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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獵人之死》?:不可靠記憶與非線性死亡
      來源:收獲(微信公眾號) | 葉思藐  2024年07月30日09:21

      記憶是繆斯的母親謨涅摩敘涅的禮物,死亡則是文學的永恒命題。《獵人之死》用關于死亡的記憶串聯起過去與現在、想象與現實、城市與大埡村、老皇貓和江媛的兩個故事,帶著讀者細察不同人的記憶碎片,探究事實,最后又拋去結論,回到自身,畢竟自我是記憶的載體,記憶則依存于自我的想象。

      與父親的一通電話,讓“我”偶然得知“老皇貓”的死訊,整篇小說都圍繞著老皇貓的死亡原因展開。小說中的“我”代替讀者發問:老皇貓是他自己起的外號,還是別人這么叫他?穆薩并沒有給出答案,而是用父親的閃爍其辭轉移了話題,但小說中處處給予了暗示。“老”不僅體現在外貌上,“老皇貓年輕時受盡風吹日曬,本就顯老”,還暗示著獵人職業性的經驗豐富、飽經滄桑。只有好的獵人才能被稱為老獵人,不好的獵人在年輕時就已死去。用一個“我”偷取狼牙被發現的小插曲,勾勒出獵人凜然深沉洞察萬物的形象,“看哪里都像在看遠處”。諷刺的是,老人的死亡尚且是謎,而侄孫年輕的生命卻已逝去。“皇貓”對應著父親許久才想起來的獵人的名字,黃興茂。貓有九條命的意象又暗示著老皇貓的生命在不同人的記憶里死了又沒死。

      人們對于獵人有著強烈的好奇心和窺探欲,不斷用自己的想象塑造著獵人的形象,父親喜歡向老皇貓詢問打獵事宜,而“我”則因為看到他床上的花豹皮,幻想著精彩的命懸一線的打斗。事實往往是違背讀者期待的,老皇貓給出了“崖下摔死的”這個不那么英雄主義的答案,很容易讓我們聯想到海明威筆下那位同樣惜字如金孤獨地在海上打漁最終一無所獲的老人。獵人和漁夫是最古老的職業,現代社會可能會將他們驅逐,慢慢走向消亡。但他與原始社會血脈相連,承載著原始記憶,具有神秘色彩。對于獵人的刻畫拉長了小說的時間緯度,增加了讀者與人物之間的距離,將大埡村和城市分隔,使讀者幾乎忘了小說中還有一個獵人。

      江媛是小說中的第二個“獵人”,只不過這一次,獵物是“我”。保羅·利科在《過去之謎》中提到,“把記憶重新放回到與對將來的期望和當下的現狀的相互關系中去,然后看我們今天或者明天用這個記憶能做點什么。”對于老皇貓的記憶使“我”與江媛重新有了聯系,又不斷拉近“我”與她之間的距離。舊的獵人已死,在第一次與江媛見面時,雖然聊天的話題仍是老皇貓,但“至于獵人老伯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這時候我一點也不關心”,因為新的獵人開始撒網。

      江媛與老皇貓看似是兩個時代的人,卻有著多處共性。老皇貓深諳獵人的手法——要騙。“不管打什么,要耍手段,給它甜頭,讓它自愿跑到陷阱里,再照頭開一槍。”江媛則是在相親網站上主動聯系“我”見面,之后和“我”約會,暴露她脆弱的一面,使“我”嘗到甜頭,自愿為她付出,但江媛每次都在“我”想要與她共同擁有一個未來時,拒絕道:“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在相互試探拉扯、欲拒還迎的游戲中,“我”給予她情感關愛幫助,在“我”看來金錢只是附帶,“施予的快感令我上癮”,“我”淪為獵物。

      獵人似乎很討貓的喜歡,因為貓并不是獵物。被村人厭惡的山貓受到老皇貓的喂養,服從他的指令;膽小的流浪貓也只和江媛親近。貓是較為獨立、養不熟的動物,就像騙子不會輕易信任他人,老皇貓的侄孫出事后,“從前那幾只山貓也不再前往他的屋子”。貓與獵人一樣性格機敏,它們可以假裝處于劣勢反敗為勝,也可以隨時選擇逃走。除此之外,老皇貓與江媛最相似的地方就是他們都“死”了,“一個人你永遠看不見他,那不就跟死了一樣嗎”,不同人對于他們的“死”有不同的記憶和解釋。

      記憶是不可靠的,記憶易變,充滿著不確定性。記憶又是同時的、交叉的,已發生的事實,往往需要記憶來判定,在記憶的重構之中,一方面可能不斷辨明真相,另一方面可能使真相越來越模糊。民警把江媛的行為定性為騙錢,而“我”認為她另有苦衷。在“我”的記憶中,老皇貓和侄孫都被熊咬死;在父親的記憶里,侄孫被熊咬死,老皇貓最近才生病去世;在警察的記憶里,老皇貓是被小正的母親放火燒死的。事實只能有一個,但這三段記憶卻完全悖反,并且每段記憶都有其可靠之處。“我”與舊友、江媛擁有共同的記憶,印證著“我”并沒記錯;父親給老皇貓辦了喪事,帶“我”去看了老皇貓的墳墓,“墳墓是死亡的鐵證”;案子是由民警親自調查的,具有權威性。不同的線索印證著記憶的可靠性,而放到一起,所有的記憶又都不可靠了,讀者這時才發現自己掉進了小說的陷阱。

      對于死亡的認識,是在了解到時間是線性的并且一去不復返的時候才開始真切起來。人類早期思維和兒童一樣,尚無反思的死亡意識,“我對死亡產生的并非恐懼,而是深深的好奇”,甚至認為跟隨獵人死亡是一件“了不起”、“有尊嚴”的事。但是隨著年齡的長大,我們意識到時間是單向流逝的,自己的生命具有不可逆轉的有限性,死亡逼迫著我們去思考它本身的意義。海德格爾認為“日常的向死存在就是在沉淪中不斷逃避它。”老皇貓的死亡為我們提供了逃避的空間,剪斷了時間的線性,使他的生命在記憶里具有非線性特征,成為對死亡的否定。我們談論著他的死亡,將死亡客體化為發生在他人身上的事,在文學中暫時疏離死亡的焦慮,獲得超越性的審美體驗。

      故事最后,“我”已不再執著于獵人之死,“他不斷地求生,就只好不斷地死去”。“我”回到自身,開始獨自消化“獵人之死”帶來的虛妄與痛苦,或許將來,“我”又會遇到下一個獵人,或許“我”會成為獵人然后“死”去。不管怎樣,記憶與死亡的秘密,只掌握在時間的手里。

      《獵人之死》梗概:

      在“我”的記憶中,獵人在一次出獵時和自己的侄孫一起被熊咬死;而“我”的父母卻認定獵人不久前死于一場高燒。隨之而來的生活沖淡了原有的謎團,“我”因女友江媛失蹤之事報案,又從警察口中聽聞獵人是被侄孫的母親縱火燒死。小說以清晰的文字講述了被日常生活掩蓋的回憶,仿佛一場大雨,總是洗刷掉更多一次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