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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港》2024年第7期|蔣在:11號病房(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文學港》2024年第7期 | 蔣 在  2024年08月05日08:12

      1

      心內科護士站在樓道中央,何瑾秋拿著住院單立在環形臺的外面,對著在電腦上記錄著什么的護士輕輕說了一聲你好,向護士遞去單子。那個護士看了她一眼,從胸前的口袋里取下一支筆,打了一個勾。

      護士用手示意何瑾秋,把她領到環形臺的另一邊,那兒有張椅子。何瑾秋走到椅子跟前,護士抬起她的手準備做血糖檢測。

      “我才吃過飯,測什么血糖?”何瑾秋對醫生說的住院進一步檢查非常抵觸。

      何瑾秋她媽媽的“疑病癥”“恐病癥”以及“被害妄想癥”在日復一日的時間里,給她來了個潛移默化。她一方面不相信自己的狀況嚴重到需要住院檢查,另一方面又對疾病懼如驚鳥。萬一有病呢?豈不是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何況心腦血管類疾病就像無法定時的炸彈,你不知道它什么時候爆炸,到時候連活的機會都沒有了。

      “9.8。”護士果斷地扎了何瑾秋的無名指,看著血糖檢測儀面無表情地說。

      何瑾秋問護士:“高不?”

      護士說:“你不是才吃過飯嗎?”

      隨即護士又轉過身,從桌上拿來血壓計往何瑾秋手臂上套。何瑾秋抬了抬手,朝后退了一下,讓護士看到自己是站著的,從沒看見過站著量血壓的。

      何瑾秋給她媽量血壓時,她媽總是提醒她血壓計要跟心臟平行。護士示意何瑾秋坐在凳子上。何瑾秋說:“不用量,我這個年齡血壓就不可能高。”

      何瑾秋將對門診醫生說的話又重新說了一次,說完她的臉就發燙。護士不由分說地拉過她的手,套上電子血壓計,她朝血壓顯示屏上看了一眼。按理說,護士還會量第二遍,何瑾秋在家都要給她媽量兩遍,何況現在是在醫院,但護士只量了一遍,就知道何瑾秋的血壓如她說的那樣并不算高。

      不過,那天在門診時,何瑾秋的血壓的確很高,盡管她極力告訴醫生自己沒有高血壓,只是早上來醫院一路奔跑,可能心跳加速,造成了這種誤差。

      醫生還是冷冷地對坐在他邊上的實習醫生說:“開住院單,落實完病房,通知她。”

      醫生讓何瑾秋重新報了一次電話后,把剛寫過的第一頁診斷單撕下來遞給她,用筆尖指了一下,叫助手按電子傳號器,門外響起了讓下一個號就診的聲音。

      何瑾秋想,也許是門診血壓計的問題,每天無以計數的人用它量血壓,所以她對它的準確性是相當懷疑的。

      何瑾秋在離開前又一次說:“醫生,我不可能有高血壓,今天……”何瑾秋還沒說完,另外一個看病的人就進來了,他往何瑾秋剛才量血壓的凳子上一坐,咳了兩聲,用一半的身子擋在何瑾秋面前。醫生用叫何瑾秋時一樣的聲音高聲喊著:“自己先量血壓。”

      何瑾秋站在那里抱著自己的診斷單和包,里面塞的東西都從包的邊沿冒了出來,她又叫了一聲:“醫生。”

      醫生在新的診斷單上寫上新進來患者的名字、年齡,他頭也沒抬地對何瑾秋說:“現在二三十歲患高血壓的人多了去了,年齡已經不能說明什么了。”

      2

      護士收起血壓計,何瑾秋朝她走過來,護士還沒有何瑾秋高,作為南方人,這在北方并不多見,何瑾秋略微蹲了一下:“請問一下,11號病房在哪里?”

      護士把胸前的聽診器擺正,皺了皺眉頭,不耐煩地繞過環形臺用手指了指,表示從這邊拐過去就是。何瑾秋朝她指著的拐彎處看了一眼,提著帆布包從護士站繞了個彎,仔細數對墻上的紅色編碼。

      11號病房的門半開著,何瑾秋站在門口看見13號病床上的老婦人,她看上去七十多歲了,面色烏黑,眼神散淡,兩個鼻孔上還插著氧氣管,穿著一身像洗碗布一樣已被洗衣機攪得混色的睡衣。她的家人正在給老婦人翻身,將她的一條腿搭在床的欄桿上。

      恐懼和對生命垂危時樣子的厭倦,以及疾病讓人失去尊嚴的一幕幕向何瑾秋襲來,她想象著自己也會在將來某一天這樣躺著,渾身插滿了管子,瞬間感覺到從胃部反流出一股酸水在嗓子里攪動,讓她遲疑不決地站在那兒,無法向前邁出一步。

      站在老婦人床前的男人看了看何瑾秋,很快他又把注意力收回到手里拿的那個紅色塑料盆上,從里面的塑料袋里窸窸窣窣地撥出兩個蘋果。也許是被太陽過度暴曬的原因,他看上去一片漆黑,看不出究竟是五十歲還是六十歲,但從他站著的身形挺拔程度上來看,他大概不到六十歲。

      床旁邊過道上放了兩張簡易折疊床,上面坐著一男一女,正在吃東西,男的背對著何瑾秋,女的二十歲模樣,小眼睛幾乎看不到黑眼珠子,全是眼白,給人的感覺很胖,并且胖得有些蒼白乏味。何瑾秋心里有些不悅,這祖孫三代把病房當成家一樣安然自在,目中無人。

      何瑾秋朝后退了兩步,重新確認沒有走錯病房,她希望這不是自己住的病房。11—14,沒有錯。她又強迫自己走進去。11床就在門邊,病房里有股難聞的酸臭味,一開始何瑾秋以為是哪一床的食物或者水果壞了。直到看見那個黑黝黝的男人,隔著綠襪子給老婦人揉腳,老婦人的襪子底端的前腳掌和腳后跟有明顯被汗漬浸深的顏色。這太讓人難以忍受了。何瑾秋屏住呼吸,掏出消毒紙巾反復擦床頭的柜子,拉開抽屜,扔掉里面的東西,又走到門口去擠壓掛在墻臺上的免洗酒精。何瑾秋因為實在沒辦法呼吸,嗆得咳嗽了幾聲。

      那個男人目不轉睛地看著何瑾秋,他摸不清何瑾秋是病人還是家屬,除了一個包什么也沒帶就進來住院。何瑾秋掀開被子,仔細察看床罩是否換過,上面是否還留有頭發和皮屑。他把老婦人的腿搭回欄桿上,漫不經心地說:“被子前面的人出院時,就來換過了。”

      何瑾秋回過頭看了他一眼,沒搭話,還是不太信任地翻看枕頭,看看上面有沒有頭發。

      他又問何瑾秋:“你是病人還是家屬?”

      何瑾秋直起身朝他那邊看過去,老婦人也斜著眼透過床沿的護欄看著她。老婦人的眼睛渾濁地凹陷下去,像是體內有一個火球灼燒著她,把她軀體燒干了。何瑾秋趕緊避開老婦人的眼神,免得自己也被吸進去。

      3

      何瑾秋沒有回他的話。她知道自己沒病,只是體檢時心電圖結果顯示:T波改變,倒置。醫生說是心肌缺血,叫她住院進一步檢查。

      她不以為然,過了幾天,負責聯系住院的醫生就打電話說,床位空出來了,趕緊來住院。何瑾秋問能不能推遲幾天。

      何瑾秋手里還有很多工作沒做完,公司正在裁員,她不想成為洪流中被沖走的一員。她還記得同事小苒,和她一同進的公司,上個月小苒在公司才過完三十歲生日。那天上班,小苒扎了一個紅色的蝴蝶結在頭發上,她把自己綁得像個包裝精致的禮物。生日第二天,HR通知約談,接著小苒就被裁了。補償方式是N+1,拿到了八萬塊補償的小苒抱著早已沒有紅絲帶綁著的紙箱,把自己桌上的書、擺件,還有她自購的一副茶軸機械鍵盤通通塞了進去。

      小苒家是北京的,她不用怕,可以橫豎躺在父母家,但何瑾秋不同,她比誰都需要這份工作,她家里還有個偏癱的媽媽,如果來住院,她還得趕緊找人來照料,現在尋找人手幫忙也得至少騰出一個星期,不能說你今天找,明天就讓人到崗。

      “你不要命了,你的情況出現猝死的可能性相當大。”說這話時,她聽到醫生用筆尖敲了敲桌子。

      猝死?這些年,三十多歲的人因勞累而猝死的視頻經常出現,無論真假還是給人有點警醒的作用,死亡無處不在。前不久何瑾秋中學的一個男同學,因為長年熬夜打游戲就猝死了。法醫到的時候,他全身都出現尸斑了。諷刺的是,據說他桌上長年放著速效救心丸,但因為從沒檢查,瓶里早就沒藥了。

      何瑾秋上網查了一下心電圖的結果,視頻號里五花八門的醫生都說了差不多的話——猝死。只有一個武漢的心內科醫生在視頻里提到,太勞累也會出現T波改變,倒置。何瑾秋不敢信其無,只能信其有。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她的家庭狀況還不允許她死,甚至連病的資格都沒有。

      一年前何瑾秋的媽媽摔了一跤,都說老人最怕摔跤,之后便半身不遂地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得要人照看,偶爾可以扶她起來,坐在輪椅上推她出去散步。家里請不起保姆,每當何瑾秋不能照顧她時,只能請小時工阿姨上門服務。

      母親每天要吃很多藥,她怕藥吃混了,相互抵消,嚴格按照時間服過其一之后,隔半小時才服其二,然后其三、其四,以此類推。結果就是她醒著的時候,一整天都在吃藥,就跟吃飯似的。

      小時工阿姨為了省事,總是一次性讓她服下全部的藥,母親就把藥藏起來,每次在杯子里留點水握在手上。之后,阿姨又嫌棄她尿多,難伺候,就給母親控制水量。

      小時候何瑾秋的心臟就不太好,經常發慌發痛,所以小學本來有機會進省體操隊進行培養的,就因為這毛病,希望也早早地破滅了,不然說不定2008年奧運會還可能有她的身影。她的基因天生決定了她吃不了運動員這碗飯。后來教練也沒堅持,最后體操練不成了,但還是心臟疼,需要媽媽抱一下才能好,母親以為是她嬌氣,后來去醫院檢查,醫生說是心肌缺血。

      對何瑾秋來說心肌缺血根本就不是病,她甚至一直拒絕心電圖這個走馬觀花似的檢查儀器。何瑾秋的母親每次住院都要做心電圖,任何人的任何一次體檢或者住院,心電圖都是必須的。何瑾秋對這個醫學儀器的功能表示懷疑,感覺它只是個某種醫學行為的擺設而已。她早就聽說過這些儀器根本查不出個一二三來,好多檢驗單上寫著無異樣,最后發現都癌癥晚期了,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

      4

      病房的門只要關著,空氣就流通不暢,再加上老婦人的床邊正好還有一個暖氣片,她把她的洗臉巾、擦腳巾、襪子通通搭在上面烘烤,屋內的這股氣味讓何瑾秋感覺難以呼吸,她走過去拉開門,剛回到床邊,門又合攏成之前的樣子。

      她又屏住呼吸走過去,這一次她發現門后面的儲存柜上有一根布條,上面的結正好可以拴在把手上,把門固定住。把門敞開一點后,氣味漸漸散去一些,何瑾秋回到床上把被子蓋到腿的位置,準備看會兒手機。

      她想到前段時間在微信上看到人類的孤獨分十個層級,自己住院手術就是最后一個層級,但是她暫時還沒有做手術,所以現在她最多只算9.5級。可是這又算什么呢?孤獨或者不孤獨,都改變不了她家現在的境況。

      手機在包里震動個不停,她急忙掏出手機,才發現不是電話,而是日歷里的消息推送,還有幾天公司結項的時間就快到了。那一點點倒數的時間,她才完成了項目報告的百分之三十。記得小時候媽媽為了教育她上學不要遲到,用西點軍校的一句名言告訴她:沒有理由!沒有理由,這也太夸張了,上完大學后她漸漸明白,這句名言是給那種非比尋常的人物制定的,但工作后她又發現,這句話適用于所有人和事。

      何瑾秋鋪好枕巾正準備躺下時,聽到小伙子低聲細語地說著什么,然后坐他旁邊的女孩笑著回應了他兩句,接著小伙子出去了,她始終沒有看到他的臉,他也一直背對著她坐在那兒。小伙子穿了件咖啡色的棉外套,身材勻稱個子不高,說話時聲音沙啞,也像個女的,他跟那個女孩說話時,讓何瑾秋感覺到是兩個女人在說話。

      13號床的男人站在床邊,又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給老婦人按摩,何瑾秋不用看也能感受得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眼睛里。這個奇特的一家子,他們大聲地說話,大聲地吃東西,當著何瑾秋的面毫無顧忌地掀開老婦人的被子檢查,灰塵和毛絮在光影中飛舞,還夾雜著一股尿臭味,是那種吃了很多的藥和輸了很多的液,才排出的那種帶著病的尿味。

      實際上老婦人并沒有撒尿,她的身體側面插著引尿管。他將老婦人翻過身,側著身對著何瑾秋,老婦人伸出干枯的手抓住床頭的鐵欄桿“哎喲哎喲”地哼,男人拿著紅色的盆在給老婦人擦背,又轉過頭告訴女孩:“沒有排尿。”

      女孩停下吃烤串,將竹簽子放回袋里,嘴角還沾著辣椒面,她走到床邊彎下身歪著頭,看床邊掛著的那個引流的尿袋。

      何瑾秋實在忍受不了了,想下床去一下洗手間換換空氣,洗手間的門總是關著,她以為里面有人,就在過道上溜達等著里面的人出來。何瑾秋出去又進來,來來回回好幾次,洗手間的門還關著,她問一個自己拿著輸液瓶出來走動的病人,過道上的洗手間壞了嗎?他騰出一只手指指門邊說,洗手間都在病房里。

      何瑾秋又回到他們的病房里,推開洗手間的門,一股剛剛洗過熱水澡還夾著香皂的熱氣撲面而來,混雜著那股充滿著疾病的尿味,她朝后退了幾步,真是受不了那種味道。他們一家人在這兒住久了,在洗手間洗澡也是正常的。她這樣想著,回到床上,何瑾秋閉上眼睛,想著怎樣度過這難熬的兩天,一個護士提著白色的醫用木提籃走進來,她將幾樣東西放在床頭柜上,二話沒說就走了。

      何瑾秋沒住過院,媽媽住院也是一年前的事情,并且基本在重癥監護室。何瑾秋將媽媽在病房里的事全忘了,她有一個特異功能,可以很快清空沒有用的記憶。生活艱難工作忙碌,要記住的事太多,公司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每天加班到凌晨的日子讓她精疲力盡,能在醫院待上兩天對她來說已是奢侈,手里的工作是一分鐘也不能落下,不然經理就能立刻找到人替換她。

      還記得剛入職的時候,面試官問她有沒有成家,有沒有生育的打算。后來她才明白公司要的不過是一個不會被家庭責任轉移注意力,不休產假、育兒假、探親假,為公司二十四小時盡職盡責的機器人。在這個渦輪似的社會里,她幾乎做到了。

      何瑾秋側身拿起護士放在桌上的東西,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那個男人似乎看出何瑾秋不懂護士的意思,說:“護士讓你明天一早,用它們查大小便。”

      何瑾秋“嗯”了一聲,又舉起那個小塑料勺子:“這個呢?”

      “這個勺可以控制大便的量,那個小吸管是用來吸小便的,然后將它們放到過道那個洗手間門口的桌子上,注意看分類箱,不要放錯了。”

      何瑾秋點了點頭,又拿起這些東西認真看了看上面的刻度,她對他們的排斥大大減小了。

      “你得了什么病?”他從暖氣片上拿起毛巾,把它們一條條地對折,放好。

      何瑾秋說:“我沒病,只是來這兒住院檢查。”

      “14床也跟你一樣是來檢查的,14床明天做那個心臟造影手術,今天回家去了。”他又繼續把紅色盆里的幾條濕毛巾拿出來,扭干,搭在暖氣片上。

      何瑾秋看了一眼12床。

      他說:“12床大概也是差不多的情況。”

      何瑾秋完全放松下來,看他在那收拾,她也從包里拿出一雙她剛在樓下買的拖鞋擺在床邊。何瑾秋問:“你貴姓?”

      他直起身笑著說:“我姓楊,床上的是我愛人。”話說完,老婦人也有氣無力地歪了歪頭,朝她看了過來。

      何瑾秋懵了,怎么可能?但何瑾秋沒敢表露出她的驚訝,故作鎮定地問道:“她得了什么病啊?”

      “糖尿病,又得了尿毒癥。”

      “糖尿病怎么會住在這里?”何瑾秋意識到他也許早給她解釋過了,但是自己一直心不在焉,沒聽清楚。

      “她在這兒每天都要去做腎臟透析,腎透析在另外一個病區。”他搭完毛巾,把紅盆推進床底,重新站回床邊,又拿起了老婦人的腳準備揉。

      何瑾秋想問他們怎么不住在那邊,話到嘴邊又打住了。

      “你們一直住在這里嗎?”

      他一邊脫下老婦人的襪子,一邊回答道:“是呀,在這兒住了段時間了,她是因為急救才住進來的,不過,過幾天就要出院了。”

      “做透析要花多少錢?”

      他看了看何瑾秋,但眼神里沒有惡意,他似乎很樂意回答她的所有問題。

      “透析不要錢,都是國家補貼,現在縣里面也可以做了。透析就是延長她的生命,她糖尿病已經并發癥了,非常嚴重。”

      “阿姨多大年紀了?”老婦人看了男人一眼,也等待著男人回答眼前這個女人的問題。

      “四十七歲,二十多歲就患上糖尿病了,現在她也知道是在拖天數,造孽啊。”說完他沒有看老婦人,依然一刻不停地給她揉著,一會又換了一只腳揉,她依然平靜地“哼哼”兩聲,緩緩閉上眼睛,在下一次發出聲音時,她的眼睛就睜開來,散淡地落在某個地方,像是那個地方才是她要搜尋的節點,然后又再次深深地閉上眼睛。她的等待跟時間像是并行一般,不聲不響地朝著某個既定的方向滑行,波瀾不驚,像是赴約一般不疾不速,而她的家人也正在用相反的方式,等著她滑向那個既定的終點。

      5

      窗外開始下雨了。她很少從雨聲中醒來。在北京,幾乎很少落雨。最初,雨打在玻璃上的聲音,像是裝在玻璃容器里,聲音嗡嗡地悶在某個地方。她坐了起來,發現大家都起來了,屋里沒有開燈,自然光線變得越來越亮,病房里一反往日,大家都像被雨澆透了,默不作聲,做著自己手里的事。

      隔壁床的老楊穿著一件灰色的毛衣站在窗戶邊上看雨,見大家都醒了,他把窗戶打開透氣,雨聲開始變得更近了,更敞亮了。

      看見何瑾秋洗漱后也向開著的窗看去,老楊便不好意思地笑笑,說自己很喜歡雨,我們這樣的人就是喜歡雨。

      他告訴何瑾秋,他們是果農,住在河北淶水縣,女兒女婿在北京打工,他們就來北京治病了。女兒在一家超市當收銀員,女婿當完兵轉業,現在在一家快遞公司送快遞。何瑾秋驚訝地問:“他們那么小就結婚了?”

      “農村人出來早沒上多少學,現在兩個人還沒辦婚事呢。”他笑了起來,快速地搓了搓手,把手捂到老婦人的腳上,不好意思地說:“他們上中學就好上了,我們也把他當女婿。不過他們很快要辦婚事了,雖說今年是寡年不宜辦婚事,但她媽媽說不準哪天就沒了,這種事不好講的。”

      “你們家一直都種蘋果嗎?河北不種水稻?”

      “之前耕地種田賺不到錢,一年苦到頭只夠吃飯。這十多年來種蘋果,一年有十多萬的收入,比種水稻強多了。”他將老婦人的襪子穿上,從床底下摸出一個蘋果和一把水果刀,低頭開始削起來。

      何瑾秋脫掉拖鞋,回到床上,將身體靠在枕頭上,心里想著這會兒媽媽是不是分時間吃藥的,她有沒有把中午那口飯吃完?小時工阿姨這會兒走了沒有?她總是裝作聽不見電話,或者將手機調成靜音。

      何瑾秋沒有告訴阿姨自己要住院檢查,不能讓她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有絲毫的懷疑,從而在家里制造出不必要的緊張氣氛,給媽媽增加壓力。媽媽雖然不能說話,但是她聽得見,問她話她能點頭表示明白,她還有一只手可以動,現在她可以滑動輪椅去飲水機那兒接水。

      自從何瑾秋的父親離開她之后,媽媽對何瑾秋的依賴就像個小孩子那樣,常常用驚恐試探的眼神看她,明知道她要去上班,卻還要用眼神追問她去哪里。媽媽擔心何瑾秋將她一個人丟下不管,就像小時候,她將何瑾秋放在姥姥家一連幾天不見,給何瑾秋帶來的不安和焦慮一樣。

      長大后,何瑾秋曾為她在自己心里留下的恐懼而怨恨過她,而她給何瑾秋說小孩子都要這樣長大的,大人要忙工作掙錢。如果何瑾秋表達出對她的關心,或者控制不住地兇上幾句,媽媽就會哭喪著臉說:“我也是媽媽的女兒啊,我過世的媽媽知道你這樣對待我,會很傷心的。”

      她不明白媽媽為什么要這樣說,為什么要說這些扎進心里,可能讓她一輩子都忘不了的話。她媽媽有沒有想過她將來會在無數個夜晚,因為這幾句話而愧疚得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細細想來,何瑾秋也沒做什么不可原諒的事情,她不過是頂了幾句嘴而已,至于媽媽如此責備嗎?

      小時候,何瑾秋可以去幼兒園,但遇上學校放假了,媽媽不可能帶著何瑾秋去鄉鎮上班。上班的地方很遠,是她們城市的邊界,她坐公交車要從北面坐到南面,每天來回就得兩個多小時。

      那時何瑾秋還小,當然不會懂得媽媽的辛苦,不知道媽媽經常還得下到村子里去工作。媽媽經常把何瑾秋放在姥姥家。姥姥家有一部黑色的電話機,它的正上方墻上掛著一個貓頭鷹的時鐘,何瑾秋坐在沙發上看著鐘擺搖來晃去,想給媽媽打一個電話,但也因姥姥說不要打擾媽媽的工作而打消了念頭。有時候,媽媽會在午飯前打來,有時候媽媽可能忘了。她不知道媽媽是不是像自己這樣時時刻刻想著她,有可能是不是也把她忘了?

      何瑾秋站在姥姥家陽臺的凳子上,她每天都那樣站著等,不知道媽媽什么時候會從那個斜坡上走下來,風吹亂她的長發,媽媽面色愁苦地朝著她走來,那是何瑾秋最高興的時刻。

      是那個時候開始的吧?“共生”這個詞來到了她們中間。正是因為母親的缺席,讓她有了嚴重的分離焦慮癥,后來她上了幾節心理課,才知道面對的這些都是童年的課題。以前,她知道每天要和母親通十幾個電話不正常,但是她擺脫不了和母親這種共生的羈絆,她們只有彼此。

      有時候她也會故意切斷和母親的聯系,告訴她,她們這樣的關系在心理學上叫做“共生關系”,是極其不健康的。每次聊到這兒,她們總會不歡而散,媽媽問誰家關系不是這樣的?不然怎么稱為母女呢?

      是啊,媽媽老了,何瑾秋也告訴自己,你不能要求她改變,再說,她的出發點從來不是為了傷害你,或是讓你刻意長成一個不健全的人,她的出發點是出于愛你。

      何瑾秋還是忍不住撥打了小時工阿姨的電話。如她想的那樣,阿姨不接電話,打媽媽的電話也沒人接。也許扶媽媽坐輪椅時,阿姨沒有將手機放在輪椅上,不然媽媽是可以聽電話的,她聽得見何瑾秋說話,雖然她不能說話,只要電話接通了一切就是正常的。

      6

      何瑾秋手握電話,心里還在忐忑,這時候,老楊削完蘋果又開始說話,他說他們家每年蘋果收成比別人家的都好,而他摸索出來的秘訣,也只會告訴自家親戚。

      “滿山的果樹在春天開粉白色的花,山坡上像雪花飛揚一樣喜人。”老楊的話讓何瑾秋腦子里突然浮現出那樣的景象,她想起了一個她從來沒有辦法理解的“春天的熊”的比喻。在村上春樹的小說里,一個人問另一個人,你有多喜歡我?他回答,春天的原野里,有一只小熊迎面走來,問女孩是否愿意和他打滾一起玩耍。就這樣他們抱在一起,順著長滿三葉草的山坡滾了下去。他問她,這聽起來棒不棒?女孩說太棒了。他說,我就是這么喜歡你。這句話她聽不同的人說過,但到現在她都實在無法理解這是什么意思。喜歡和春天的熊、山坡、三葉草有什么關系?

      老楊把蘋果放在掌心,切下一小塊放進自己的嘴里,“這個時候就該打第二遍藥了,第一遍藥在四月初就打過了,是為殺死越冬的害蟲。有些人不懂,打藥只打樹干,而不知道樹根周圍的雜草都要打,病枝枯葉都要清理掉,不然病毒會卷土重來,害蟲在地底下過冬,它們翻身很快,所以不是所有的果農都有好的收成。果樹長蟲,果子就長不好,產量小,賣相不好看。”

      說著他放下刀和蘋果,轉過來背對著何瑾秋,給婦人翻了個身,讓她面朝窗外,女孩也起身過去幫著抱腳,他們齊心協力地給她翻了個個兒。她又輕輕地哼了哼,她總是有節奏地發出那樣的聲音,像是她已經習慣,或者那個聲音是她的身體發出來的,每隔幾分鐘就會自然發出那個聲音,他們早已充耳不聞。那個細弱的呻吟就跟她的呼吸一樣,他們已經感受不到聲音里隱含的痛苦和絕望,對他們來說倒像是她正常的出氣聲。

      “種果樹得有竅門,很多人不懂得這些,以為隨便一噴,蟲就死了。花露時是最該打藥的,不會打就傷著花,花都傷了果子就不會好。這些都是賣果樹苗的人告訴我的,村里人不愛學習不愛動腦筋,他們閉著眼睛種果樹,農藥的濃度高了,花燒傷了,不結果不說,即使結出來的品相也難看。”老楊為什么要給何瑾秋說得如此詳細?或許老楊每見著一個人就會把上面的話重復一遍,只是為了自我表達,他從不在意聽的對象是誰。

      他用礦泉水瓶子給婦人喂水,何瑾秋問:“她能喝涼水嗎?”

      “透析的那天不可以喝,幾十年喝慣了涼水,不喝還不習慣。”她喝了很久,側著身體用吸管,即便喝水她也會發出那個聲音。

      老楊說:“多喝點,你看水一點沒下去。”她只是含著吸管而沒有用力吸水,那個女孩走過來捏了捏吸管,讓水暢通一些被她吸進嘴里。

      “打那么多次農藥,對人身體怕是傷害很大吧。”何瑾秋說。

      “所以每次打藥都要戴密封口罩呀。”他將礦泉水瓶放在一邊,用毛巾擦了擦老婦人的嘴角,吸管上的褶皺處開始出現破損了,水從那里滴下來滴到床上。

      何瑾秋說,“我的意思是,那樣打藥,蘋果的毒性不就增加了嗎?”

      他明白過來笑笑說:“不會的,打藥前就給它們套袋了。套袋就是給每一個果子套上袋子,防止蟲害長驅直入,也防農藥附在果子外層。”

      何瑾秋問:“你這樣在行,是不是比村里人掙得都多?”

      他不置可否地笑著說:“當然我比他們先種了好幾年,后來我也賣果樹,也賣肥料和農藥。”

      何瑾秋看著他,想象著二十年前他在山坡上種果樹的情景,當村民們還在懵懂之時,老楊家的山坡上開滿了蘋果花。他說他是從一個姓趙的人在盆里面種蘋果樹得到了啟發,那個人將果樹種成盆景,開花時他將它當盆景賣掉,到了秋天果子掛得滿枝都是,那個人的盆景賣得非常好。他動了心,從賣果樹苗的人手里買回樹苗,開始種果樹。種果樹的頭一年,果子賣了幾百塊錢。

      “村里人后來都種果樹了,我們家的果子依然每年都比別人家收成好。”何瑾秋看看他也并沒有顯出比別人聰明的樣子,相反顯得憨頭愣腦。他是個踏實的農民倒是真的,站在他老婆的床前手就沒有停下來過,不是幫她按背就是按腿。她一句話沒有說過,除了哼哼幾聲,兩只眼睛轉來轉去地聽他說話。

      買肥料跟買藥的渠道非常重要,他們村大多數人都是從他那兒拿藥,也有人想撇開他去拿藥,結果拿到的都是假藥,滿樹的蟲災。他說他進藥渠道是賣果樹苗的人給他的,賣果樹的人沒有想到他會撇開自己去買藥。那個整天到處跑的人沒想到,看上去傻傻的老楊,也會來這一手。村民買老楊的農藥,也可以按照說明書或商標找到批發藥的地址。這個他早就想到了,當初他就是用這種方法,從賣果樹苗的人那兒找到了賣藥的批發商。所以他將拿回來的農藥,都換成自家做好的包裝,這樣來他們家買藥的人就無法撇開他找到農藥或者肥料批發商了,他也可以小賺一筆。他說這是智商費。

      何瑾秋問他那么甜的蘋果,是不是跟傳說的一樣,打了什么增甜劑。他笑起來,露出一口憨厚的牙齒說,現在是科學種植,增甜劑里的赤霉素對人畜都無害。婦人又哼了一聲,他將礦泉水瓶里的吸管抽出來,蓋好瓶蓋將瓶子放在床頭柜上,接著他們將她抱起來搖高床頭,女孩開始用梳子給她梳頭。她的頭發稀稀拉拉如同幾根稻草,女孩從水瓶里蘸了點水,用水輕輕地梳婦人的頭發,邊梳邊給她小聲地說著什么,然后慢慢將她的頭發編起來,編成兩根細長的辮子,再用皮筋扎起來。這樣她的臉和眼睛就完全顯露出來,散淡如不相干的兩個物體,無法將它們連成一體。何瑾秋想起小時候爸爸媽媽也經常給她編辮子,媽媽編的辮子總是松散,怕頭發綁得太緊傷頭皮,不過到下午就顯得亂蓬蓬的了;爸爸編的辮子持久度要高一些,但總是扯得頭皮生疼,去掉皮筋后,頭發還會高高揚起。

      “有些蘋果長那么大,是不是打過膨脹劑?”

      “你說的那叫‘膨大劑’,不叫‘膨脹劑’哦。”何瑾秋看著老楊將熱水倒進盆里,擰干毛巾給婦人洗臉,他輕輕扶住她的頭,仔細地在她臉上擦了一遍又去搓洗,又給她擦了一遍,然后將臉盆里的水倒進廁所。他松了一口氣繼續說道,“開始有些果農為了果子個大,就打膨大劑,一個個鮮亮透明的大果子看上去喜人,這種蘋果存放的時間很短。再說打膨大劑破壞了果樹的養分,下一年枝丫長得多,開花的少,掛果自然就少。”

      跟殺雞取卵是一個道理,何瑾秋想。

      也許是在醫院待的時間久了,老楊很樂意向一個陌生人說起他們家的果樹,說那些何瑾秋根本聽不懂也不會感興趣的果樹。他的老婆年輕時身體就不好,每次出門干活,她坐在旁邊看他。他們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生了一個女兒。

      坐在床邊過道上不是吃東西,就是拿著手機玩游戲的女兒,如果被何瑾秋媽媽看見,她會認為這個姑娘絕對無可救藥。在何瑾秋她們家,面對一個將死的病人,是一件多么沉重、多么不堪重負、多么無法承受的事,怎么可能還拿著手機打游戲,甚至打得有說有笑,還和人聯機開麥呢?何瑾秋也覺得不可思議,人與人的關系要淡到什么程度,才能這樣坦然面對疾病和死亡呢?

      何瑾秋不知道老楊為什么每天都在回憶他的果樹,還是他只有想起果樹才讓他在面對死亡,或者漸漸遠去的時間里有稍許的溫暖?回憶土地,回憶果樹和曾經的種種,是不是在回憶自己的生命歷程?當然老楊不會這么說更不會這么想,他沒有這般矯情,無論生或者死對他來說也許都是自然平淡的事,就如同他種果樹一樣春耕秋收一年又一年。老婆的生命在一點點喪失,跟時間相比,密集的記憶都會消散,四十七歲這個年齡還不算太老。她想起初中課文上學到托馬斯的詩歌,大概的意思是讓植物的根莖生長的力與讓我變老的力是同一個,何瑾秋想,所以讓老婦人迅速衰敗的力和她血液里流淌著,那個在衰退干涸的力也應該是同一個。

      人在脆弱和生病的時候,心理上總要有一個情感的依托。小時候,何瑾秋心理上的依托是她想象出來的一個男性朋友,她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張遼。這個張遼在她的日記里消失之前,她為他寫了九年的日記,把能說的不能說的,都以信件的方式寫了下來。后來,她戀愛了,不久又分手了。這個人既不叫張遼,也不叫她希望的與眾不同的什么名字。也許她對他的厭倦就是從名字開始的。她跟男朋友分手四年了,她也不再是一個小姑娘了,說再多嬌氣、自我憐憫的話都不合適了。

      7

      何瑾秋第一次感到死亡是觸手可及的。就算她的媽媽摔倒住院,死亡這個詞也從來沒有離她這么近過。死亡不僅僅是個詞語,它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一個形狀,在老楊的回憶里打上一個結。何瑾秋隨著他們看向窗外,窗外是初冬的陽光照在樹葉上,金光閃射回到窗玻璃上。婦人咿咿呀呀地說了什么,老楊立馬伸手去摸她的背,他說,發紅了拿藥膏來。女孩從柜子抽屜里取出一管藥膏給她抹上,兩個人一個扶著她,一個輕輕給她搓揉。

      何瑾秋想起這么多年來,一直生活在媽媽病痛的影子里。她的媽媽跟爸爸離婚前,用病痛控制她的爸爸,讓他每天從焦頭爛額的各種藥物里,清理出另外一個自己,他總是走神,總是晚回家,最后他出軌,何瑾秋想有一半原因應該是不堪重負。媽媽喜歡在冬天來臨的時候,用兩個中藥罐子交換著在火上熬藥。她用藥味、用無盡的大大小小需要治療的疾病逼走了她的父親。

      自從他們離婚后,何瑾秋的媽媽就將情感跟生活的寄托全部壓在了她的身上。何瑾秋不得不跟她住在一起。何瑾秋租了一個兩室一廳的房子,之前一直是跟別人合租。媽媽住過來的時候正好是冬天,她從她的城市帶來了一包又一包捆扎好的中藥和兩個藥罐。何瑾秋以為她將中藥熬完之后,這個屋子就消停了。誰知道,放在陽臺過道堆積如山的藥包還剩下一小半的時候,她每天站在那兒扳著手指數來算去,何瑾秋心中竊喜總算要結束了,可是過不了幾天,大包的快遞很快就將空缺補上了。室友本來要忍受她們到春天的,可是她突然就搬走了,這就意味著那一半房租得何瑾秋獨自承擔了。好在媽媽愿意拿出她的退休金承擔大半房租,她也是因為要來跟何瑾秋一起生活,提前退休了。

      那天,何瑾秋拿著剛送來的一包中藥快遞,一邊拆一邊對媽媽說:“是藥三分毒,一個人長期泡在藥罐里是會將肝臟毀掉的。”

      媽媽完全不理會她的話,戴上眼鏡,是一副看不出是老花鏡的粉框眼鏡,打開藥包一一指認那些藥材的名字,她的手指在陽光下反反復復撥弄著藥材,嘴里一邊念念有詞:“當歸、枸杞、茯苓,還有板藍根。”她的指甲上有一道一道的豎紋,草藥的碎屑沾在她滿是皺褶的手上。媽媽告訴何瑾秋它們的功能,并且建議何瑾秋也試著喝點中藥調理身體,不要總是壓力那么大。她取下眼鏡,何瑾秋看著她皮膚上生出來的星星點點的老年斑問:“是不是人老了都喜歡吃藥?”

      她神情黯淡下來,郁郁地將眼鏡收回盒子里說:“我不是擔心生病嗎?人生了病,除了給子女添麻煩,自己活得也沒有滋味。”

      何瑾秋記得媽媽跟爸爸離婚后,不久就找了一個男朋友,男朋友的朋友在跟她一起吃飯時,無意間說自己的老婆得了子宮肌瘤,一直沒有引起家里人重視,想著是婦科常見病,醫生也說絕經了,自然就好了。后來的一天,他的老婆突然在上班時昏倒了,住院查出子宮癌晚期,并且已經轉移到肝上,連治療的機會都沒有了。

      那個朋友只是在閑聊時說自己的痛苦,何瑾秋的媽媽卻聽進了心里,像一枚釘子那樣楔進去,讓她整天坐立不安。據說何瑾秋的家族患有子宮肌瘤病史,何瑾秋的姥姥在很年輕時就切除了子宮,而何瑾秋的媽媽在生何瑾秋之前做過一次人流,醫生說她的宮內有黃豆顆粒大小的瘤,醫生是憑手感清宮時說的。

      二三十年過去了,那個黃豆大小的顆粒在漫長的時間里,分別長出了葡萄大小的一串瘤子,醫學上就叫葡萄瘤。醫生說要做手術切掉,也有醫生說不用切,絕經了就好了。何瑾秋媽媽莫衷一是,拖了很多年都沒去做手術。

      媽媽不聽醫生的,卻在聽了那個朋友的話后,毅然決然地去醫院做了子宮切除手術。住院手術時,她沒有告訴何瑾秋,醫院要求家屬簽字,她就打電話給何瑾秋爸爸去給她簽字。何瑾秋也佩服爸爸居然去給她簽了字,還在醫院陪護了她一個晚上。那個晚上好幾次何瑾秋的爸爸都睡著了,他忘了吊瓶里的鹽水輸完一瓶要叫來護士換另一瓶,護士也想當然以為鹽水吊完了家屬會按鈴。何瑾秋的媽媽雙手綁著各種檢測儀器無法動彈。她說其中一次她自己感覺鹽水掛完了,就叫何瑾秋爸爸,卻發不出聲音。后來護士進來,念念叨叨說鹽水干了幾次,怎么這樣守護病人。

      媽媽還說何瑾秋她爸爸,在她手術前看都沒有看一眼,就簽字了,心簡直太狠了。何瑾秋說他為什么要看呢?你都決心做手術了,那些條條款款是固定格式,又不是針對你的病例設定的。媽媽說他就不怕我死嗎?何瑾秋說你都不怕死,他怎么會怕?她說我就是因為怕死才去做手術,我死了你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怎么辦?你以為一個女人愿意去切掉自己的子宮?

      媽媽沒有告訴新找的男朋友,她做了子宮切除手術,甚至沒有讓單位的人和朋友知道。她是過于追求完整的人,她的生殖器官要被摘除,那時她也才四十多歲,對她的打擊很大,盡管是她自己選擇的結果,而不是出于無奈。她懼怕疾病轉換成不治之癥的程度超出想象。何瑾秋記得媽媽有鼻炎,媽媽的二舅母就因為鼻炎最終患上了鼻癌,痛得不能忍受而跳了樓。何瑾秋的媽媽懼怕那樣的事發生,四處求醫問藥,有一次她正好去醫院看鼻炎,結果拍出來有嚴重的鼻竇炎,鼻中隔還偏曲。

      那時候的她還不明白什么是微創,她說那天下午她還要去開會,以為做完微創手術就可以離開,醫生就是這么給她說的。鼻炎微創手術就是對鼻甲進行相應治療,有的還對下鼻甲進行等離子消融。手術后并不如她想的那樣立馬可以去開會,而是要進行消炎處理,給她打上吊針,因為護士沒有經驗,點滴的速度過快還差點造成她昏厥。事后她以為她的鼻炎從此就控制住了,無不得意地告訴何瑾秋有病就處理掉,以防后患。殊不知兩個月后,她的鼻炎又嚴重起來,她又四處求醫,后來就是吃中藥控制住的。

      8

      做子宮切除手術之前,何瑾秋的媽媽將所有的存折放進一個大信封里,寫好了遺囑,然后告訴那個男朋友,她出差去了。她發短信給何瑾秋爸爸說,如果從手術室沒出來,我女兒的東西全寫在信里了,東西在保險柜里,密碼用了我們三個人生日的后兩位數,一定要將東西交給女兒。也就是說手術前她給何瑾秋寫了信,講明了錢的去處以防萬一,因為她活著出來了,所以何瑾秋跟爸爸都沒有看到那封信,留給何瑾秋的存款自然就沒看見。因為這件事,何瑾秋沒多久也寫了類似的東西,如果出了任何意外,這封信可以證明所有東西歸她,她爸什么也別想拿到。是啊,這個世界上她只有母親一人可以互相依偎相互取暖。在時間的蛻變下,她從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孩,變成了一個禿了毛,而且還不會下蛋的母雞的模樣,真是莫大的悲哀。

      切除子宮后的媽媽性格怪異,很快就跟男朋友分開了,她進門出門必換衣服,哪怕是去拿一個快遞,不停地洗手消毒。跟何瑾秋視頻時,何瑾秋看見她往手上噴酒精,用消毒濕紙巾擦手機。告訴她酒精傷皮膚,她卻認為跟細菌相比,她寧可選擇小小的傷害。

      她外出買食物時不讓賣東西的人說話,別人一說話她就說不要了,說是唾沫星子噴到食物上了,為此她常常跟人吵起來。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給何瑾秋打電話,問何瑾秋起床沒,吃早點沒?她說北京太大,女兒一個人她不放心,她想提前退休來北京照顧她。何瑾秋告訴她北京是最安全的,她還是不放心,何瑾秋說她患了被害妄想癥。媽媽甚至給她設置了聊天暗號,每次在講話前,她會問她,暗號,她就會通過回答媽媽身上長的,某顆隱秘部位的痣,來證明自己是她的女兒。

      中午一過十一點半準能接到她的電話,有時候她還在會場參加會議,媽媽通過電話聽到那邊領導在講話,麥因為領導的手觸碰的原因發出吱吱的電流聲。她只要聽到何瑾秋的聲音,就會掛掉電話,可是何瑾秋沒有發出聲音,她就在電話里“喂喂”一陣,直到何瑾秋不耐煩地說一句,沒死,還活著呢。

      媽媽并不生氣,掛電話時還不忘說句,沒有家教的玩意兒!

      晚上回家一個電話,睡覺前一個電話,感覺整個人都在她羅織的網眼上吊著。忍無可忍時,何瑾秋故意在晚上她打電話前關掉手機。這樣做非常殘酷,媽媽整夜難安,不停地打電話,也許是她累了睡,睡醒了又打。第二天的開機信息,跳出來的紅色號碼同樣令人崩潰,那是一種既罪惡又無法喘息的感覺。

      媽媽大概就在那個時候患上了抑郁癥。漸漸的,電話少了,有時候電話通了,何瑾秋還沒有說話,她就說,好吧,就這樣。何瑾秋會傻愣愣地半天反應不過來,撥過去她又不接了,以為她是在欲擒故縱。也是那個時候,在日常生活中,她開始戴上老花眼鏡,她們微信視頻時,她戴著老花鏡,表情木訥,不看鏡頭總看向窗外。她們家住的樓房對面樓頂上種滿了花草,那兒有兩棵盆栽的橘子樹,冬天雪落在黃澄澄的橘子上,冰涼剔透增加了冬天的寒冷。

      何瑾秋不得不將媽媽接來一起生活。媽媽來了以后,又有了新的生活熱情,就是每天開始熬中藥,她依賴那個氣味的程度超過了喝下它。直到有一天何瑾秋不小心打破了她的藥罐,何瑾秋以為沒有藥罐她就消停了,但她又從櫥柜里拿出來一個備用的,舉在何瑾秋眼前晃晃說,不要再打碎了,這回沒有了。

      不久何瑾秋又將藥罐摔碎了,這一次真不是故意的。正想著怎么給她一個交待,站在窗前的何瑾秋,就看見朝樓道走過來的她在看見女兒時加快了速度,她手里抱著東西,結果摔倒了。何瑾秋看著她,以為她會自己爬起來,但她沒有爬起來。何瑾秋感覺到事情不妙,拿著手機從樓上沖下去,邊跑邊打急救電話。

      ……………

      (未完待續)

      蔣在,小說見于《人民文學》《當代》《十月》《鐘山》等。出版小說《街區那頭》《飛往溫哥華》,詩集《又一個春天》。曾獲“山花文學雙年獎”新人獎,鐘山之星文學獎,西湖新銳文學獎,牛津大學羅德學者提名,老舍文學院合同制作家,首都師大外國語言文學博士在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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