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讀者”的真摯朋友
杜布拉夫卡·烏格雷西奇的《狐貍》使用一種介于小說、散文和文學評論三點之間的文體,在現(xiàn)實、故事,以及“故事之為故事的故事”之間輕盈地飛翔。杜布拉夫卡是比較文學出身,她指出谷崎潤一郎與通常認為他所屬于的日本“私小說”傳統(tǒng)南轅北轍:“在小說中,谷崎從頭到尾都沒有袒露自己……他以看似袒露的方式,將敘事者讓治推入了更深的陰翳當中?!?/p>
諸如此類輕巧的會心一擊貫穿了整部《狐貍》,給較熟練的文學讀者帶來無盡的趣味,同時會讓人暗自覺得書到用時方恨少。要如何向陌生的讀者介紹這種類似“迷影”的樂趣,始終令我犯難。這個問題直到我讀了許志強的《狐貍是狡詐的騙子,是作家的圖騰——評〈狐貍〉》之后才有了確定的解答:“烏格雷西奇的作品,主題豐富,可讀性強,有一股怡人的書卷氣?!?/p>
怡人的書卷氣,這句樸實的評語,精準到令人懊悔為什么自己沒能早點想到?;蛟S是因為在這個視頻網(wǎng)站普遍推出3倍速播放功能的時代,汗牛充棟的書卷更多地被視為一種負擔,效率主義的反面。在文學類活動上,讀者反復向?qū)W者、文化名人和讀書博主請教:如何快速建立自己的文學閱讀地圖,如何提綱挈領地抓住最重要的幾部文學經(jīng)典,以及,理解某部難解的作品對我的人生到底能起什么作用。這是個尷尬的時刻,因為上述所有問題都能化約為:“既然你讀了這么多書,現(xiàn)在請告訴我要如何少讀點書吧?!?/p>
忘記了書卷的“氣”本身是怡人的,反而把它當成避之不及的對象,這實在是當下的閱讀行為中最嚴重的倒錯。而許志強的評論文章,正如杜布拉夫卡在《狐貍》中所展現(xiàn)的一樣,對于普遍存在的效率至上焦慮既不迎合,也不大聲反駁,只管一件接一件地、快活地拿出他們珍藏的寶貝展示給讀者。在代序文《無家可歸的講述》中,約翰·伯格、瓦爾特·本雅明和萊昂內(nèi)爾·特里林的大名跟在庫切之后依次亮相,最后的音符落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庫切成了伊凡·卡拉馬佐夫:
“糾結(jié)于他的清醒和分裂,他的懷疑論的痛苦,他的詩性和枯竭,還有他無家可歸的荒涼和夢魘。”
讀到這里,我肯定會因為那些早就在書架上但其實沒真正看懂過的本雅明,或是上次立志仔細重讀《卡拉馬佐夫兄弟》時偷偷跳過的段落而臉上發(fā)熱。但這種一閃而過的羞愧到底是愉快的:本雅明可以改日再看,《卡拉馬佐夫兄弟》反正早晚還會重讀,庫切好或不好將來還有的是機會重新評估。重要的是,這些看似棘手難讀的書與書之間,可以用一種充滿智性愉悅的方式連接起來,這就是怡人。
當然,許志強并不排斥直接宣說自己關乎當下的觀點(“在一個暴發(fā)全球性流行病毒的年代,《失明癥漫記》的力量在于它的高仿真性,那種將噩夢直接植入皮膚的效力”),或幫助讀者擷取偉大作者的關鍵意見(“博爾赫斯說,作家的勞作改變了我們對過去的看法,也必將改變我們對將來的看法”)。同時他也是一位篳路藍縷的翻譯者,在《大莫納》譯序中露出的神情,就像是為朋友們撿回了20世紀西方文學中一片失落的拼圖。但在所有這些之前,他首先是普通讀者真摯的朋友。
為了分享閱讀的樂趣,許志強會毫無顧忌地走出自己的舒適區(qū)。例如在杭州“大屋頂”(良渚文化藝術(shù)中心)開設面向社會人的“愛的八堂課”系列講座,或者突然現(xiàn)身在某個純粹由業(yè)余愛好者組成的本地“草臺”讀書會現(xiàn)場。這一系列的嘗試,始于2022年在“看理想”App錄制連續(xù)100期的音頻節(jié)目《20世紀歐美經(jīng)典小說》?!犊ǚ蚩ǖ南闰?qū)》的編輯別出心裁地收錄了一篇節(jié)目上線后許志強與周艾原的對談,其中許志強提到了從大學講堂轉(zhuǎn)向錄制節(jié)目時遇到的挑戰(zhàn),講到連載音頻節(jié)目作為一種“用聲音演繹的長篇系列觀念劇”。
寫到這里,我倒忽然明白了那句簡單至極的“怡人的書卷氣”讓我覺得余音繞梁、久久不能忘懷的原因。它不是來自文學批評家博學而機智的頭腦,而是來自一位我們與文學的共同好友的一顆簡單的心。
(作者為譯者,獨立書店主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