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2024年第7期|桑子:荒草壩記事(組詩)
桑子,詩人,中國作協會員。著有《永和九年》《水的情史》《棲真之地》《德克薩斯》《檸檬樹》《雨中靜止的火車》《野性的時間》《向天空拉滿弓》等詩集,長篇小說和散文集十余部,曾獲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揚子江詩學獎、滇池文學獎、紫金·江蘇文學期刊優秀作品獎等。
象征主義和先鋒派
李樹開白花結紅果
桃樹開粉花但春天還沒到
它們舉著干枯的枝條
確信每朵花都是潰逃的出口
走在干涸的河床
想象中的大水正無限擴張
不久后春天將引經據典在水中誕生
它們滔滔不絕 未來全是經驗之談
紅嘴鷗在蔚藍湖面 人群在集市
水波偉大的反光和新鮮的蔬菜中
我們開始了旅行
時間涌動如我們創造未來
令人著迷的無所不在和無所在
孤獨來自喧囂來自果實的內部
風在廣闊處行走在潦草處居留
舊年的大火在院墻外熊熊燃燒
葡萄藤如閃電在空中痙攣
大地在分行
火焰燒出了石頭的波紋
異鄉來自神明和我們自身的局限
夜航
積雪和我們愜意的幻覺
正在消亡
一代人或一個時代
譬如湖的圓周
周期性的自給自足
樹的年輪里有無數個我
無數張看不見的臉
萬事萬物基于瞬間
命令我們服從
一條航線如一條未被允許的道路
我們的另一個身體和公開的秘密
穿過陌生的城市
冗長的夜
失眠或想象中的睡眠
萬物在夜的陰影里生機勃勃
我們穿行其中如溪水淙淙
森林的浮力
到處是新砍伐的樹
拂曉時那些陣亡的“士兵”
在自身隱蔽處說話
死亡消除了混亂
但許多只白鷺仍在枝頭
這是森林的浮力
許多年后 許多覺醒的人
許多年后 它們漫長的葬禮才開始
白鷺在最高的樹梢自我監視
枯枝如分岔的街巷
陡峭的天空在攀升 鳥鳴寂靜無聲
黑白默片中的一場屠殺
大湖創造出一個太陽
每只白鷺都啄食過它
無形的一切在被享用
寂靜灼燒著廣闊之物
我們的白鷺波光粼粼 它來自何方
黑黢黢的夜吐出千萬條白色的舌頭
世間所有的不安懸掛在每個人頭頂
白鷺在森林之上在濃霧中探出腦袋
經歷著未來不朽的暗示
回聲
呼嘯的大風
鐘舌一樣撞擊著虛空
撞擊著鳥群
一棵樹走向另一棵樹
一個夢造出另一個夢
飛翔穿過我們的身體
火車穿過群山
巨大的謎底迎面撲來
雜草叢生的枯水季
我聽到大船擦過河床的咔咔聲
陽光最接近自由
它終日高翔
但只在植根大地時
才獲得不竭的力量
視野即偏見
白鷺在古老的漩渦里
把我們帶回群山的鞭梢
浮在夢的深淵之上
感知是另一種遷徒
白鷺披著雪的寂靜
這小小的生存
在天空黑色的灰燼中開墾
回聲注滿大地
栗子樹
在洛亞蒂群島的利富人那里
男人死前會用手指向他將成其形的動物
——鳥、羚羊或鹿
他的子孫此后都禁止吃或射殺這種動物
從祖先怪誕的想象中去尋找食物的禁忌
來自幻想與執念的間接結果和遙遠回響
每年采摘季都會有農人的眼睛被
高空砸落的栗子毛刺刺瞎
如一道強光射入眼中
很長時間他們會對周遭保持著
栗子毛刺一樣尖銳的態度
寒星
有一顆星曾從天際劃過
在無垠的天空和貧瘠的年代
一匹衰老的狼發出哀嚎
大地瘦骨嶙峋
寒星世代綿延
也曾一眼萬年
像靈鷲一樣猛撲而下
日暮窮途
它創造了萬物
拓荒者在極寒之地
根須扎入冰原地層
清澈的夜空是鐘面
抵達白銀的時間
拓荒者在大地種植星星
廣袤的無人之地大興土木
但時至今日
仍沒有一顆星星獲得生命
長出一顆跳動的心
可以死去或者重生
攝影師
他需要一個角度克服焦慮
山谷張著大口
但看不見的部分更純粹
走進它們——
馬的心臟和人的鎖骨
激流在洗刷巖壁
沙礫留下酷刑的痕跡
經驗賦予事物的深度
問題存在于無限
抵達內在的窘境
攝影師拭去浮塵
直到它鋒利
迎著光
在萬物敞開處成為目擊者
窺視一個法則 一種聲音
一切的不確定
無窮的遺忘和未曾到來的紀念
小森林
比生活更沉重的夜
有小小的塌方和滾落的巨石
但植物經年茂盛
少許陽光和豐沛雨水在森林內部流轉
沿不可見的路徑各奔前程
荒涼與富饒都不重要
藏匿身體里的春天是意義所在
意義尋找出口
我們勞作 植物一樣堅韌
在混沌的夜里飄忽不定的午后
無所不知的時辰滲入植物根須
像溫馴的動物穿過叢林
通達任何一個地方
捕獲全部的光亮和遙不可及的時日
綠牡丹
此刻 每朵花都有一顆
穩固而顫動的心
我與世界之間
不被理智掌控的部分
——自由向內的部分
白天的綠牡丹
夜晚要成為湖的一部分
湖邊行走的人
來自樹葉或者風聲 蟲鳴
與世界不可分割的部分
才是真正的我們
它將盛開
偉大的離心力
一次獨立革命
這小小的心臟幾乎點燃了天空
或者看著它們集體燃燒
成為深淵 愛欲 死亡和夜的母親
煙葉與吹過曠野的風
光的譯者
開始一生一次低空飛行
如果用心傾聽
可以聽到風吹過闊大葉片的呼嘯聲
——來自火光的警告
普遍的狂熱 從正午到子夜
僅次于影子的糾纏
我們正在進行的生活和洪水般的壓迫感
恍惚而無意義
抵在指間O型的唇 不可言
不可言 皆是風吹過曠野
每個角度都有世界主義傾向
與自身分離并獲得新的平衡
一個獨立的空間
一段荒蕪的時間
趕集
趕集人像油在水面擴散
他們買了蘸水和青芒果
剛宰殺的牲畜
長著一張無辜的臉
魚從大湖捕撈上來
藏進了人群
一切皆流動
可見與不可見
時間在其中穿行而得以存在
守攤人穿著鮮艷的厚布衣裳
衣服上繡著復雜的圖案
許多年來她們都坐在那
把路過的人帶回時間的起點
一條無人行走的路
人們發明了竹簡 絲帛 宣紙
自然就死了一半
有時候我想把整條河帶到上游去
落下的雪霰子點燃了干枯的沙棘
如在詞語的密林中尋找要義
烏鴉和雪棲息在大樹的樹冠
月光正滲入細枝末節
麻雀仍在拾穗
大樹的根須一直伸到很遠
只要它動一下龍骨就會擠爆月亮
江流宛轉 死亡的百合有灰暗的根莖
月亮從巨大的云陣中穿行
大河上一條無人行走的路 寂靜而柔軟
新年大吉
鵝在星期六的院子里昂首闊步
我們擱置在空洞的詞匯里
烏桕已經露白
冬天日趨嚴謹
輕雪下在累世的皮毛上
大地卻永遠年輕
歲末年初作為一種教育
由來已久 受到教育的人真不多
海東
不同于海西 人頭攢動
手鼓像爛熟的修辭
雨常常從塌陷的云層掉下來
氣喘吁吁
海東總下雪
雪落在山頂 冰川般遼闊
所有人都是陌生人
以冰雪般的耐心沉默
大風像公牛一樣好斗
除此之外就是太陽
向琉璃瓦發出猛烈的攻擊
到處是光的碎片
我們終日站在山頂
看大河如一頭年邁的水牛
在群山之間緩慢泅渡
登蒼山
歷法很有用
太陽用來記錄一切變化和
變化中的一切
時間是潛在的暴力
空白的激情或者激情后的空白
我們曾登臨高山
在高山杜鵑和綠絨蒿之間
洗馬潭兀自圓滿
曾經的馬匹已成為云朵
大風如不可能之物奔赴而來
無休無止的寒冷中雪消失了
如語言消失在意義之中
光亮 唯一確定的事物
它在與一切交談
它從自身分離出來成為它者
毀滅或者生長
兩種事物同時存在
我們敘述的事太多
必須不停砍斫
每一個詞都可能釀成一個突發事件
對自由的贊美泄露了我們的處境
降下的雪可以解釋白晝
我們的一瞬間向命運擲出的骰子
天空小小的注腳 大地溢出之物
誰在驅策萬物 我們一無所見
我們行走 向裸露的太陽致敬
洗馬潭
通往山頂的道路在修造
它總是朽壞
不朽的是一頭啞寂的巨獸
三千級臺階跨過高山矮灌木
淹沒在眾所周知之中
天空沉淪
坼裂的時間紛紛揚揚
死亡睥睨一切
我們行走
太陽深陷蔚藍
我們陷在自己的陰影中
洗馬潭在天空的凹陷處
每個黃昏和清晨
無數場戰爭和解
有人在山間行走
如我們穿梭在時間內部
熟知的一切越來越陌生
如不存在 漂浮在深藍的寂靜里
雪
眾人開始在內部瓦解自己
它將超越時間贏得不朽的名聲
它將以沉默說出一切
它將消失在稠密中
到處都是深藏的自己
一場盛大的葬禮
無人被埋葬
決絕的死和潦草的告別
我們已經失去和從未存在的一部分
不確切的事
一團火或一條陰冷的大河
我們在午夜聽到的腳步聲
來自另一個空間
誰在游蕩時發出時間的音節
我們與虛無開戰
踮起腳尖想離開自身
卻總落入無形牢籠
我們的夜晚
我們迅速成熟的果實
我們長久擱淺在沙灘的巨石
日夜吞吐著傾斜的天空
只有太陽
略微鋒芒
總在光明里跋山涉水
從前的星云和來日的光陰
都將返回電光火石的一瞬
——生命誕生的最初
那里沒有時間沒有界碑
任何事物都不曾出現過
太陽無休止的旅行
生命不屬于任何人
暗影
時間拋擲我們如我們拋擲夢境
沒有人愿意承認與時間的隔閡
茂盛如同空無一物
如枝條聽到自己斷裂的聲音
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聲響
野貓越過圍墻
通過千百條路來到此地
暗影尋找一切線索
腳掌是整個世界的孤獨與遺忘
是我們睡著的愛人和醒著的敵人
沒有標注水文的河流在遠方交會
每一面鏡子里都是我們
事物擁有廣闊之藍也有孤獨之癌
誰的眼睛讓黑夜閃閃發光
這個最容易被抽象的事物
也許是綠色 也許是藍
使我們的理解力加深的迷人的色彩
來自過去 來自未來的沼澤與高山
它極具概括力 行走在陌生的領地
俯瞰著陷入絕望的夜色和夜色之外的蒼茫
地圖與少數人
沒有一匹馬能在地圖上踩出水洼
但確實有無數匹馬在地圖上行走
全世界許多地方都響著鐺鐺馬蹄聲
馬背上射出的箭和閃電一樣的火石
凱撒大帝 羅馬大軍與“英雄主義”
“不可戰勝”這些詞在一起
龐大的未知泄露著世界與我們的疏離
高大的杜鵑總與低矮的草甸長在一起
談論嚴肅話題并不禮貌
自由應當成為一種習慣
“不確定”是至高無上的存在
很明顯它不會與更多的人說這些
——前所未見的東西
——更受偏愛的神秘的世界
——少數就是絕對的大多數
——真相無可匹敵
一些形于紙端的詞語讓我們得以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