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4年第6期|李永兵:墻上的歡愉
1
你不后悔?他說。
沒有,我從不知道什么是后悔。鐘靈答道。
那些事你從不悔改?他盯著她問。
從不。她看著他,竟然淡淡地笑了。
有沒有人說你是傻子?
沒有。
有沒有人說你是瘋子?
沒有。她回答的聲音更加堅定了。
你會受到懲罰的。他敲著床板說。
但愿吧。說著,她從床上輕輕起身,捂著肚子,疼痛讓她沒時間再忍讓,她面對著墻壁,不想再為這件事糾纏。
到了這一步,大概也只有離婚可以暫時解決問題,或者說逃避問題。對于鐘靈來說,解決問題和逃避問題本質上沒有什么區別。
2
鐘靈離婚的那天,也在下雪。好多年都沒有下過這樣大的雪了。鐘靈是想等著大雪停了再離婚的,只是雪等不及了。她記得結婚的時候,也下雪了,但只是假模假樣地飄了幾片,就停了。
人不留客,天留客。他開玩笑道。
你留有什么用,再說,既然是客,總有散的時候。她淡淡地說。
簽了字,出了門,她拿出手機,想了很久,還是撥通了媽媽的電話。
我離了。鐘靈說。
就為了那事,還是你—媽媽說。
不知道,大概吧。鐘靈知道媽媽要說什么。
你什么時候搬回來,你爸去接你。
嗯,過幾天吧,他好意思來?
留在那里對你不好。媽媽說。
再說吧。鐘靈就掛了。
他還沒出來,她想跟他道聲別。她在民政局門口來回走動,積雪被她腳下的溫度融化了,變成了一攤污水。鐘靈使勁踩著雪地,故意往低洼處踩踏。她感覺鞋子濕透了。這樣她才感到安心一些,快活一些。雪地里都是她的腳印,就像她在雪地里寫下的文字,又像他的臉,印在大片茫茫的雪花中。她一直沒有扔掉這雙鞋子,越是糟糕的天氣,她越喜歡穿。其實,也算不上喜歡。這雙鞋是他買的。她不是舍不得扔掉,只是想看到鞋子在她的眼里一點點磨損,一點點爛掉。她還會故意在夏天暴曬這雙鞋子,也會在暴雨如注的時候把鞋子晾在雨中。她走過很多地方,經歷過很多事情,人胖過,也瘦過,雪地里的腳印也在不停地變幻,各種款式的鞋底,讓她的腳印走出了花樣。唯獨腳的大小,沒有變過。胖瘦居然沒有影響到她的腳。
她的腳總是泡得起皺,疼痛,鞋子卻一直好著。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像他說的那樣,是個瘋子或者傻子。父親總是罵她精神病,她快活地笑笑。她不知道是在折磨鞋子,還是在折磨自己。
鐘靈覺得今天是個喜悅的日子,她總該在這個城市留下一些紀念。她突然想起包里還有一支筆,這是她精心準備的,她怕簽離婚協議的時候,因為找不到筆而無法離婚。她知道他也害怕在最關鍵的時刻出紕漏。她翻出筆,在滿是毛刺的墻體上劃著,筆尖發出“吱吱”的聲響,不停抖動著,就像小時候在鄉下窯廠坐在拉磚頭的拖拉機上一樣,那時候鄉間小路就像坑坑洼洼的墻壁。
墻體上只留下了一個黑點。
一個女孩從民政局出來,穿水紅色衣服,瞟了她一眼,還笑。鐘靈趕緊轉過身看著筆尖,筆尖的鋼珠沒了,漏出一個窟窿,像個盲人有眼無珠。
那個女孩等到了車,走了,雪地里都是雜亂的印痕。
鐘靈找出口紅,在墻壁上寫了幾個字,墻體是噴涂,凹凹凸凸的,怎么寫也不像樣子。
他從院子里踉踉蹌蹌地出來,看到鐘靈,說,你的東西。他把身份證遞給鐘靈。鐘靈接過,笑笑說,謝謝。他點點頭,看了看墻壁,說,你呀,然后就走了。這么多年,她已經習慣把身份證放在他那里了。她把身份證塞進包里,就像一張過期的優惠券。她想問戶口本的,可是看他走得那么快,也不好意思開口了。
鐘靈連道別的話也沒來得及說。
她望著滿眼的積雪,面前一輛汽車的擋風玻璃就像鋪在她面前的白紙。她悄悄上前,寫了一個深深的“離”字,當她的手指慢慢地摳進冰凍的積雪,就像舌頭舔著夏天的冰激凌一樣,那絲絲的甜蜜在心里慢慢洇開。她被拘禁的手指終于可以活動了,她被陰暗埋藏的心里終于看見了云彩。
還好,沒有人注意到她。她又看看她的“作品”,透過擋風玻璃能窺見車里幽暗而模糊的陳設,離字中間的“兇”寫得過于用力,一撇一捺,就像長在臉上的兩把匕首。她盯著兩把“匕首”,心里一驚,好像看到了一個人影躺在車里。
進出這里的人都是自顧自地歡喜或悲傷。只有她是沒有悲傷,也沒有快樂,也只有她愿意在這里停留。有那么一瞬間,她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去了。她已經習慣了回到他的家,可那里現在已經不是她的家了。
她看看車里,想,這個人是不是在這里自殺呢?是不是看錯了呢?她跑到車的另一邊,這一邊沒有積雪反光。那個人還是仰躺著。要是在夏天,肯定會臭的。她敲了敲車窗,喊,喂!
車窗里霧氣蒙蒙的,玻璃上都是白霧。車窗邊沿的霧氣淡一些,還是隱約能夠看見。那個男人動了動,沒有作聲。
不會是賊吧?鐘靈退了幾步。沒有這么傻的賊,待在別人車里不走的。
鐘靈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就遠遠地站著,希望有人幫她。
車窗滑下來了,探出一個男人的蓬頭,看看積雪,瞇著眼問,幾點啦?
大概九點。鐘靈遲疑著看看手機說。她透過車窗,看到男人的手機就在旁邊放著。
你在車里過夜的?鐘靈問。
我等人,怕錯過了,就在車里等。男人揉了揉臉。
她說只給我十分鐘時間,錯過了,她就走了。男人笑笑。
結婚?鐘靈問。
哼哼。男人笑著說。
這樣的婚姻終究是要錯過的。鐘靈說。
當然是離婚。男人坐直了腰說。
現在民政局已經上班了,你可以叫她來了。說著鐘靈要走。
要是能聯系到她,我也不會吃這個苦頭。男人拿起手機說。
躲起來了,是怕見到你?鐘靈說。
消失了,她怕見到所有認識她的人。男人瞟了眼鐘靈,下了車,說,該吃早飯了。
感謝世界上還有人關心我的死活,要一起嗎?男人的胡子茂密,粗獷得很。
我吃過了。鐘靈忙說。
就算給我幫個忙,陪我吃頓早飯,很多年沒人陪我吃飯了。男人眼神突然柔軟起來,看著鐘靈。
我知道,沒人會愿意陪我。說著,男人慢慢下車,他的身體突然被絆住了,怎么也下不來。他的一只腳在雪地里來回磨蹭,蓬亂的頭“砰”地撞到了車門頂上,車子搖晃著,擋風玻璃上的積雪松散了,滑了下來,差點擠碎了鐘靈寫的“離”字。
扣住了。男人不好意思地笑笑。他解開安全帶,下了車,看著擋風玻璃上的“離”字,說,字不丑。
鐘靈也笑笑,很少有人肯定她。鐘靈把擋風玻璃上的積雪掃掉說,不該在你的車上寫字。
雪不是我的。男人笑著說。
鐘靈也笑了。雪花在他們頭頂飄飄搖搖。
那,再見吧!說著男人把羽絨服脫了,鉆進了大雪。
鐘靈還沒有從這樣的情景中緩過來。當男人說再見的時候,鐘靈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男人回頭說,你會幫我的,不是嗎?男人朝鐘靈揮揮手。
鐘靈跟著男人走了。
男人吃早飯的時候,一句話也沒說,也沒有請鐘靈,不時朝門外張望。鐘靈也實在沒胃口,就默默地盯著男人。鐘靈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個傻子。但是既然來了,再走也不好。男人吃過,加了鐘靈的微信,說,下次我們一起吃早飯。鐘靈說,我很少吃早飯的。
我吃早飯就像吃沙子。
鐘靈知道這樣的滋味。
吃過早飯,男人回到車里,他又問,你的車呢?鐘靈說在院子里。鐘靈說完就走了。男人跟著她,幫她掃掉了車座上的積雪,推了推車,說,路上滑。鐘靈說,我知道。
你的鞋濕了。男人低頭說。
嗯。鐘靈說。
我叫香山。
嗯。
鐘靈一路上都在想,這真是個奇怪的男人。她滿腦子都是今天的遭遇,想著男人等著的那個女人。突然一滑摔倒了,鐘靈才想起男人說的話,路上滑。
3
鐘靈背著包從那個家凈身出戶的時候,口袋里只有一百三十塊錢,還有畢業證、身份證和離婚證,以及箱子里的婚紗照。這是她求著他要來的。她覺得有這些就足夠了,這些是證明她在這個世界走過的幾個證據。她離開那個家的時候,把環也取了。他有兩個兒子,不需要她生了。他們結婚前,她就上了環。她是答應他的,不知為什么,她還是愿意聽他的話。父母親也都是這么說的,一個家就要和睦,可是父母卻不知道他們的秘密,她答應他不跟任何人說。為此,母親偷偷跑了很多地方給她配中藥,逼著她一罐一罐地喝。她和他和睦了很久。
當她躺在手術臺上,感覺嵌在肉體里的環脫離的時候,她覺得自己似乎生了個孩子,感受到了胎兒慢慢和她肉體割離的疼痛。她并不喜歡孩子,也討厭孩子吵鬧,討厭血肉模糊的自己,也討厭與屎尿為伴的自己。這大概就是她答應他不生孩子的緣故吧。當她被推出手術室的時候,她覺得她跟他還有這個家都沒有什么關系了。她徹底地解脫了,自由了。
他說要幫她付手術費,她說,這個跟你沒有關系,你以后不要再提起我的名字就夠了。說的時候,她平靜極了。這么多年跟他在一起,她沒有歡喜也沒有悲傷,總是風平浪靜的樣子。他看看她的鞋子,說,還記得嗎,這鞋,你還是會留點念想。鐘靈脫下鞋子說,還給你吧?他忙幫她穿上,說,你才動了手術,不要凍著。過了會兒,他說,其實,我還是—她猶豫了會兒說,我知道。
回到他的家,他還想讓鐘靈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可是鐘靈不想再爭論下去,多少年了,這個爭論從來沒有停止過,都準備分開了,還需要什么結果呢?他盯著墻上的婚紗照發呆。她躺在床上,捂著小腹,忍受寂靜帶來的疼痛。疼痛像鐵錘,敲打她的手指。她起身,看著墻壁,上面她的字跡讓她感到些許寬慰,這是她在這個家唯一能夠留下來的遺產,無論怎么修改,即使把那面墻壁上的乳膠漆洗掉,膩子墻皮摳掉,水泥墻壁砸掉,那些文字的氣息都不會被掐死。
墻壁上除了鐘靈的字跡,還有她的婚紗照。
這是鐘靈照得最漂亮的一張照片。她說,不要扔掉,也不要燒掉,讓我帶走吧!
墻上的東西有什么用呢?我當時就說不用掛的。他說。
世界上很多東西都是無用的。鐘靈說。
你還亂涂。他說。已經遮蓋不住責怪的意思了。
她本來在臥室的婚紗照下面貼著一群蝴蝶和蒲公英的,可是膠水風干后,蝴蝶脫落了,翻飛了,蒲公英也散落在地板上。只留下膠水閃光的痕跡,如蚰蜒爬過似的。鐘靈就用彩筆寫下一行字—在墻壁上填充原來的內容。在墻上寫字,是她的嗜好。何況是紀念結婚的心情。她問他,他說,婚禮是生活的形式,無需宣揚,特別是自家的墻壁。鐘靈知道,他主要是二婚,還有兩個孩子,就像是破舊的東西就沒必要炫耀了,寫在墻上更是時刻提醒他是二婚。可是她還是新婚,這是她這一生難得體驗的快樂。她就自作主張地寫下了那一行字—“以過客之名,愛你萬年。”她不知道為何會寫下這一句,也許只因為押韻吧。最后,她在墻上寫了她自己名字的拼音首字母,而他的名字,她只寫了個“z”。后來,鐘靈才知道自己傻。他問,“z”是誰?鐘靈說,就是你呀?他淡淡地笑道,我在你心里原來是不配有名字的。鐘靈說,我以前學習素描的時候,都是寫字母的。我自己的名字也是呀,他說,你的是全名,而我在你心里只是個符號,對,我是二婚,委屈你了。鐘靈也就沒話說了。她用了很多的力氣,也沒能把墻上的字抹去。他的母親也看到了,說,像什么樣子!他說她,鐘靈還沒覺得什么,他母親說她的時候,鐘靈覺得好像自己在做賊似的。她從來沒有做錯什么,只不過在自家的臥室寫了幾個字就“像什么樣子”了?鐘靈索性不去想辦法抹去它們了,她要讓他的母親看到,他和她的情感是牢不可破的,墻上就是他們的宣言。
鐘靈想讓他保留自己的字跡,也算她在這個家的文化遺產了。可是,她走了,肯定還會有另外一個人來填補這個房間的空白。那個人不會像她這樣熱愛在墻上寫字,也不會欣賞,再說,即使喜歡,也不會讓她的痕跡占領這個空間的。
你以后可不可以—他說了一半。其實鐘靈知道他要說什么,他也懂她。他看著墻壁上涂滿了字跡,白色的墻壁變成了黑白色。很多事情,他隱瞞著父母,有些事情也瞞不住。
我知道,我會盡力克制自己的。鐘靈覺得肚子更疼了。
4
大雪過后,鐘靈在鄉下樓房天臺上養育多年的綠植還有多肉都被壓斷了,鐘靈把斷裂的部分捧在手里,找了很多地方,才找到干凈的泥土把它們埋了。鐘靈猶豫了很久,然后在它們旁邊的墻壁上寫上了它們的名字、種下的日期和折斷的日期。這是她自己的空間,隨便自己寫。這面墻壁其實已經密密麻麻寫了很多字了。她看著,就像在給自己寫碑文。
這些綠植是在自己一天天注視下長大的,跟自己的孩子一樣,比養孩子省心,也比養孩子多些樂趣。歲數大了,也多情了。可是在父親眼里,鐘靈卻是越來越無情了。父親看著鐘靈古怪的樣子,說,要是埋你老子有這么用心就夠了。鐘靈說,我以后會用這些綠植給你陪葬的。父親氣得一腳踢翻了積雪下的陶盆。
父親又來跟她借錢了,說是炒股崩盤了。鐘靈查了下,那只股確實崩盤了。這樣的年景,還敢炒股,還是散戶,父親是完全沒有腦子的。鐘靈說,錢都給自己看病了。父親說,那也是糟蹋錢,精神病是看不好的。父親的話讓鐘靈覺得暴雪還沒有遠去。父親的嘴,就是一股巨大的云團。這個家,她也是不愿觸碰的。
你要是不離婚,還會在乎這點錢?父親說。他也是窮極了。
結婚是他們做主的,離婚也是他們提在嘴邊的。父親總是抱怨,鐘靈,你家的錢你都管不了,結個什么婚!似乎鐘靈的婚姻就是去人家家里奪取財政大權的。鐘靈想罵人,可是找不到合適的詞匯。
滾吧!鐘靈生氣了只會這么說。
鐘靈讓父親滾,父親懶得氣,倒是笑了,似乎有什么陰謀得逞了一樣。
父親的脾氣捉摸不定,她還是有些像父親的。有時候,父親用了鐘靈的毛巾,有時候動了鐘靈的牙刷,鐘靈的記性很好,每次回家,她都記得自己生活用品安放的位置,只要稍微動一下,鐘靈都是知道的。一次,毛巾褶皺了,還有了水漬,鐘靈問母親,是不是又動了我的毛巾?我有這個毛病,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哪里敢用你的東西,都是你爸爸不小心碰到的。鐘靈就在門口問父親。父親說,我是幫你清洗襪子,不小心擦了下手。鐘靈氣壞了,你洗了襪子還擦我的毛巾,以后我的襪子你不要碰,毛巾更不要碰。鐘靈覺得每個人身上的病毒都是不一樣的,會交叉傳染。所以在他家,鐘靈從來不碰別人的生活用品。回到母親家,她連母親拖過的房間,還要再清洗一遍,再拖一遍,才會睡得踏實。
父親總看不慣她,唯獨愛干凈這件事情,讓他很得意,自家姑娘到底是在大城市待過的人。
你在自己家就不要這么計較了。母親說。
隨她去吧。父親說。
更多的時候,父親嫌棄鐘靈,也是嫌棄她的鬼畫符。
你們什么也不懂。鐘靈說。
我看她就是孤老相!這話把父親惹毛了,父親這么詛咒她。
父親大概說得對,這樣的話在她心里堆積很多年了,大家也都這么說。父親脾氣是大了些,可是話還是有道理。其實,鐘靈在情感上也是有潔癖的。鐘靈也很想改變自己,可是她真做不到,她也改不掉在墻上寫字的毛病或者說習慣,這也算不上壞習慣吧,再說,多大點事呢!她只是覺得,自己的習慣給父母添了很多氣,所以有些時候,她是遷就父母的。包括結婚,是父母包辦的,她也忍了。她在婚姻里沒有覺得自己快樂過,離婚也沒有多少悲傷,深夜里回望這些年,也沒有愛過誰。她想了很多年,她似乎愛過,又似乎沒愛過,她來到了這個世界上,似乎什么痕跡也沒有,什么也沒有留下。除了她在墻壁上留下的那些字跡。她覺得那才是她來到這個世界的使命,才是被人記住的痕跡。
你這輩子是沒有什么指望了。父親說。
你放心,你死后,她會給你收尸的。母親說。
我躲起來死,不要她收尸!父親說。
你死了,還管得了這些?母親倒是笑了。
鐘靈低頭吃著飯,看父親玩著手機,臉上陰晴不定。
想到死,鐘靈覺得,自己還差一張死亡證明,這輩子就齊了。
你總要有個打算吧,快四十了,水都淹到脖子了,不好做個孤老,怕被人笑死!父親丟下手機說。
5
“以過客之名,愛你萬年。”鐘靈的手機收到一條短信。她一驚,筷子掉到了地上。
吃個飯都離不開手機。父親說。
鐘靈望著手機發呆,這句話太熟悉了。這是她留在他家臥室墻壁上的,是她和他唯一的隱私。別人怎么會知道?她想了很久,不知道該怎么回,她很想知道這人是誰,男人還是女人。她的頭腦嗡嗡的。最后她回了一個問號。
母親說,婚姻是一個女人的身家性命,你要家庭和睦了才會平安,男人強了,家才會平安,家里只要一個人強就行了,兩個人都要強,吵吵鬧鬧家里會破財的,什么毛病都會找上家里來。墻內的人想出來,墻外的人想進去。鐘靈卻覺得,不管是誰,都想把墻推倒,一片平地,再無阻隔。
鐘靈知道了,她從來不好強。包括她的婚姻。可是,她還是離婚了,這不是她的原因。母親問了很多回,是不是你使性子了?是不是你又在人家墻壁上亂涂亂畫了?是不是孩子的原因?鐘靈沒有答案。離都離了,也不需要什么答案了。
母親似乎猜到了。
母親說,虱子是從衣服最隱蔽的地方生長的,疾病和禍事都是從人最薄弱的地方出現的。你最大的毛病我就不說了。
這算是毛病嗎?鐘靈不清楚。
鐘靈覺得這是母親說的唯一意見相同的話,她突然覺得自己就是他世界里的虱子,在他晦暗的空間里生長,不過吮吸的是她自己的鮮血。
小時候,她渾身癢,皮膚上被抓出紅印子,可是什么也看不到,她只好脫掉衣服,從衣縫里翻出了虱子并“咔嗤咔嗤”掐死它們。而她卻不想把寫在他家里的字跡消除掉。畢竟它們無毒無害。
她以為結了婚,人生道路就是一條直線,有了自己的空間,沒想到,比做姑娘時還要多一些彎彎繞繞。她哪里懂呢?她懶得經營婚姻,就像每天要打扮自己一樣,刻苦地裝模作樣,沒有必要的。
鐘靈一句也聽不進去。
這個人是誰呢?鐘靈想。
6
那個人再也沒有打擾鐘靈。鐘靈卻放不下了,總是莫名其妙地想起。
白天也是一天中最薄弱的時候,各種煩惱和瑣碎,都是從白天向人類襲來,似乎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她,她藏在包里的粉筆或者口紅也時刻被人盯著。她熬著,真是難受極了。
幸好,還有夜晚。離婚后,鐘靈就更喜歡夜晚了,夜晚是屬于她一個人的。她可以躲進夜色,沒有人關注她,她可以走直路,也可以走彎路,再也沒有人能夠阻攔她,無論她躲在哪里的墻壁上寫字,也沒有人管她。她感到從未有過的歡愉。
一個人走在雪夜,她不敢大聲呼吸,怕把白雪的夢驚醒了。可是她腳下的雪粒子還是被吵醒了,“吱吱”地叫喚著,讓鐘靈亢奮。那就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喂!鐘靈忽然雙手攏在唇邊,護著熱氣,然后大喊一聲。
樓上的燈閃閃爍爍地亮了幾盞。
還是聲控燈。鐘靈笑笑說。她好久沒有這樣放肆了。
積雪落在車上,車身上不時留下一些淘氣孩子寫的字。也會有大人寫的吧。多大才是大人呢?鐘靈望著車上圓潤的痕跡想。在鐘靈眼里,車身也是一堵墻。她忽然好想見一見躲在暗地里在墻上或者雪地里寫字的人了。她覺得那一定可以成為她的朋友和知己,他們可以一樣在人們的視線之外放飛自我。鐘靈想到離婚那天遇到的香山,想起他說,字不丑。
7
鐘靈生活的小城和鄉村總能遇到圍墻,雪夜墻頂上的積雪白得顯眼。墻上也會寫很多字。特別是一些光線幽暗的墻角。那些詛咒和宣言,似乎到了墻上就是牢不可破的,似乎就理直氣壯了。鐘靈喜歡在墻上寫字,卻不總是罵人的,鐘靈不會罵人。以前在鄉下窯廠廢棄的走廊,有人寫著“壯志在我心”,粗壯的筆跡是用大號的狼毫寫就的,筆鋒有勁,彎鉤鋒利,極其瀟灑。鐘靈認為這人一定是個青年才俊,在這樣艱苦的環境里,居然隱藏著這么有才華的人,讓她怦然心動。她偷偷摸摸地躲在走廊的草叢里監視墻壁,蚊子不停地咬著她,她不吱聲,她甚至想嫁給那個人,想跟他私奔。可是,她自始至終也沒發現那人是誰,只有那俊秀的字體留在窯廠宿舍的墻上,直到窯廠倒閉。后來,那堵墻也被挖土機推倒了,她進了城,讀了高中,去遠方讀大學。她還惦記著少女時期的經歷,還會想著,那人是不是已經成了某個知名的書法家,是不是已經兒女成群了。他如果能意識到,一個人留在墻上的字被另一個陌生人贊賞,該是怎樣的幸福!
從那以后,漢水街的墻壁就成為了鐘靈的寫字板。
每次在墻壁上寫字,鐘靈都是偷偷摸摸的,怕別人看見。可是每次寫完后,她又怕別人不知道。她更希望,別人夸墻上的字寫得好。可漢水街上精明的人都忙著做生意,本分一點的人去北京務工了。沒人關心墻上的字,更不會有人關注寫字的人。鐘靈就躲在暗處,有人過來,她就用小石子往墻壁上丟。有一次,終于有人發現墻壁上的字了,那是因為鐘靈把石子丟到別人的窗戶上把玻璃打破了。那人出來看看窗戶,又看看墻壁上的字,看了很久,說,哪個爛手的!
鐘靈的“筆”有很多,比如從窯廠撿回來的煤炭,比如磚塊,比如石膏。還有從教室里偷回來的,只剩下煙屁股長短的粉筆。同學說,鐘靈,你偷老師的粉筆。鐘靈認為,偷粉筆不算偷,偷老師的更不算偷。更何況,老師結婚,還邀請他們參加婚禮。老師是在鄉村小學的教室舉行的婚禮。她雖然沒敢去,但還是用老師的粉筆在窯廠廁所里寫下“新婚快樂”,她還用粉筆灰涂滿了手掌,按在墻壁上,那四個字,還有她小小的手掌印,直到今天還留在鄉下窯廠的公共廁所里。每次回去,她都會偷偷瞄幾眼廁所墻壁上的字,還有她稚嫩的手掌印,她把手掌按上去,已經遮蓋住了原來的手印。鐘靈心里突然酸澀了,被遮住的不僅僅是少女時期的手掌印,還有過去的時光。對于成長,她是沒有什么印象的,只有在家鄉廁所的墻壁上,她才找到了時間存在的證據。
8
“以過客之名,愛你萬年。”
當鐘靈快要忘記的時候,那人又發來這條信息。鐘靈想等這人說什么,這人卻戛然而止了。鐘靈不免有些失落。就算是發來羞辱她的話語,也比這樣在虛空中等待要好。
你是誰?鐘靈終于忍不住了。鐘靈覺得這人一直在挑釁她,嘲笑她,而且捏著她的隱私。
你這人又沒有聲音了。鐘靈打了電話,那人也不接。
鐘靈哭了。
有一天,香山發來微信說,陪我去個地方吧。
落雪的黃昏,鐘靈在河邊等到了香山。他盯著她看。她假裝看著河水里落日的倒影。破碎的目光在清水里蕩漾。如果水面是一堵墻就好了,她就可以隨心書寫,也不會遭人非議。她探著身體,伸手在湖面劃著,冰涼的河水讓她的精神閃爍起來。
烏篷船隨水而行,河不寬,也沒有波浪,寂靜無聲。船上只有他們兩個旅客。岸邊,還有沒有來得及融化的積雪。
有心事?他問。然后看著船夫舉起竹篙,點一點河岸,船頭晃了一下,本來偏離航線,船頭又回到小河中心。
鐘靈朝他看一眼,笑一笑,沒作聲。他的胡子沒有了,樣子年輕了些,也沒有皺紋。臉上棱角分明,連表情也方方正正的。
還是跟上次一樣,老發呆。他輕輕地說,然后笑笑。
你清爽多了。現在說出來,鐘靈倒顯得是在寒暄了。
這么好的胡子,怪可惜的。鐘靈說。
胡子也不是為我自己留的。
說著兩個人都笑了。
怪不得。鐘靈說。
除了這條河,還有其他的路嗎?鐘靈看著岸邊的樹林問。
男人搖搖頭。
你上次是結婚?男人猶豫著問。
嗯。鐘靈沉默一下點頭道。像她這么大還單身,怎么也說不出口。再說,離婚這件事,跟他說也沒有必要,那樣會牽扯更多的話題。
我記得,上次沒機會請你吃早飯,這次請你?男人笑著。
鐘靈躲閃,還是看了看他。
船停了下來,香山跳下船,走到了一片楝樹林。楝樹長得粗壯,樹林里沒積雪,泥土柔軟潮濕。她故意踩著稀泥和破碎的磚石,扶著粗壯的楝樹。這是一片廢墟。
香山漸漸地走遠了。鐘靈停下腳步,不知道他在尋找什么,也不敢喊他。
鐘靈站在原地。
“以過客之名,愛你萬年。”又是這個人的信息。
鐘靈深深地呼吸著,撿起腳下尖銳的碎磚,在楝樹上寫下罵人的話。這是她第一次寫字罵人。寫完后她心里舒爽多了,也清醒多了。她知道這個人與前夫有關,她給他打了電話。
兩個孩子成績都還好吧?鐘靈說。
嗯,都好,和前妻復婚了,孩子都是她在照管。我要去澳洲了。
哦,好。說著鐘靈掛了電話。
香山在楝樹林里待了很久才回來,說,我找不到了。
找不到什么?鐘靈問。
其實也沒什么。香山還在巡視每一棵樹。
我迷路了。鐘靈笑著說。
我也是。香山說。
9
母親辦理了退休手續,需要戶口簿。她在家里找不到,問鐘靈。鐘靈也找不到。鐘靈打電話給他,卻怎么也打不通。鐘靈想可能落在民政局了。
天氣已經變涼了。太陽光透亮,風也干凈,吹得鐘靈渾身飄搖。她感到自己瘦了。可是稱體重的時候,一兩一錢也沒少。
鐘靈又看到香山,他還是坐在車里,車窗開著,香山說,你又來結婚啦?
鐘靈笑笑說,你還沒離婚呀?
她老是放我鴿子,說了幾回了,每次都沒來,我卻是釘子戶,我就不相信,她能忍心一直騙我。我等了很久,她說今天一定會來的。
鐘靈說,既然她很絕情,你又何必留戀呢?
他笑笑,說,也許你是對的。香山靜靜地坐在車里,過了好一會兒,他盯著鐘靈看。
怎么啦?鐘靈問。
看來,我該聽你的話。說著香山發動了車子,離開了。
冬天還沒有走遠,風大了起來,鐘靈還是感到冷了。畢竟她感覺自己瘦了,走路也吃力了。她找了處背風的墻壁,躲在墻下,墻上有字,卻不是她寫的,鐘靈靠著墻壁,身體和心靈都溫暖起來。來往的人盯著她看,似乎她是貼在墻上的圖畫。她拿出離婚證,看著戶口本上的紙片一樣的自己。離異,離婚證上蓋了藍色方章,薄薄的本子就像案板上的豬肉。那章像一塊磚頭奇奇怪怪砸在她的頭上。
陽光從南面照在她臉上、手上,她看到金色的光,世界只有陽光和墻壁。有人偷偷看著墻壁上的字跡笑,他們那么快活,鐘靈扭頭看著,字太大了,變成了黑黑的橫杠和豎條,她脖子都有些疼了,還是看不清墻上到底寫著什么字。她的眼睛越來越模糊,思維也越來越模糊,她覺得自己也站成了一堵墻。
李永兵,中國作協會員,江蘇文學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44屆高研班學員。近年來在《上海文學》《青年文學》《雨花》《湖南文學》《福建文學》等文學刊物發表小說多篇。2012年遠走非洲。出版長篇小說《流浪獅》《藍水謠》《黃風醉》(與葛安榮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