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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細讀“坐標”特展李蕤家信和《赴朝日記》——“在生活的激流里奔馳”
      來源:文藝報 | 張霽雯  2024年07月30日11:51

      李蕤10月6日書信手稿

      “坐標”特展展覽現場展示李蕤家書場景

      2023年7月,北京“坐標——中國現代文學館館藏革命文物特展”迎來了六件自武漢而來的珍貴展品,包含五封家信、一本日記,作者是李蕤。特別的是,這些文字資料的誕生地并不在祖國,而是比鄰的朝鮮。

      1950年10月,中國人民志愿軍跨過鴨綠江,參加抗美援朝戰役。1952年3月,全國文聯響應“深入生活進行創作”的號召,組織以巴金為組長的17人赴朝創作組,形成一支奔赴前線戰場進行創作的“國家隊”,前往彼時最能深入部隊生活的戰地朝鮮。時任河南省文聯副主席的李蕤便是成員之一。

      李蕤原名趙悔深,1935年加入北方“左聯”,抗日戰爭爆發以后歷任河南《大剛報》《陣中日報》《前鋒報》的記者和主筆,報道過臺兒莊大戰、河南饑荒等,還先后在1940年、1947年因反對國民黨的腐朽統治而兩次被捕入獄。1948年李蕤攜家人來到洛陽解放區,但他卻并沒有停下腳步,而是持筆奔赴一線,成為抗美援朝的一份子。李蕤赴朝期間,妻子宋映雪收到朝鮮前線來信共29封,“坐標”特展所展示的便是其中的第10、17、19、23、26封。鋪開一張張信紙,一個風塵仆仆的戰地寫作者身影從整齊的字跡中浮現出來:李蕤走近人民志愿軍,深入前線生活,將種子一般的文字,攜著勝利的希望傳播回到祖國大地。

      1952年3月7日,赴朝創作組成員們乘火車從北京出發,在沈陽停留一周后,改乘汽車于3月15日抵達安東(今遼寧丹東),次日渡過鴨綠江進入朝鮮。3月17日他們到達第一個目的地——朝鮮成川郡香楓山志愿軍后勤部,就是在這里,李蕤于3月18日寫下了第10封家信向家人報平安。信很短,只有正反一頁,卻細致地記錄了作家在戰士生活現場受到的觸動。他不僅感慨從安東到前線的六百里旅途“雖然只是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但看到的,感到的,卻比在京、沈一個月還要豐富”,更是在深夜不易入眠,他盯著石洞房子里的地板、電燈、畫板和秋千,感覺自己“已經可以看到戰士在前線安家的思想”。這一刻,“深入生活進行創作”已經不止是口號,也不是單純來到戰場后方做采訪、記故事。在山連著山、山套著山的北朝鮮軍事駐地,作家懷著對戰士英勇的堅定信任,增強了到“前面去”的決心。

      在“坐標”特展展出的家信中,5月25日寄出的第17封信是最厚最長的,小8開的稿紙整整寫了7頁。這時,李蕤已經在朝鮮兩月有余,除了家信和日記之外,《感情最深厚的人們》《暴風雨中屹立的平壤城》《愉快的節日》等文章也見證了李蕤探索、熟知、融入前線熱血生活的過程。在寫這封信的前幾日,李蕤在63軍188師563團3營采訪,他的熱忱得到了志愿軍戰士們的肯定,該營教導員劉國欣更是為李蕤題詞:“你們以戰斗的心情來自朝鮮,是我們求之不得的,以你們寫作文藝的精神,堅決勇敢英勇頑強,團結朝鮮人民,消滅美帝國主義,來回答祖國與你們?!?/p>

      在家信中,李蕤先是深情表白述說思念,接著便向妻子道出自己正處在一個苦惱時期:

      這不必找什么英雄功臣,一個最平常的人身上也能看見。譬如,一個電話員,在炮火封鎖中架電線,在困難的時候,為完成任務,就自動用自己的兩手牽起電線,讓電流從身上通過,完成一個重要的通話……這些人,不僅是國家的梁柱、中國人的光彩,而且是全世界全人類的典范,他們像遍地閃光的金子一樣,照得人眼睛發花,但是,恨死自己,筆是這樣的拙笨,要寫到紙上,便往往黯然無光了。

      這樣的愧疚是李蕤深入前線生活的深切感悟。因為所見所聞皆是民族與時代的楷模,在對英雄事跡、保家衛國的書寫中,如何讓金子閃光而照耀,讓偉大生動而細致,讓英雄形象具體而豐滿,這對于作家而言既是考驗也是必修課,這促使李蕤更加專注地觀察這里的軍民關系,體味中朝間骨肉相連的歷史。

      在展覽期間,題字“鴻爪雪泥”的“抗美援朝手冊”安放在展廳第五單元的壓軸展柜之中,這便是李蕤1952年6月27日至10月25日的日記本。翻開日記本的第一頁,看到的便是李蕤與巴金和魏巍一道出發的回憶。他們穿過被敵機轟炸的大橋,越過正在燃燒的房屋到達189師部,第二天又冒雨向566團出發。那時病了半個月的李蕤剛初愈,魏巍便自覺承擔起照顧他的責任,三位作家在坑道中的行進過程也在日記中被記錄下來:

      軍工團的孫佳林同志和魏巍同志,熱情地替我拿行李,先是魏巍一個人扛,我替他拿著些輕東西,后來我們找到一根棍子,兩個人抬。山很高,路很陡,上頭下著小雨,真是汗流浹背,但心里有說不出的愉快。但他到坑道的時候,我看到巴金同志的脊背,在散發著熱氣。

      在陰雨連綿的朝鮮戰場,巴金與同伴們一起散發著熱氣,以文字的力量為抗美援朝發聲。幸運的是,螢火一般的作家并不是在孤獨地發光發熱,他們緊緊圍繞在炬火——中國人民志愿軍周圍,心中自是無限感慨。

      值得注意的是,再翻幾頁就會發現,李蕤在6月29日的日記中又提到“巴金同志的背在冒著熱氣”,而這一回,是因為三位作家冒雨前往159高地,中途由于交通壕里滿滿是水,所以巴金不小心跌倒了。巴金在1952年6月29日的日記中也寫下:“跌了一跤,相當重。不過我還有力量支持下去,站起來, 就繼續往前走。”這是赴朝創作組成員們在前線的真實寫照。李蕤和同伴們不斷面對各種各樣的突發狀況,但心中始終有一種熱烈的力量在支撐著他們,于是他們堅持不懈地站起來,繼續往前走。

      這些經歷同樣也被寫在7月7日給妻子的第19封家信中,在4頁印有“河南省文聯稿紙”樣式的泛黃紙張上。李蕤補充道:

      一直到六月廿八號為止,雖然每封信都寫著‘寄于朝鮮前線’,但都是廣義的‘前線’,實際是第二線,不是前沿。只看到飛機轟炸,聽到炮聲,但并未親臨兩軍廝殺的前沿陣地。這是生活上很大的遺憾。這一個多星期,這種遺憾得到了彌補。

      李蕤和魏巍、巴金一路,親眼看到了敵人在他們山前一二里的小山包上,打了兩三千發炮彈和無數煙霧彈,天昏地暗之中敵人連續沖鋒16次都沒能攻下志愿軍一個班。殘酷的戰爭近在咫尺,作家們的身心也得到了切實的鍛煉,靈魂經受了戰爭的洗禮,他們筆下的文字更堅韌,觀察也更深刻動人。

      巴金《赴朝日記》中李蕤的名字常常出現,字里行間不難看出他對這位后輩的親切與欣賞。在一線戰場上,他們是彼此的戰友,文學的知己。7月20日,巴金還曾記下二人一起談論文章的經歷:

      昨晚看了李蕤同志剛寫成的《朝鮮戰場上的燈塔》,談了一點意見,滅燭后和他閑談到十二點……九時半到住處,和李蕤談到十一時,睡。今晚看到板門店的探照燈光,久違了。

      在前一日的日記中,李蕤也回憶道:

      而全政治部的同志們,都在汗如雨下地砍樹背樹,修防空洞子,我們袖手享受,實在慚愧。在這個心情下寫了《朝鮮戰場上的燈塔》。舉一些目睹的事例,證實斯大林的真理……巴金同志,原說只看看開頭,第二天才看完它的,但他還是一口氣看完了,再三征求他的意見,他回答說,還好,有戰斗的作用,這使我有寄出的勇氣。

      這篇“有戰斗作用”的文章后改名為《燈塔》,收錄在《在朝鮮前線》(中南文學藝術出版社1953年版)之中?!盁羲笔鞘裁茨兀吭诶钷磥?,燈塔就是毛主席和斯大林的真理預言:“決定戰爭勝負的,不是死的鋼鐵,而是使用鋼鐵的活人;非正義的、不得人心的侵略戰爭,就無法逃避必然失敗的命運?!笨梢哉f,這也是指引作家們在戰斗一線將深入生活原則貫徹到底的“燈塔”。鋼鐵與人之間的差距在于意志,在燈塔的照耀下,英雄們憑著超越鋼鐵的意志前進,一個人對抗敵方一個加強連的劉光子、打坦克的尖刀排戰士王永章、“保衛開城鋼鐵連”的指導員蘇文祿、年輕的高射機槍射手宋長福,李蕤每和一個戰士談過,都會對正義的勝利增添一份信心。于是,他用筆將這些鼓舞人心的故事記錄下來,以文學的力量將燈塔的光芒傳得更遠。

      巴金和李蕤曾共同聆聽英雄姚顯儒的故事,也都為他寫過文章。碰巧的是,展品中的第四封家信正是由姚顯儒從朝鮮帶回國內的。在這封寫于9月20日的信里,能夠看出李蕤完全適應了在前線的生活,他感慨到,“生活得很有意義,我們每個人都在進步,有收獲”。翻看李蕤在同一時段所寫的日記和書信,按照他自己的話說,“在生活的激流里奔馳,和坐在機關里磨日月,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此時,作家已經對生活建立了新的認識,筆下的文字也仿佛有了新生。

      最后一封寫于10月6日的信可被視為這段激流生活的片尾預告。由于當晚收到47軍軍報《猛進報》的約稿,所以便用猛進報社所贈的印有“贈給積極寫稿的同志”的5頁紙來寫信。李蕤向妻子報告了一件喜事,那就是他在朝鮮與七年未見的妻弟白玉重逢,二人促膝長談過去和新生活,最為慨嘆的便是當年被國民黨抓兵之后的悲慘,與逃脫之后在共產黨這里獲得的解放形成了鮮明對比。同時,他還囑咐妻子可無需再往朝鮮給自己寫信,因為回到祖國的日子近了。

      回顧在朝鮮的生活,李蕤在《在朝鮮前線八個月》一文中總結道:“能做些什么就做些什么,不必‘限定’自己是什么‘家’,除自己的‘專門業務’外一概袖手?!碑斪骷也辉購娬{自己文藝工作者的身份,而是去做志愿軍的學生、人民的學生,與他們的生活共振,與大家的心相連,才真正擁有了生活,擁有了度量這生活廣度和深度的能力。

      以李蕤為代表的赴朝作家,他們扎根人民、深入生活,前赴后繼地奔赴朝鮮,緊隨在人民志愿軍身邊,聆聽英雄們的事跡,記錄人民志愿軍的偉大實踐,學習人民志愿軍的奮斗精神,真正做到了以筆為槍,將能夠增強人民自豪感、自信心的作品傳遞到人民手中,打通了前線與國內讀者之間的遙遠距離,發揮了文學凝聚人心、服務人民、增強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精神力量的功能。

      近距離接觸這些館藏革命文物,似乎更容易與過去產生更直接的聯系。一頁頁日記,一張張手稿,細讀這些文字,一眼看去都是“流水賬”,串起來則是磅礴的歷史。70多年前,先輩們留下文字、照片,留下他們清晰的時空印記,也留下了偉大的抗美援朝精神,留下了歷史長河中閃亮的星辰坐標,指引著我們向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奮斗犧牲的英雄們致敬,向在民族記憶星空上銘刻英雄之名的作家致敬。

      (作者系中國現代文學館展覽部職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