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卻問何方是故鄉——陳應松《回山谷》簡評
      來源:《長江文藝》 | 黃發有  2024年08月02日09:55

      在快速推進的城市化進程中,一方面,大量鄉村年輕人進入城市工作和生活,追逐自己的夢想;另一方面,越來越多的村落正在消失,那些走出鄉村的人離故鄉越來越遠,這既是地理上的距離,也是精神上的距離。陳應松的短篇小說《回山谷》中黎家兄弟的返鄉之旅,讓他們發現故鄉已經面目模糊,與故鄉變得日益疏離,和故鄉的聯系變得越來越脆弱,自己終將成為失去故鄉的人。《回山谷》在修辭上有一種潛在的反諷意味,這讓我聯想到魯迅的《故鄉》,但兩者在立意上各異其趣,反映出返鄉主題在不同時代的變化,以及知識分子自我定位的差別。

      《回山谷》文筆細膩,開篇的描寫一氣呵成,就像山谷里的泉水一樣,清亮而順暢,文體自由而奔放,充滿濃郁的抒情意味。《回山谷》在情感上引而不發,始終保持必要的克制,這反而更容易激發讀者的共鳴,并緣事生情,由情入理,引導讀者進行更深入的思考。“回山谷”是一種儀式,是抗拒遺忘的儀式,是對已經日益疏遠的“故鄉”的確認儀式。作品通過豐富而細膩的細節,生動地描述了“回山谷”的行程,更值得注意的是寫出了父親和“我們”“近鄉情更怯”的情感波動與心理變化。父親擔心兒女不愿意回山谷,故意說反話試探,在這樣的互動中,進一步凸顯了他對故土的依戀,尤其是對已經長眠于地下的老伴的牽掛:“他的內心是希望我們去的,每年春節風雪無阻也要回山谷去‘看望’下母親,母親的墳,磕個頭,燒點紙,盡點孝心,不至于讓母親一個人在山谷老家孤魂過年,在凍土下無人叩問,要給她拜個年。以后,父親也會送回山谷,送到母親的旁邊”。對于父親而言,盡管身體跟隨兒女進了城,但他的靈魂始終留在了山谷。

      作品篇幅不長,講述的只是一家已經進城的人過年前探訪山谷老家的見聞,巧妙地撩開了偏僻山村的一角,通過展示老鄰居一家的現狀,揭開了那些容易被忽略、被遮蔽的生命角落。本來在懸崖采藥的劉瓢兒,進城后給高樓保潔擦玻璃,不幸在大風中撞上了玻璃。他出事后,媳婦帶著小孩離開了,家里只剩下憨媽和腿腳不利索的爹。與《松鴉為什么鳴叫》《馬嘶嶺血案》等作品相比,作家始終關注鄉村世界里弱者的境況,但《回山谷》的敘述節奏變得更為徐緩而從容,文字的力量沉潛而內斂,不是那種氣勢磅礴的爆發,而是綿綿發力的暗勁。在時代奔涌向前的大潮中,我們有必要往回看,尤其是關注那些掉隊的人群,就像作品中的憨媽,沒有手機,更不會用二維碼收款,甚至認為劉瓢兒是被黎老倌咒死的,其生活方式和觀念都與時代格格不入。

      如果將《回山谷》與發表在《芳草》2024年第1期的短篇小說《紅鬃野馬》進行對讀,相映成趣。《紅鬃野馬》講述的是“我”(棠娃)和父親搬離冷杉坳的行程以及由此引發的內心波動,從一把椅子到籬笆短墻上的南瓜花,從群嘯的烏鶇到母親的墓碑,從風聲、月光到野馬河邊奔馳的紅鬃野馬,作品表達了對身后的山村無盡的依戀。人物的情感與作家的情感一開始保持了一定的距離,但隨著敘事的推進,兩者之間形成了強烈的共鳴。從《紅鬃野馬》到《回山谷》,從離開到回歸,離開是對鄉愁的強化,而回歸只是讓當事人意識到故鄉已經逐漸成為陌生的遠方。

      這些年,鄉村振興題材是我們文學創作中的一個熱點,也出現了一批振奮人心的好作品,及時反映了鄉村建設的新氣象與新作為。農業農村現代化是中國式現代化的有機組成部分,產業興旺、生態宜居、鄉風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是鄉村振興戰略的總要求。加快推進農業農村現代化,才能實現城鄉均衡發展、可持續發展,不斷增進人民的幸福感。值得注意的是,近年這類創作也存在一些問題,那就是概念化和同質化問題,有些作品編造痕跡太重,沒有真實地記錄鄉村生活。不少作品都在寫農家樂,都在寫網上帶貨,都在寫非遺產品,都在寫返鄉創業的青年男女的愛情故事,而且清一色的一路凱歌,主人公實現了事業和愛情的雙豐收。更值得重視的是,這些作品的敘事模式大同小異,簡單套用打怪升級的游戲模式,不少鄉村非遺題材的作品講述的都是一種非遺產品改變了一個村莊或鄉鎮面貌的故事。通過創造性傳承與創新性發展,確實有一些具有代表性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重新煥發出活力,并推動了文旅融合。不可否認的是,鄉村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都是農耕文明的產物,隨著傳統的農耕方式的衰落,大多數非遺的消失是難以逆轉的趨勢。在這類模式化創作的反襯之下,我們能夠更為清晰地發現陳應松鄉土小說的價值。

      真實是鄉土題材創作的生命,失真的鄉土題材創作很難真正打動人心。正因為鄉村是陳應松魂牽夢縈的所在,所以他執著描寫的總是那些原生的鄉野、樸素的生活和淳樸的心靈。《回山谷》寫了山谷里玩草龍的班子,為清冷的山谷增加過年的氛圍,“從舞動的動作來看,也蠻嫻熟的,一看就是過去玩草龍的班子,只是無奈這坳子里的人不多,看客也少,天氣又冷,龍燈也簡陋,就是走個過場,或者因為手癢而過過玩龍燈的癮”。當常住山谷里的村民越來越少,老倌兒們舉著的草龍舞進了已經坍塌的屋場,沒有了往年的喧鬧和氣勢,玩的全是寂寞。《紅鬃野馬》花了不少筆墨寫爺爺用過的羊角砧,作家用充滿詩意的語言抒寫這塊被廢棄的鑄鐵背后的生命記憶,“哦,叮叮當當的錘鐵聲,像音樂一樣流暢、悅耳、起伏、有彈性。小錘在鐵砧上的連擊和單擊,是一個曲子。連擊,是鐵錘被鐵砧彈起的舞姿,發出的聲音一串串的,再接著是單擊。單擊,又連著一串連擊,多么美妙的鐵匠的音樂,多么紅火的爐膛,現在,就剩下這一尊冰冷的鐵砧,作為一代人蓬勃生活的見證。所有的溫暖,所有的人,都鑄進了鐵砧深處,壓縮在這尊沉重的鐵中。生活留下的會很結實,只要你揮汗如雨地勞動過,你會留下某種物件,哪怕是一塊鐵,不會煙消云散”。在理性層面,作家深知傳統的打鐵方式必將消亡,正如作品中的父親所言“沒啥用哩,還沉,別背了”,但因為其中烙刻了幾代親人的生命印記,甚至成了“沉甸甸的祖父”的化身,從而具有了特殊的精神價值。

      近年的小說越來越重視講故事,但大都無法跳出刻板的窠臼,而且情感漠然,無動于衷。《回山谷》《紅鬃野馬》在文體上都有濃郁的抒情色彩,情感律動成為貫穿文本的內在線索。情感具有鮮明的個體差異,跟主體的生理條件、心理情況和瞬間狀態都有復雜的關系。高品質的抒情化小說往往能生動呈現創作主體和小說人物即時的、動態的、內在的特點,而不是大而化之地描述類型化的、普遍性的生命狀況與生存現實。兩篇小說的風景描寫是作品的有機組成部分,作家筆下的山村風景表現出人格化特征,外在的景物與人物的生命體驗相互交融,風景描寫成為塑造人物、深化主題的有效手段,也使得作品中的抒情變得豐富起來,形成多聲部交響的審美效果。

      《回山谷》《紅鬃野馬》寫的都是具有鮮明個人色彩的經歷與體驗,用筆簡約、精致,并沒有專門花筆墨交代社會背景與描述時代環境。但作品人物的個別境遇,又與社會轉型和時代變遷息息相關,人物的命運軌跡中留下了深深的時代烙印。作品中有些人物的命運是主動選擇的結果,譬如進城生活就是許多年輕人共同的目標;有些人物的命運是被潮流裹挾所致,譬如《回山谷》中的父親雖然進了城,但身在曹營心在漢,處于一種分裂狀態。山谷的老屋都塌了,他的本心或許并不愿意跟著兒女進城生活,從生存角度來講也是不切實際。通過抒情化的筆觸,作家將那些沉默的大多數的內心悸動呈現出來,盡管他們的愿望卑微而且注定跟不上時代的步伐,但他們被習慣性忽視的聲音應當得到必要的尊重。抒情通常表現出關注內在世界的傾向,甚至成為主體與現實之間的隔板。值得肯定的是,《回山谷》《紅鬃野馬》中的抒情與現實展開了辯證的對話關系,寫出了時代轉型進程中貼近生命個體的心理化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