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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登春臺》:以空間意象拓展精神視野
      來源:光明日報 | 王婕妤 敬文東  2024年08月01日09:10

      《登春臺》(入選中國圖書評論學會發布的“中國好書”2024年3月推薦書目)是格非寫下的第十部長篇小說,也是他在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創作的第一部小說。步入“耳順之年”的這位小說家,創作亦在越顯宏闊的境界里,“登”上了一座別致的“堅臺”。晴日里登高遠望的去處,是古人的春臺。不過,對格非的這部新作而言,“春臺”一詞特指“后廠村春臺路67號”,是一個具體而精確的現代城市門牌。作者依據這一門牌號,在作品中筑基造廈,“神州聯合科技公司”在這里順利落成。通過“春臺”這一空間意象,小說呈現出關于時代命題、命運格局和敘事手法的多重思考。

      “神州聯合科技公司”是一家提供物聯網服務的私營公司。《登春臺》的主體故事圍繞著先后進入這里工作的四個人物徐徐鋪開。通過這家“物聯”企業,小說試圖展現一幅從“物”到“人”彼此交錯、緊密相連的時代圖景。四位主角生于不同年代,長在天南地北,卻被“神州聯合”聚集一處,共同分享著“中關村軟件園”和“后廠村”這一系列深含時代性的都市空間,也在這里聽取到他者身上獨具個性的生命故事。他們是社會發展歷程的見證者,也是各自心靈遭際的傾聽者。

      作為一位長于冥思的寫作者,格非在現代社會縱橫交錯的多維聯系網中,試圖察覺出每個人之間心靈聯系的內在真相。“聯系性”可以說是格非寫作時首先思考的一個重要命題。我們所置身的這個時代,密布著比從前任何一個世紀都要繁多而平闊的馬路,路上的數字信息準確定位著每一個地點。好比小說中富于標志性的“春臺路67號”,若導航到這里,就可順利找見“神州聯合科技公司”和身處其中的沈辛夷、陳克明、竇寶慶、周振遐等主人公。順著路的水平指引,獲取的是他人的位置,卻無法獲知他人的內心,因為心靈沒有門牌號碼。在數智時代,人人都平等地擁有短短長長的幾串數字,它們是門牌號、手機號或者證件號等。這些平整有序的數字固然能夠提供豐富的信息,卻仍不足以講述飽含情致與詩意的故事。

      生命無法缺少故事。講故事,正是使人們產生相互聯系的重要手段。在有限的現實時空之中,故事擴展人的生存世界和精神視野,給予人面對生活困境的耐心和不斷超越的信心。但令人不得不承認的是,現如今,遙不可及的“遠方”早已經變為唾手可得的“附近”,包含豐富褶皺的“故事”也成了平滑的“信息”。德國思想家本雅明曾直言,講故事就是對獨異的個人經驗的表達。中國作家木心給出的形容則更為生動,他認為地圖是平的、歷史是長的、藝術是尖的。正是在這樣的語境下,《登春臺》所表達的關切得以凸顯:除了社會與歷史所構筑的水平視角,對生活與人心垂直層面的探索與開拓,或許能讓人們聽見和說出更多的故事,生發出更深的聯系。

      格非筑造“春臺”,繼而又開辟“春臺”的語義空間。小說若以“春臺路67號”為書名,同樣具有懸念。然而,“春臺”與“春臺路67號”之間所具有的微妙差別,正是這位作家的用意所在。作為一個精確的地址,“春臺路67號”是四位主人公的交際場所和工作單位,它勾連起時代、歷史和城市發展中其余的道與路。“春臺”卻可以被視為作品人物的內心空間和生命單位。《說文解字》曰:“臺,觀四方而高者。”憑借一個輕盈的跳躍,“臺”凸顯為聽故事和講故事的心靈高地。格非借“春臺”揭示出世情和人心的基本圖式:世人登臺,除了遠眺,更欲訴說。于是,“春臺”由一個日常空間深化為一個“講故事的地方”,如同穴居人溫暖的火堆安全圈,也如同蒲松齡奇幻的聊齋空間。

      《登春臺》還勾勒出一種空間形式上的對稱性:與“臺”所表征的熙攘“高地”相對,小說還寫到許多靜寂的“低處”。人何以著迷于故事?《登春臺》中是這么解釋的:“人有一種將自己替換成別人,又將別人變回自己的愿望和能力。在想象中,我們不僅能夠深切地體會別人的悲苦,也能分享別人的快感。”正是在“故事”的“聽和講”的過程中,小說的主角們覺察到自身的生命位置,它不在搖搖下墜的低處,也不在至高至上的頂點,它或許恰好是一個“春臺”的高度。“春臺”之上,故事之中,有人心的真聯系,有人格的大潛能。

      “春臺”被塑造成一個“講故事的地方”,得益于作家對漢語優美的空間性本質的感知與敬意。格非從“春臺”的字面上看見某種高度,詞語“春臺”也在作者筆下獲得某種厚度。學者趙奎英指出:“西方拼音語言是一種典型的線性語言,漢語言則具有某種空間化的傾向。”格非對此深有體會,他不僅關注“春臺路”的時間性內容,更關切“春臺”的空間性情思。李白有詩云:“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或者可以這么說:路,導向一種社會性的聯系;臺,則是天地間的融會貫通。

      登臨“春臺”,人得以從低平的生活之流中超拔出來,以寬闊的心胸洞徹生命的意義和人生的價值。在“春臺”維系的高度上,人可以寄托深心與遠思,拓展精神視野,擴充思想容量,從而實現極目天地間的無限可能。

      (作者:王婕妤、敬文東,分別系中央民族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