,夜間一熄燈,便覺得黑暗里影影綽綽飄來了噴水的老鬼、吹氣的小鬼、畫皮的女鬼。農歷十五前后的明月夜是讓我格外安心的夜晚。后來雖然不再怕黑,但對于明月的喜愛卻保留下來。尤其是滿月夜,對我來說差不多都是節日。只要那一天天氣允許,我便會找個安逸去處,在大明月亮地里待一會兒;又或者把軟榻搬到陽臺上,索性曬著月亮睡一宿。

      住在三百山西麓的這個夜晚,滿月在我這里喚起的卻是潮水般洶涌的睡意。我潦草洗漱,倒頭便睡。這一覺睡得真是濃沉,著枕即眠,沒有入睡過程,沒有半夢半醒的恍惚,沒有夢。第二天一早醒來,我感到了難以言喻的輕快。唯有在經過了十分飽和的睡眠之后,身體才會有這樣的感覺—它是輕松的,仿佛解脫了百般重負,成了風,沒了重量;它也是飽滿的,有著想要起跳的雀躍和歡快。唯有在漫山遍野的樹木供給了充足氧氣的地方,唯有在安靜得讓你疑心自己耳朵聾了的環境里,才會有這種一夜之間改變身體狀態的睡眠。平常多少個夜晚入睡的困難,原來并不是身體作怪,而只是環境造成的。素日里滯重有如圍墻般的軀體,在這樣的時刻才與我和好如初。它不再是擰巴得幾乎要匍匐在地的外殼,不再是被雜念攪擾得如一團亂麻的負擔,而是我的根基與本質,是正在滋生力道與欣悅的土壤。

      從停車場到福鰲塘的索道是我搭乘過的索道里最長的一段,纜車在空中運行了足有半個小時。纜車上行不久便遇到漫天云霧。四下望去,山的輪廓已經不見,唯有層層疊疊的樹影從灰藍的霧氣里洇出百般綠色,深青淺翠,凹晶凸碧,令人恍如置身仙境。空氣清涼無比。同纜車的文友從聊天中安靜下來,似乎都被這空氣俘獲,正在專心享用。

      福鰲塘是位于三百山西部山中平地上的一小片火山湖。池塘罩在濃霧里,水面如鏡,波瀾不興。天上下起了小雨,氣溫也明顯降下來了。我們各自罩上輕薄的白色雨衣,沿著山間小道往一處瀑布方向走。山間小道略有起伏,平路與坡道參半。好在步行路段不遠,又都修砌了防滑的石頭臺階,走起來頗為輕省。只是觀瀑回返的時候遇到一小段玻璃棧道,著實難住了我。我恐高嚴重,對于任何玻璃做成的地面都會感到不適。所幸這里的玻璃棧道做得極為體貼,在外緣齊整的玻璃路面內側,又貼著山體隨形取勢,做了一道寬寬窄窄的木板路面相拼接。同行的朋友便體貼地擋在外側,我總算順利通過。前頭俱是木棧道了。后來從朋友們發出的照片看,木棧道幾乎是全程懸空吊筑。只是當時為視覺所瞞,以為腳下是實地,并沒有感到緊張。站在木棧道上遠望,叢林的色調也一致起來,近處層林疊翠,遠處便是一派漫漶,唯有憑著天色在樹梢留下的反光才能分辨叢林的紋理。

      我也舉起手機拍了幾處風景。可惜,能夠把近處的細節拍得極其精妙的手機,拍攝大風景卻總是局促,拍出的照片遠不如眼睛看到的豐富生動。不知道相機的感光能力為什么會在遠視的時候下降。不過就日常印象而言,無論多么精密的感光儀器,顯然都難以窮盡人眼的精妙;僅在某些極端的情形下,儀器才具有生物眼不可能達到的視力。也許,生物眼與機械鏡頭的差別僅僅在于環境適應能力。數字化時代的儀器有了強大的模擬功能,但模擬無論如何逼真,也不過是一種有限設置罷了,它有著死板的上限,不會自然生長,不會隨機應變,不會自我評價并且自主修正。因此,儀器永遠是客體,是賓語,是動詞后面被指使的物。

      凝視叢林久了會心生畏懼。這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所在,浩瀚、無邊無際,讓人覺得自己整個被它包圍,產生“陷入”的幻覺。我記得一位朋友曾經描述他第一次深入海洋的感受。那是在東海,他租了一艘快艇在海上觀景。因為不滿足近岸的風景,他要求掌舵師傅把快艇開到看不見岸的遠處去。快艇很快開到了四顧不見陸地的區域。他開始是興奮的,覺得那才是大海的模樣。可是等到快艇再往遠處開,他在船上四下看看,入目盡是水泥般灰黑凝重的波濤,他陡然感到了恐懼,有種沒著沒落、正在往下陷的感覺。眼前不過是一片面積不算太大的低山叢林。我與叢林之間隔著開闊的空間,還有一道堅固的人工棧道護欄。但是在這樣的片刻,直覺總能強烈到屏蔽一切判斷,讓身體無條件地淪陷。正在視野前方滾蕩而過的綠色波濤,讓我感覺自己像一粒投入水中的鹽,正被無盡的叢林溶解,我骨肉中也有風在鼓蕩,有云霧彌散,有氧離子充盈。每一種生命體都有自己的樂土與禁區。人難以深入海洋或叢林,正與魚類不能上岸、走獸不能騰空一樣,都是天道。我們這些在有條件的陸地地塊上才能生存的螻蟻,哪怕走遠了一點都會有水土不服的問題,更遑論經受巨大的環境差異。

      時近正午,霧氣在陽光和風的作用下漸漸消散,但還有一綹一綹的薄云在山間飄拂。我駐足其上的漫云棧道的確名副其實。云霧在棧道近旁的山間,在緩慢而廣闊的風陣里從容漂移,時而漫漶如煙,時而絲縷成綹,不間斷也不擁擠,是地道的“漫云”。有了薄云的隔離,叢林的層次顯得格外分明。遠山很遠,遠到了霧靄的那一邊。風在叢林的梢頭經過,掠起陣陣波濤。這么寬闊的山風,在我印象里陣勢蕩蕩的山風,在這浩漫的群山之間,竟然聽不見什么動靜。所謂“大音希聲”的抽象,也是受了具象的啟發。

      滿覆樹木的山峰在眼前層疊展現。我因為提前看過地圖,知道那一派蒼綠之下還有一條東西貫穿山谷的步道。步道是沿著一條溪流開拓的。溪流流經九曲回轉、深林蔽日的蝴蝶大峽谷,稱九曲溪。九曲溪向東匯入東風湖水庫,出庫稱定南水,再向西南流往楓樹壩水庫,成為東江上源的西支。匯入楓樹壩水庫的還有尋烏水,源出三百山諸峰東段,乃東江上源的東支。水出楓樹壩稱東江,經龍川、河源、博羅到東莞,以多股岔河匯入珠江。與所有大河的上源一樣,對面叢林下面的溪流也匯聚了無數的山間潭水、瀑布和涌泉。上山第一眼看到的福鰲塘,便是“東江第一瀑”的源頭水;而“東江第一瀑”跌落成溪,又是九曲溪匯聚的眾多水流之一。長江中下游右岸的山脈大多呈西南—東北走向,羅霄山與武夷山是這些走向大致平行的山脈中的兩座。水隨山勢,長江右岸的一級支流也多是這樣的走向。作為這些支流之一的贛江,就流經羅霄山與武夷山之間的山谷,其源頭也在贛南的丘陵區。江南丘陵、浙閩丘陵、兩廣丘陵一帶的地形充滿了小體量凸凹,可謂山脊連綿、山頭林立。在羅霄山與武夷山南端余脈之間,南嶺余脈大庾嶺之東,也是一片參差錯落的低山丘陵,三百山正是對這一片低山丘陵的統稱。三百,不過是個狀其繁多的形容詞。三百山及其西側的大庾嶺,是東江與贛江的發源地,也是長江下游水系與珠江東支的分水嶺。三百山作為東江源受到關注,主要是因為這路水源是舉世聞名的大都市香港的救命水。香港淡水資源極其匱乏。這座城市飲用水緊缺狀況的徹底解決,是在20世紀60年代。當時,遭遇嚴重水荒的香港向內地請求援助。經周恩來總理批示,1963年底定下的引水工程方案計劃在東莞橋頭鎮東江河口開挖河道,接水入石馬河,沿石馬河河槽把河水逆流回調,先入雁田水庫,再開挖人工渠引水入深圳水庫,最后輸水入港。這個過程,需要把東江水從海拔2米位置逐級提升到46米位置,讓石馬河逆流百里上到高處,才能引水南下。工程之艱巨可以想見。工程竣工使用后,香港70%的飲用水依靠東江供給。

      城市的水是從山上來的,山上的水則是山對雨水和空中水汽的“截留”。每一場雨水落下,山都會敞開懷抱接納,以它的土壤、植被、巖石縫隙盡可能地挽留雨水,把雨水藏到地表之下,再以涌泉的形式有節律地釋放。富含水分子的空氣只要經過一座山,其中的水分子便會被樹林廣泛地吸納、冷凝,滴到地表,再滲入地下。植被茂盛的山,便成為水的倉庫。說到底,還是生命體挽留了水,對天上之水做了智慧的調節。

      在長長的玻璃天橋盡頭,樹上有一塊木牌,上面刻了一句頗煽情的流行語:“想你的風吹到了三百山。”幾個恐高的人從便道過來,在松樹下等那些正在穿過玻璃天橋的人們。在云霧繚繞的透明天橋上,他們走得頗有儀式感。山風撩起了他們的頭發和衣襟,看上去瀟灑而飄逸,有如一群踏云而來的神仙。我坐在能看見遠處山巒的長凳上,看樹梢上一番番滾過的風浪。這條玻璃天橋長333米,顯然是為著照應三百山的名頭而刻意規劃的長度。在漢語文化系統里,“三”是實指的有限數,又是虛指的無窮盡;是對數量的指稱,又是平衡穩固的象征。鼎有三足,禮有三讓,人有三生,事有三思,詩有三百,曲有三疊。而這數也數不清的群峰,稱三百山。

      不知道眼前的群山里,哪一座山上會有茶樹?安遠向以九龍茶著名,九龍茶出自九龍山,九龍山在三百山以北,兩處山巒隔著安遠縣城南北相望。但茶樹的生長,往往不會局限于這么小的地理區劃之內。據說,茶樹的祖根地在喜馬拉雅山東麓的亞熱帶雨林。在植物繁盛的森林里艱難爭取生存空間的原始習性,使它們最初長成了擁有深廣根系的高大喬木;而為了避免過量的雨水漚爛根系,茶樹往往把扎根的地方選在水流能夠迅速排泄的斜坡上;又為了避免過于強烈的陽光灼傷葉片,它們學會了控制自己的高度,讓自己的樹冠與森林頂層保持恰當的距離—既能享受充分的光照,又能獲得頂層樹冠的遮陰。在西北部高山庇護下躲過了第四季冰川寒流的直接襲擊而幸存下來的茶樹,是為數不多的上古時代遺留植物之一。

      原始人類是什么時候發現茶樹的?沒有考證。據說他們是從猴子摘食樹葉開始注意這種樹的。迄今發現的最早的茶樹種植記錄始于西漢。彼時,茶樹早已適應溫帶氣候環境,由高大的喬木進化為高不足一米的低矮灌木。我相信在那之前,人類與茶樹已經有過漫長的交道。至少,在文字出現之后,這種后來被稱為“茶”的樹葉已經有了“槚”“荼”“茗”“荈”等稱謂;而“茶”這個字,正是從“荼”字來的。“荼”,本指苦菜。大約由于茶葉也是苦味的,《爾雅》把“槚”歸為“苦荼”的一種。到了南北朝時期,“荼”字因義分音,表示苦菜的“荼”音tú,表示“槚”的“荼”音chá。到了唐代,兩者又在字形上分化,音tú的寫作“荼”,音chá的寫作“茶”,兩類植物自此才有了各自的歸屬。繼而便有陸羽《茶經》,三卷、前后十章、洋洋七千余字,對茶的前身后世進行了全面鋪陳。《茶經》首章“茶之源”,從南方嘉木寫到“茶累”,把茶的來歷名堂、秉性作用寫得風生水起。這一段文字,也是我習書常抄的段落。開始并不覺得有什么稀奇,但隨著對茶的了解,才逐漸體會到這篇文字何以稱“經”。文首提到“巴山峽川有兩人合抱”的茶樹,也就是說,從上古遺留下來的喬木茶樹種屬,它們的祖根地竟從橫斷山區之南一直延伸到巴峽一帶?文中所言茶樹生長地的“上”“中”“下”,我原以為是地塊的品級區別,后來才醒悟,這個“上”“中”“下”所指的不過是地勢。于是“爛石”二字,就讓我想起了曾在雅江南岸和貢嘎雪山半坡見過的流石灘。事實上,只要是高原草甸和雪線之間的山坡,都可能有流石灘。這些冷寂的貌似生命禁地的地塊,大約支持不了如茶樹這么大體量的植物。但是,高山茶樹茶芽上普遍會出現的綿密絨毛,其生長動機正與流石灘上那些瑰麗的雪兔子、綿參之類一樣,是植物為了御寒而自生的“羽絨服”。而茶飲與“精行儉德之人”的“最宜”,不也一語道破了茶飲的至境?

      經過了冰川寒流考驗而幸存下來的上古植物,每一種都讓人肅然起敬。憑借數千萬年積累的生存經驗,它們似乎有著特殊的智慧。未經人工干預的茶樹,總是把自己的扎根地選在有充足雨水和溫度的地理帶、常年有漫射光的多霧山區、傾斜的坡地。這種秉性,是在浩漫的進化途中漸漸形成的生存智慧。這種來自上古的神奇樹木,想必是它們葉片中特有的茶多酚、茶氨酸和咖啡堿恰好滿足了靈長類動物對于殺菌、滋味和提神的需要,所以才在某些機緣巧合的時刻,被某個淘氣的猴子嘗試,再被某個好奇的人看見,進而才被馴化的吧?

      神奇樹葉的玄妙滋味和提神效力終于被發現了。茶樹開始接受人類的馴化和地理環境的變換,但是,它喜歡山坡和漫射光的習性卻保留下來,以至于許多平地種植的茶園里,要開挖保證及時排水的排水溝,要栽種專為茶樹遮陰的紅豆樹、木芙蓉或者馬尾松(它們樹冠高大且葉片碎小,能夠滿足茶樹對于光線的挑剔需求),茶樹才會好好生長。而眼前這一派多霧且起伏不定的群山,不需人力,已經天然滿足了茶樹的挑剔習性。這樣的地方,茶樹一定會知道的,它們會派遣無數的種子隨風飄落,在這萬事俱備的三百座山上扎根生長,繁衍成浩浩蕩蕩的有著芳香樹葉的茶樹林;或者被有心的人們移植到此,成為“陽崖陰林”的“礫壤”上得天獨厚的茶園。

      【作者簡介:魚禾,畢業于復旦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已出版散文集、長篇小說等六部。有大量散文、小說、文藝評論見于《人民文學》《十月》《天涯》《北京文學》《中華文學選刊》《散文海外版》等期刊。長篇散文《駕駛的隱喻》《失蹤譜》《界限》分別獲得十月文學獎、莽原文學獎、人民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