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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斑駁樹影里的西西弗斯?——評《爆破游戲》
      來源:收獲(微信公眾號) | 張天宇  2024年08月01日09:38

      概述舒穎的新短篇《爆破游戲》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像小說里出現的許多事物和場景,被賦予不同層次的黑色,我們難以辨認它們的輪廓,只能聽到它們在幽暗處交響和鳴。敘述者在開篇已經聲明,小說有關暗戀卻遠不止于暗戀。故事的核心人物只有四位:陳澍、黃琪茹、王子睿和“我”,在從上小學到成年后這一漫長的時間跨度中,他們之間的關系發生著撲朔迷離的變化。“我”不斷以對童年記憶的回溯打破敘事的連貫性——“我”像西西弗斯一樣不斷逃離那個以爆破游戲填充記憶的童年,卻似乎總是回到原點。

      可以說,《爆破游戲》是一個有關逃跑和尋找的故事。小說里的人物反復被卷入逃跑和尋找的狀態中:當陳澍抱住走出山洞的黃琪茹,王子睿拉著“我”逃離山洞,四個人之后的情感羈絆在這里就已初見端倪;他們從山洞一路逃回基地,故事也隨之迎來了真正的起點。王子睿竭力尋找幫助“我”的可能,又在清醒地意識到兩人之間的鴻溝后選擇不辭而別。“總是東奔西跑”的陳澍在“我”身上尋找激情又逐漸脫身,以及那個一直尋找黃琪茹的穿迷彩服的逃兵,和在逃脫處落網的“我”。從逃跑和尋找的角度來看,人物的生存狀態和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模式似乎未曾脫離四人兒時一度迷戀的“氫彈、點火、爆炸”游戲——每個個體都是一枚氫彈,喊出“爆炸”的孩子們四散奔逃,以躲避抓人者的追襲。

      游戲作為一種敘事符號,常被用于以日常化的敘述消解崇高,或是作為一種時代記憶的象征而存在,抑或在文本的內容或形式上解構傳統的敘事模式。在《爆破游戲》中,孩子們熱衷于“氫彈、點火、爆炸”游戲,這和他們的生活環境不無關聯。部隊家屬區既深受軍旅文化影響,又不等同于森嚴封閉的訓練基地,作為一種特殊的生活空間而存在。在此環境下出現的“氫彈、點火、爆炸”游戲首先意味著一種來自歷史和父輩的印記。父輩在他們的生活軌跡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烙印,無論是王子睿對于軍校的執著,還是穿迷彩服的士兵在黃琪茹的臉上留下的那道顯著的傷痕。但舒穎沒有將敘述停留在對于集體記憶的描繪,小說關注的重點是正在從歷史記憶中走出的子輩,父親這一角色僅僅在小說交代孩子們的身份和生活環境時被簡單提及,父親形象的缺席意味著舒穎對于子輩主體性的突顯。借助游戲,舒穎正在努力為那些身處時代浪潮中的青年一代畫像,描摹屬于他們的歲月斑駁和精神圖景。

      同時,游戲作為四個主人公彼此熟識的契機,在小說中不斷重現,為他們長大后的行為選擇提供注腳——每個人的命運走向似乎都在兒時的游戲中有跡可循。陳澍一直享受的都是抓到別人的樂趣,并且能夠像變色龍一樣迅速脫險。遭受意外傷害的黃琪茹在游戲里就是被其他小朋友排擠的那一個。王子睿是四個人中最成熟且最有抱負的一個,他在童年的戰爭游戲中就意識到“士兵的生命是帝皇的貨幣”,長大后以游戲作為自己的處事策略,王子睿在考試前對“我”的告誡成為了“我”在長大后面對感情困惑的自我安慰:“是游戲,就會有輸贏,有時候你不得不去放棄一些,再去贏得另一些。”而“我”為了在游戲中取勝,日復一日地訓練長跑,堅信只要自己跑得夠快“就不會被任何人抓住”,但在眾多被夢魘捕獲的夜晚發覺逃跑的無效,從而將在山洞時的逃跑視為自己一生的懲罰。

      所以,盡管逃離山洞時的“我”因為害怕重蹈俄爾普斯的覆轍而不敢回頭,但現實是沒有人會變成鹽柱,有關山洞的沉重記憶反而像是束縛西西弗斯的那塊巨石,讓“我”難以脫身。“我”工作后的生活狀態可被看作是現代人的生活縮影,日復一日的重復和等待加重了西西弗斯需要承載的重量,讓“我”疲乏地攀向難以抵達的山頂。如何擺脫巨石,是擺在“我”也是擺在一眾現代人面前的精神難題。情感上的刺激帶來的片刻歡愉曾使“我”獲得短暫的解脫,卻只能是浪漫的幻影。最終,“我”選擇不再逃避,勇敢面對自己的恐懼和罪愆。在小說的結尾,“我”和黃琪茹重逢,并將與王子睿重新取得聯系。西西弗斯能否得償所愿,我們不得而知,但心中的“頑石”在“我”向前邁出的那一刻減輕了重量。

      在《爆破游戲》中,這位西西弗斯移動的路徑既非單一,也不甚明朗。舒穎精心設計了多條支線,用豐盈的細節為其注入血肉,它們如藤蔓般纏繞在故事主線上,即四人在山洞的經歷以及那個讓“我”一直抗拒講述的夜晚。敘述者以一種與讀者坦誠相待的姿態開啟她的講述,同時一再提醒讀者對于真實性的質疑,因為她以朦朧的記憶模糊了敘事的邊界,一如“為了敘述上的方便,我將這次旅行暫定為春天”。對于敘述者來說,比起完成敘述,細節上的真實似乎已經不再重要。所以,在黃琪茹走進山洞后,剩下的三人究竟有沒有把門關上呢?“我”最終能否和王子睿重新取得聯系?這些謎團連接起敘事的延長線,為小說提供了更多闡釋的可能。

      曖昧不明是記憶的迷人之處,也因而成為小說在敘述上的一個特點。《爆破游戲》像是被陽光撫摸過的樹葉,由于光斑的跳動而變得影影綽綽。讀者因此獲得了一個獨特的視角,我們在舒穎的指引下爬上樹梢,透過樹蔭的縫隙,去發現一個匿于斑駁樹影中的西西弗斯。但當“我”決心面對過去、面對自我內心的那一刻,“我”已經超越了被永世禁錮的西西弗斯,舒穎真誠地帶著如“我”一般的我們沖破影的籠罩,直面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