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4年第7期|華清:在夜盲中忽然誕生(組詩)
華清,原名張清華,1963年10月生,山東博興人,文學博士,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中心執(zhí)行主任,北師大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研究中心主任,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會長。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與批評,出版《中國當代先鋒文學思潮論》《天堂的哀歌》《文學的減法》《中國當代文學中的歷史敘事》《存在之鏡與智慧之燈》《猜測上帝的詩學》《穿越塵埃與冰雪》《窄門里的風景》《狂歡或悲戚》《像一場最高虛構的雪》等著作十余部;在《中國社會科學》《文學評論》《文藝研究》等國內外學術刊物發(fā)表理論與評論文章400余篇;涉獵詩歌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隨筆集《海德堡筆記》《隱秘的狂歡》《懷念一匹羞澀的狼》,詩集《形式主義的花園》等。曾獲省部級社科成果一等獎、南京大學優(yōu)秀博士論文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10年度批評家獎、第二屆當代中國批評家獎、陳子昂詩歌獎、《西部》文學獎等;曾講學德國海德堡大學、瑞士蘇黎世大學。
牙齒
舍利子,由時間之火焚燒
未化前的肉身,或是相反
以肉身煎熬一小片長夜的燭火
它們共同的結果是結出一粒,或數(shù)顆
脫落的牙齒。這最早的舍利子
豈止是不夠完美,不夠剔透晶瑩
這咀嚼過腥膻,美食,寂寞和痛苦
連仁慈的佛祖亦不忍打量直視的
一小塊骨殖。落入掌心后
再掉入泥土,它不會落地生根
而只是昭示一種結局,脫落后的
遺失——并徹底忘記出處
如涸轍之鮒最終相忘于江湖
螢火蟲
某個夏末的夜晚我偶遇你
這盞黑夜里最小的燈籠
你提著那淡綠的幽光
從我的頭上飛過
嗡嗡,嚶嚶
嗡嗡,嚶嚶
從我的頭上飛過
你提著那靈魂的幽光
這盞黑夜里最小的燈籠
某個夏末的夜晚我偶遇你
大 海——致歐陽江河
它奔涌不息的原生是你的象征
我說的不是大海,是你,或瓦雷里
看這座宇宙的墓園,親屬,萬物的子宮①
每一天都要重新出發(fā)②,每一天
都在出發(fā)的路上嗨翻如飲酒后的你
每朵浪都在大海與月亮之間
在云際,永不停歇的海平面
是江河終將入海。這是命。哦,歐陽
你這永世的不老,不熟,永遠
令人嫉妒、羨慕和憤怒的年輕
需要一座大海,需要英文、法文來翻譯
Sea,ocean,wave,vast,blue water
La mer,la pleine mer,les océans
需要一切不可譯的原詞。這不竭的
——原詞之庫,其實
它的面孔即一切語言的通行證
你只需將它變作花園,沒有孤獨③
當然也沒有伴侶。你這一騎絕塵的浪頭
大海的躁郁,甚至連同醉酒后的蠻俗
也是這壯闊的一部分,面對一切
贊美或污損,你只需給出同一態(tài)度
大海般的無所不包,無所不容
因為大海就是一座墓園,所有開始
和結束的幻影。今晚我們站在此地
一起目擊這宇宙和天空下唯一的鏡子
它壯麗的死亡,以及浩瀚的永生
①引自《奧義書·第一梵書》開篇,原句是“大海是它的親屬,是它的子宮”,商務印書館2022年版。
②瓦雷里的原句是“大海,大海啊永遠在重新開始”,《海濱墓園》起始第三行,卞之琳譯。
③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的詩集名《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薛慶國譯。
夜行列車
那呼嘯的速度遠快于童年
當我們在鄉(xiāng)村土路上摸黑前行
去奔赴一場露天電影,在鄉(xiāng)村打麥場上
有蝙蝠翻飛,黑暗中交集的男女
尷尬的少年在夢中便溺
如今是一樣的跌跌撞撞
沒有探出的竹竿或木棍
肉身在黑夜呼嘯,竟無剎車裝置
風聲如幻覺,如夢中奔馬
如語言,在夜盲中忽然誕生
荒野
必須保住一塊荒野,像保護
我們的身體,身體的隱秘。
你必須不能侵入,這最后的私人領地
如你是陽光風雨自然可以
若是踐踏則不能允許。因為
沒有了荒野這世界將不復有秘密
也沒有了萬物可供隱身的棲息地
你明白什么叫荒野嗎,它
是你必須停止之處。這自然法則的
最后屏障,一切噪音和入侵者的
消失處。荒野屬于萬物,萬物必須
以存在證明勝利,甚少須要和你
你們,保持最后一厘米的車距
母 親
某一刻的記憶讓我縈懷
冬日過午的陽光透過窗玻璃
落在母親的肩頭。那是四十年或更早
以前的景致。母親在窗前縫補
一件舊衣物。那針腳在暖陽下
閃著明亮的光,她的手是那么靈活
迅疾如春風吹過三月的樹頂
或一支風琴曲在鍵盤上跳躍
那時母親遠比我現(xiàn)在年輕
那時我還不曾理解那些針腳
亦不曾領受那陽光的含義
直到此刻,那場景穿越夢境
穿越母親的白發(fā)和漸趨昏暗的目光
倚靠著那蹣跚的背影。并透過一扇
黃昏時分更顯空曠的玻璃窗
來到這紙上,成為帶淚的詩句
春日湖畔
鳥兒的方向亦是人的方向
這和原始的景象一致,但是鳥
與人的距離正在變小
小于一桿兒,甚至一桿槍的長度
這提醒我們這世界稠密的程度
已接近大同的理想,幾乎
還有什么比這更親密,綠柳拂面
藍天倒映在平靜的水波
魚兒在水中成群結隊,仿佛
在與遠處那接踵摩肩的樓群比拼密度
一切如此和諧,比照世界的壞消息
這已屬人間天上,良辰勝景
在這座人力造設的湖畔,我看到了
又一個多么珍貴的春日
秋千
作為隱喻的秋千,隨春風擺蕩
美好的人文主義坐在上面
數(shù)十年的經(jīng)驗告訴我
杜絕描述,“真正的質感
從不來自對經(jīng)驗的描摹,而來自
對經(jīng)驗的體味和分析”。懂嗎
你須直面一切,那隨風飄蕩的裙裾
那春風中一如桃花拂面的笑意
那節(jié)奏如詩的起伏與擺蕩
盡管現(xiàn)代性本身就是不確定
但此刻美妙的經(jīng)驗離不開喻體
最好是肉身——另一個貝雅特麗齊
作為詩人的再創(chuàng)造者,秋千上
有春心蕩漾的一個,何況還肌膚如玉
看海的人——致R兄弟
整個冬天你都在看海
透過你那寬銀幕一般的窗
明亮又幽晦的世界,就像創(chuàng)世以前
你就在那扇窗前閑坐或站立
那動蕩寬闊的世界容下了什么
既往,記憶,空白,還是夢,你
為何如此安靜,難道那懸空的窗外
沒有過風暴,沒有颶風卷過海面
而今那狂濤何在,只剩了平靜
仿佛一面魔鏡,鏡中的睡眠
從天空降下,并由遠及近
那時,我看見一杯由神端著的紅酒
經(jīng)由晚霞的暈染,從天空傾覆
倒進了你窗外的大海
不用偽詞
不用偽詞會死嗎,一位
可以犯顏直諫的朋友這樣對我說
是的,我也這樣問自己
什么是偽詞,偽詞就是那些
被裝扮起來的假人,假意,假情
那些沒有具體所指的華美空氣
假的概念,名義,被冠以某個
虛胖形容的詞。用得太多,太久
以高貴而正大的名義,效果不及
一團霧,一滴雨,一張皮
你不用憂郁、玫瑰、死亡……能死嗎
要么與腐爛的古人一起去
要么拿一把最小的尺子,去找那些
約小于一毫米的詞。讓它們
硌得手疼,扎得心慌,弄得魂不守舍
意亂情迷,就像鉆石,子玉,哪怕再次
——也要像撒了一地的碎玻璃
憶舊友
若有來生,他還愿穿越至
那紙醉金迷的年月。(據(jù)一位密友講
他在彌留之際曾慘笑著如是說)
不知為何,我今在這萬米高空
忽將他憶起。黃泉路上他已是先行者
當年他的詩篇總在飛行中寫就
雖略顯粗糙,卻總有傲人的靈感
他總在黃昏時分降落,在那座令人
迷醉的名城,投入浮華浪漫的
夜生活。他在那兒觥籌交錯,歌舞饗筵
用美酒將一切搞定,然后在詩歌中
再對這一切作淋漓盡致的批判和分析
直到現(xiàn)在那些詩句還讓我心跳不已
讓我感慨他那直逼云端的才情
和深入陰曹地府的窺視。
“在命運女神的私處”,我曾引莎翁
那精妙的詩句將他稱贊,這句子
讓他念念不忘,在異鄉(xiāng)脫逃的生涯中
一直引為知己,并在離世前
最后的時刻皈依。呵,一段歷史
已成過往,連我們友情的見證者也
都已逝去。我不想感慨人世無常
命運的風風雨雨,但卻不知為何
在這兩小時的旅程中忽念及
謝世多年的舊友,竟有些不能自已
登山者
他們看過山頂?shù)囊磺校⒈持?/p>
滿身的疲憊下山時,山腰上正
跋涉著更多的上山人。他們仰望山頂
滿臉都是興奮和希冀,那時
汗水正掛滿他們的脖頸和面孔
他們像覓食的鳥兒,昆蟲,螞蟻
那樣躬身前行,似乎完全不知
下山人已把山頂?shù)囊磺斜M收眼底
此刻夕陽西下,長夜即將漫漫
下山人與上山者互不相問,擦肩而過
——彼此就像無視
擦拭
某個有閑的一日
他在家中擦拭玻璃,仿佛在擦
一個蒙塵的記憶。他輕輕地擦著
那些灰塵一樣的往事不斷抖摟
他內心涌上來一些莫名的情緒
是否連灰塵都會抒情,不然為何
那數(shù)年或更多,那些
不可回首也不曾預測的時日
那些忽然已蒼老的人事,令人悲傷的意象
為何在此時一一顯形
骨頭
在故鄉(xiāng)的荒野我看見了一根骨頭
一根先人的骨頭,一根先于我
也先于我眼睛看見的骨殖
是,這世界,最終要顯現(xiàn)的
正是一根灰白的骨殖。六十歲的荒野
越來越接近于一根骨殖的樣子
在這喧囂人世的隔壁。
先于我,也將后于我的
這根骨殖。荒棄著,在田野里
仿佛一個驚嘆號
讓我想起一首古老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