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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三害除周處——《截岔往事》的歷史與寓言
      來源:十月(微信公眾號) | 趙天成  2024年07月29日09:09

      “我”的父親有個秘密:他藏著一個小本子,上面寫著幾十個人的名字,是他猜測的殺害爺爺?shù)南右扇?。除了父親自己,先后知曉這個本子的人,都認為里面藏著他的復仇計劃。在家獨酌的時候,父親常會拿出這個本子,對燈賞玩、勾畫增刪。本子上最后有三十九個名字,排在前三位的是:截岔王、游家明、張有德。

      如果把《截岔往事》讀作一個懸疑故事,上述父親的生死簿,無疑將是驅(qū)動情節(jié)的核心意象:跌宕、緊張、吊人胃口??梢韵胍?,倘若沿著這條線索一路鋪展,這篇小說當有不下于電影《周處除三害》(2023)的酷爽。更何況,除了共同的主題(復仇、和解、改勵、自新)之外,在閱讀的過程中,讀者還一度疑心,“周處除三害”(典故及電影)的經(jīng)典設(shè)定,將在截岔故事中重現(xiàn):在小說進行到三分之二的地方,本子上的嫌疑人一一現(xiàn)身,且都自稱兇手,主動投入羅網(wǎng)。

      “兩害”(截岔王、張有德)的自戕,還未讓真相水落石出?!叭Α毕右扇耍ɡ铐樌蠞h)的深夜造訪,終于把隱埋幾十年的草蛇灰線,完整呈現(xiàn)于當局迷惘的父親,也讓故事情節(jié)就此發(fā)生了倒轉(zhuǎn),此前確立的形象與概念,全部需要重新排列。在任何故事里,反轉(zhuǎn)并不罕見,罕見的是,在反轉(zhuǎn)之后,故事重新開始了。在這個意義上,《截岔往事》是一部從中間開始的小說——不是故事時間的中間,而是文本時間、閱讀時間的中間。仿佛在小說的中間,在全部篇幅三分之二的地方,有一個五線譜中的反復記號(:‖),到此便可從頭重讀。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在區(qū)間反復的閱讀中,都能獲得新的意義。也就是說,《截岔往事》可以兩次閱讀,如同兩次踏入不同的河流。在第二次的閱讀中,“往事”中人的價值判斷、“復仇”和“除害”的主客體位置,都在生銹的因果鏈條上發(fā)生了互換:爺爺不再是黑白遺像里的受害者,而是弄權(quán)制人的老村長;劣跡斑斑的截岔王們從容赴死,反倒像是大義凜然的英雄。不過,至為精彩的是,小說情節(jié)的中途反轉(zhuǎn),并未否定此前堆疊的敘述,而是它們的補充和反面。被重新講述的爺爺,和父親口中“如何吃苦能干又如何聰明”的形象,及他留下的“迷虎村移民遷居錄”的遺物,實為相互參照的鏡像。父親經(jīng)過訓練的有求必應(yīng)和滿臉笑容,也是一種以寬恕為名的暴力,一種缺乏自省的心理情結(jié)(complex),是需要自我認知和清除的“周處”。因此,在講述者“我”的想象中,直到父親認識到“他把寬恕當成了權(quán)力”的那一刻,他才“真正放過了自己”。

      復仇的故事講完了。但是復仇的故事,只是整篇小說的三分之一。如同小說本身的結(jié)構(gòu)一樣,這篇評論也需要由這里從頭說起。小說開始于紓徐的閑話,似是要以擬人的口吻,為河流和盆地(截岔)書寫傳記。“我”的敘述主次不分,在最緊張的關(guān)口也時時宕開,講說村口的水磨坊、河兩岸的植物、木筏上面的器具、除夕夜放的炮仗、武元席的“炸五谷”和“八大碗”,乃至每一道菜的烹制方法,事無巨細。想象與寫實,在小說中以奇異的方式調(diào)配著比例。其中不乏依稀可辨的社會史信息:方言、村長、1975年的洪水、唐朝開始的木材生意,但也亦真亦幻,閃爍其詞。概而言之,《截岔往事》半是歷史半是寓言。歷史的主體只能是人,寓言的主體卻可以是萬物,是山川日月,是草木蟪蛄。以歷史為寓言,以寓言入歷史,就把人作為邏各斯中心的位置,悄然挪動了些許。于是,愛恨與恩仇,也就有了超越人事圜局的可能?!岸Α弊糟薜臉蚨危芍^魔幻現(xiàn)實的狂歡巔峰。如果說截岔王未能完成的剖腹,還算合乎現(xiàn)實的邏輯,那么張有德的墜河,則只能是卡夫卡“騎桶者”的亂入:“那情形如同達利的的畫一樣,漸漸扭曲幻化,甚至飛翔,他在畫中變成了一個騎士,但他騎的不是馬,不是鯨,也不是風,而是兩只桶,他騎桶前往的地方,忽而是水草蓊郁陰森的河底,忽而又是白云疾馳而過的天空,而去往這兩個地方,本身又是一回事,都是無盡處,都是生死消弭之處,對于他來說,那確實是最好的去處?!?/p>

      在無盡之處消弭的,不只是生死,而且是一切有生有死的人、事、物、地。在小說的結(jié)尾,武元城整體沉入河底,寫下截岔往事的最后一頁。這不是返鄉(xiāng)者和離鄉(xiāng)者的往事,而是無鄉(xiāng)者和失鄉(xiāng)者的往事。書寫這樣的故事,很容易陷入“感時憂鄉(xiāng)”(Obsession with Country)的情緒,何況這些因水結(jié)親又因水結(jié)仇的人們,終歸都有共飲一河水的同源之情。但是,《截岔往事》既非挽歌,亦非牧歌。如果它是歷史,也是既不虛美也不隱惡的信史;如果它是寓言,也是醒世恒言和警世通言。在這樣的歷史和寓言里,每一個自我都是“有罪”的,失去的生活也不是純凈無瑕的天堂。截岔往事的真正講述者,帶有天地不仁的冷靜,或是一種有情的無情。她似乎是要表明,在講述中消逝的往事,和往事中的人、事、物、地,值得留戀和紀念,但不應(yīng)該歌頌和賦魅。在截岔的無盡世界里,生死等觀、人己等觀、物我等觀。如果有所謂和解,和解就來自于等觀之中的破執(zhí),遠離顛倒夢想,破除對于自我的迷信和執(zhí)著。

      在所有的意義上,“三害”可以是截岔王、游家明、張有德,可以是貪、嗔、癡,可以是土地、資源、權(quán)力,可以是時間、自然、文明的巨獸。但在所有的版本里,真正的“害”,最終都是既為主體又為客體的“周處”,那個以為正在復仇和除害,正在從事偉大事業(yè)的人;那個缺乏自知、可以膨脹而為巨獸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