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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2024年第7期|曉角:舊語
      來源:《草原》2024年第7期 | 曉角  2024年07月31日08:44

      花 大

      村里的人管蝴蝶叫花大,意思是花長大了,長成蝴蝶飛走了。

      我不知道第一個這樣叫蝴蝶的人是誰,我只記得我第一次抓住蝴蝶,她微微跳動的翅膀在我手里,姐姐你看見了,說:“呀,花大。”然后我就知道花大是蝴蝶了。

      村莊是一個很小的地方,長在山里,一句話也不說,也沒有人注意,它就長著長著,長出了很多花,冊么么,地焦焦,蒲公英,耗子嘴,點地梅,它們也沒有人管,也不說話,風來啦,雨來啦,大雨一天一夜下,倒春寒來啦,凍傷的杏花還在春天開放時,花大也長出來啦。

      姐姐,你也是一朵花。

      我第一次看到你,那時我剛學會捉蝴蝶,站起來才比炕沿高一點,但是那年我發現能感覺到春天了,像一棵草苗子,被五月熱乎乎的陽光照透,風吹過我眼前,淡淡的綠色,墻頭在春天也黃燦燦的,我趕緊跑出去了,我整天在村里跑,然后那個春天的下午我一轉頭看見了你。

      你就站在你家門口,靠著柵欄,村里的羊群還沒回來,去地里刨茬子的大人還沒回來,你寧寧靜靜地站著,夕陽金綻綻在你身上,破舊的紅衣服照成血的顏色,你手里正剝著蒜呢,袖口黑油油的,污漬夕陽里也發光,然后你一抬頭,看見了我,我看見了你。你長得不好看,嘴天生往一邊扯,臉又黑又紅,但你對著我笑了,笑得金綻綻的。

      姐姐,你就走進我生命里了。

      你是一個不容易的姑娘,就住在村子那頭,你爸從小帶著你,滿臉泥垢汗水讓他成了個黑臉男人,他總低著頭,低頭時像沒有臉,他走過幾個村子,來到咱們的村子時,帶著你,于是你們住了下來,你是個好姑娘,你以前是嘴里裝著冷風的嬰兒,你來了,一點一點長大,你長到一棵牛饅頭花高時成了這個村子最愛笑的人。你見著誰都笑,見到狗,見到羊,也笑,有些壞孩子朝你扔沙子,沙子穿進嘴里吐不凈,你捂著臉往家跑,堆在墻角的閑人也笑了,他們的閑話在風里追著你,你趴下身子鉆進柵欄里,也初嘗這世間的苦味。

      姐姐,一些地方我和你差不多,我也穿著舊衣服但我不如你,你嘗到苦味還是會笑,我嘗到苦味只剩下沉默。

      那一笑后十幾歲的你和六七歲的我成了好伙伴,你每天給你爸喂好羊做上飯就走來找我,我們一起去村子盛放到初秋的野花里尋找花大,“姐,花大有幾條命?怎么年年抓不完。”你笑了,又有口水流下來,“花……花大和花一樣,地里死,地里長。”最常去的山后,野花成片成片,這朵長成花大飛走了,那朵便又開了,山丹丹等紅花開到最紅時還要往大長,一使勁飛成了最艷的紅花大,翅膀在陽光下一閃一閃,我永遠也抓不住,鶯尾花細長朵,欣柔到極致成了極美的長翅膀淡藍色花大,輕飄飄飛起來,手絹兒似的飄到天空不見了,蒲公英滿地長,滿山長,它的花大是白傘傘被風吹遠時才能長成的指甲蓋大的小金黃蝴蝶,肚子圓圓的,里面裝著苦味的水,滿坡豆豆苗轉眼也開了,小碎花落進泥里,鵝黃色的薄翅膀花大從地面飛出來,飛過我手邊。童年最多的是白花大和灰花大,它們是最多也最沒有名字的花長成的,比如初夏白茫茫的楊樹花,早春野地里角狀的小花,莊稼花,或者打發死人扔在路邊的紙花。它們飛不高,帶著翅膀的殘缺纏綿著結對飛,有一只被雨打了,被我抓了,剩一只還迷迷茫茫著。

      天藍瓦瓦的,下午彩虹般過去。

      姐姐,我最多一下午抓到過五只蝴蝶,我把它們裝進用冰涼樹葉做成的小牢籠里送給你,太陽下山,我轉頭回了家,第二天再來找你時,你卻把它們放了。

      日子就這樣過去,直到秋深,霜生起來,枯葉埋葬大地,花大種子樣回到地里了。

      第二年花大還在地里沉睡的時候,你說你要離開村子了。你用我不知道多久的時間決定這件事,也許你第一次嘗到沙子苦味時就開始考慮了吧。你努力干活,學做飯,學燒火,學針線,學著不流口水說話,你對著鏡子一遍一遍笑,對著墻一遍一遍對比身高,你也在深夜告訴自己要離開這里,像后來的我一樣?

      那是一個陽光溫暖的日子,你起了個大早,給父親做好早飯,掃干凈地,擦干凈炕沿桌子,和你從小熟悉的每一層土每一塊磚告別,和梁上的燕子告別,和裝過蝴蝶的草籠告別。你把前幾天洗干凈的父親的所有衣服疊好,做這些時你不吵醒他,然后帶上一個小布包,里面裝著饅頭和幾件你的衣服,還在睡夢中的父親你也告別了,你一個人上路了。

      為什么沒有來和我道別呢?

      你走了,夏天又來了,我一個人去抓花大,把它們關在玻璃瓶子里,看著它們美麗的翅膀發呆,隨著時間推移我發現花大的美麗其實是可憎的,比花朵的美麗更可憎,花朵尚有根須葉子挑選土壤,它們卻太獨立太短暫太孤絕,朝生暮死,壽命不過幾天,也不找住處不會捕獵不識風雨,就是飛翔和交配,展翅與死去,它們的美麗翅膀本是鏡子,照出村里平庸的人們。

      姐姐剛出走那年我經常夢見她,有的夢里她去了城市,到處找工作卻常被欺負,她坐在大街上咧嘴哭,人們從她身邊走過去,小孩又往她嘴里丟沙土。有時又夢見她墮落了,住在村里男人們說的火車站小旅館里發呆,因為那張嘴,她比什么都便宜。還有一次我夢見她變得特別有錢,回到村里來,把整個村子都買下來養花大,讓我每天陪她抓花大,我還夢到過她死了。

      我到處打聽她的消息,村里有人說她和男人跑了,有人說她被拐賣了,還有人說在南方的廠子看見一個裂嘴女,很像她,我不信。

      很快好多年過去,我也離開家了,我在火車上看這個小村子,它還是老樣子,一句話也不說,縮在大山里不動彈,夏天還會有花開,花長大了,變成花大飛走了。

      姐姐,你是不是變成花大飛到天上了。

      開花餅餅

      村里的人管向日葵叫開花餅餅。

      開花餅餅不開花的時候人嘴吃它,烈火燒它,泥土化它,只有餅餅開花時有金黃色的香味,但那已經是初秋了。

      又是春天了,雪下得很厚,夜里一個人坐在爐子邊烤火時我又回憶起那個屬于我們村的故事,這次我要記下來。

      開花餅餅在春末下種,春末也是夏天的前夕,寒冷正好追不上它,炎熱也追不上它,于是種子烤著黑暗泥土里的火,摸索著長出根來,一抬頭之間又長出葉子來,它好活極了,抗曬抗凍,不光田里能長,就算沙子里荒野里也能開小小的花朵,開花餅餅沒有歪的,越長越高越長越直,如果有人好好照顧它的話,它蒲扇那么大的葉子就會挽留人的衣袖了,它還能長出臉盆那么大的花冠,像經歷過太多的人一樣低著頭。

      沒有人照顧它也無所謂,世上多少小小的開花餅餅。

      這段故事開始在村里大種開花餅餅前,一個女人日落時的開花餅餅般低垂著頭顱結婚了。婚禮是村里的好日子,但未必是女人的好日子。她穿著電視上那種婚紗,白生生站在土房子前,天陰陰的,是春天,略有點雨味兒的春天,這畫面在我記憶里已日漸模糊。她四周是吃席的村里人,男女老少吵吵嚷嚷,顯出那白紗是塵世里的白紗。她家里大人時不時給她拉拉衣服,她就趁這個時刻抬起頭四周看看,她一抬頭,平凡的臉上全是慌里慌張。

      我的記憶清晰起來。

      那一年村里零星的開花餅餅打成瓜子兒時,她居然生下了一個女兒。我那時不知道女人懷孕的周期,只感覺村里人變得很壞,他們用我們村最渾的話說新生兒的母親:“誰誰家騙回來那個女人生了,人家兒子多精明,沒花幾個錢,比買便宜。”“你以為那是兒子精明?爹媽才精明,處上對象領回家就教給這一招了,白給的勞動力。她爹媽還好意思來……”“人家至少有個儀式,還不算完全做絕。”“儀式啥,誰結婚鬧著非穿白的。”我那時小,聽著害怕,人們咋一下子變成惡心的臭蟲了,能給向日葵重起名的嘴怎么這樣了,她們是塊豬肉嗎?我在夜里哭了。

      漸漸地,又到了第二年春天,要種開花餅餅的時節,村里多了個抱著小女孩的女人,那小女孩愛哭極了,白天哭到夜,沒了白紗的女人不再垂著頭,她蒼白著臉抱著女兒整天在村里走,從路的這頭走到路那頭,走到河邊又走回來,好像故意給每家每戶聽她女兒哭似的,也像是讓小女兒哭哭這險惡的人心,村里人背后說那小女孩像妖怪,在哭她自己長不大似的,女人聽見了不說話,轉過頭掉眼淚,那個春天就泛著青色的哭聲。我很佩服她這種態度,就跟在她身后,追著抽泣的她說話,但是很快她不能閑著了,婆家讓她干活了。

      那一年葵花籽的價錢很高,鄉上動員各個村多種開花餅餅好掙錢,那個女人婆家也應了號召,要大種往年只做農田點綴的開花餅餅了,女人背著女兒,也和婆家人往土坑里撒種,我們家也種葵花,我幫不上忙,自然跑去她的地里找她看她干活,她干活很好,也許她已經干了很多年了,壟直種勻,板板正正,她低頭播種時我看著她的臉,勞動令蒼白消失,紅彤彤的,為生活害羞似的。小女孩在母親背上不哭了,她的小臉白白的。我忍不住問女人:“姐,你為啥不把孩子放家里再出來種地?”她愣了一下:“啊,你這孩子,你媽咋不把你放在屋里。”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地里一個男人突然高聲問她:“你婆婆還不能管管?人家娃娃是媽有病才帶出來,你婆婆不是緊著忙要哄孫子嗎?”女人聽了這句話紅紅的臉燒了燒,彎腰捉起一塊土坷垃朝那個男人扔去,同時嘴里彈出一句我們村里的臟話來,地里的人全大笑起來。

      我不知道她的家鄉在哪兒,但我打那天起悟到她把自己硬變成我們村的人了。

      她像我們村的女人一樣跪在地里給開花餅餅松土除草,引渠澆水,用手扯斷蘆草麻繩一樣的根,她的男人結完婚就出去打工了,她從不說想念他,因為他就算回來看孩子也會和她打架,于是她的生活又添了一項,每天從地里挨完苦不管傍晚再悶熱也要和墻角下休息的村里人暢聊,她叉開腿往地上一坐,像麻袋一樣打開自己無所不談,她主動罵老公一家,談自己的丑事好讓大家接她話和她聊起來,甚至大大咧咧說起房事來,眾人聊得唾沫橫飛哪怕第二天有人在地里取笑她。她再也不穿婚紗了,再也不慌慌張張看人了。她整個人又破又疼又狠,不惜把自己當作笑料,大家因為她哈哈大笑,她也靠在地上哈哈大笑。

      但是她的日子漸漸好起來,她作為一個勞動力能干又加上性格越來越強,婆婆開始讓著她,和她分擔著哄孩子,在外邊打工的男人寄錢回來,她也養豬養雞,把家里弄得井井有條,村里人的心到底是軟的,不忍心孤立一個只屬于村莊的女笑星,開始給她幫些小忙。

      我那時還是一個孩子,我還不懂她的改變背后是什么,我只記得那年初秋全村的向日葵花開了,轟轟烈烈的開花餅餅。

      那是幾千幾萬面金色的鏡子,被深綠色緊攥住土地的枝干托起,反射藍天中的自由陽光,整個白天村莊被花朵烤得暖烘烘,我走近一棵開花餅餅,湊近它永遠目送著太陽的“臉”,只屬于它的濃香噴到我身上,我忽然覺得它是有思想的,每片花瓣很可能有知覺,我坐在它的大葉子下看它粗壯的根,整個村子變成了開花餅餅的森林,會不會這個秋天所有人都消失在花朵的金光里?我懷疑開花餅餅們整夜都在交頭接耳……

      飄在金色中的秋天結束了,開花餅餅盛極而衰,瓜子填滿了曾經濃香的花蕊,曾經的陽光之鏡引頸受戮,花瓣化進泥土不再回來,枝干干枯死亡,但依然直直地站在地里。

      花朵死去,村人略略富足。

      后來我很想問那個女人種開花餅餅的那幾年是什么感受,她是不是也喜歡看花,但我已經找不到她了。

      幾年后,村里人種開花餅餅的最后一年,好像霧要散了,那個已經完全變成我們村人的女人竟然憂郁起來,她還是坐在墻頭下,什么都說不出來,靜靜看著地面。幾年時間被她努力埋進地里了,但她的女兒該上學了。

      她坐在地上想了很久,想把她男人叫回來,我后來才知道這個男人在打工的第三年就不給她寄錢了,他去了不知道哪里,也許是北京,也許是上海,反正就是叫他他也不回來的地方,當初是怎么跟這個男人來的呢,她很早就不上學了,才十幾歲,一個人去廠子里做工,每天用十幾個小時感受自己被碾碎的過程,好像在水里,喘不上氣來,所有的力氣被機器奪走,連思考的力氣都沒有但痛苦時卻那么清醒。她會用寄給家里剩下的工資去吃最便宜的自助餐,她總要把自己吃的在廁所嘔出來,好像嘔出她的苦。然后有一天一個男孩出現了,他會在冬天把她的手放進自己兜里,會跟她講自己小時候的事,會給她過生日,會陪著她,她的人生就飄了起來。

      他肯定說了要給她買婚紗,然后她當真了,那時她還是個孩子,她以為承諾是真的。她穿上那件在我回憶里越來越廉價的婚紗,懷著一個小姑娘,來做我們村子的人。

      她一定想了很久,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下定決心的,但我知道她一定想了很久,想得快哭了。

      開花餅餅也知道這是它們瘋狂開放的最后一年了,竟開放得比往年早不少,村子最后一次長滿金色鏡子,最后一次吐出濃香。開花餅餅盛放至地面也是香的,那些年沉進泥土里的花瓣在黑暗深處發起抖來,地底的世界都有了花味。

      那個女人在一天下午提著一個蛋糕進門,遞給迎接她的小女兒,她親了女兒一口,然后收拾衣服,太陽落山時,滿村開花餅餅美成另一個夕陽時,母女倆坐上大巴車,離開了村子。

      后來我長大了,在城市里見過好幾個穿婚紗的新娘,她們或愁或喜,被愛或不被愛,都很好看出來,那些白色的婚紗送一個個女人走進她們的命運,我有時會恍惚,坐上大巴車出走的開花餅餅如今在哪里,是否走出了那身婚紗,她是否依然開放呢……

      骨 陳

      春風起來了,吹倒了人的骨陳。

      她伸出手,人間的白色日光一時間照透她,手被照透了,小河一樣緊緊攥著骨頭的血液撒起歡兒來,白色陽光令血冒出熱氣來,冒出腥味來,一股逐一股跑遍她九十歲的全身,她甚至聽到了河里魚兒爭相往岸上跳的聲音。她的心肺也被日光照亮了,心臟在滾燙燙的血里跳著,像一個小孩子第一次玩水,不停舉手,伸腳,大笑,點火,她感覺身體是往年她掛上風中的紙燈籠。她想哭卻無淚,咬咬牙緊接著肺變成了透明的,都能看到上面的網眼兒,網眼兒里也都是白色日光,日光刺得肺一扇一扇,竟如活了過來,好像鴿子的翅膀振翅欲飛,震動著她房頂樣的肋骨。生命結束前最后被照透的她的骨骼,一節一節枯木躺在白色日光的水中,落下一根便融化一根,并不痛苦她隱約聽見童年風路過樹林的聲音。

      她死在早晨日光徹底照亮她的那個春天,那是她十年來第一次抬起長在炕上的手,也是最后一次抬起她在塵世的手,仿佛九十年僅是為了等這一春,春天來了,她成了骨陳。

      我們村的人管尸首叫骨陳,靈魂一離身,這一生便已作土中的骨陳。

      她在日光的余味中飛出自己的身體,腳尖一蹬便輕飄飄飛到屋頂,她還想看看自己做了鬼的手,卻只看見淡淡的光影,塵土穿過她落在地上,手連塵土都握不住了。炕上的那具骨陳還睜著眼睛,日光讓她的眼珠發了白,她可真瘦小啊,她想起七十多歲時自己得了縮骨癆,年輕時高壯的身板某一天突然開始往里縮,腰縮進去,腿縮進去,胳膊縮進去,背縮進去,巨大的疼痛來襲意味著肉身又要短一寸,能動彈時她很怕這病發作,疼痛來臨時她往往正干著農活,正在打豬草,正在背玉米,然后她從地里跑回家縮在炕上,捂著臉嗚嗚地哭,像是要縮回母親的子宮里。

      她一生連哭和笑都大,可骨陳卻這樣小。她覺得有點好笑便笑了,如今笑聲也只是光影。她不再笑,靜靜看著五十歲的外孫女哭泣著端水進來給她擦身子,外孫女的樣子真像五十歲的她,她五十一歲的孫子跑出門外把一串白紙拴在棍子上掛上墻頭,他們的淚水落在地上,濺起只有她能看見的塵土,她在房頂上看著他們匆匆忙忙又有點想哭,他們小時候也是這么哭的,也是這么跑的,先她老死的兒女小時候也是這么哭的,這么跑的。她很想哄哄他們,逗逗他們,于是她落淚了,可眼淚沒有落到地上,落進了她時間的光影里。

      她飄出家門,太陽高了不太刺眼,她要好好看看生活了一生的村莊。

      她故意飛得很低很低,走過無數遍的土路幾乎挨著她的鼻子,她滿足地聞著土腥味,幾百個人影在她腦子里生長出來,王鍋扣,李三仁,蘭金貴,白玉蛾……都是幾十年來和她共同在村莊生活過的人,這些小路他們也走過,走過很多很多遍,走得地都深了。她貪婪地聞出白玉蛾的頭發味,那是個失去兒子的小老太太,只有一墻頭高,說話蚊子聲,在地里做活累了就倒在玉米稈上睡覺,安安靜靜像誰扔了一件舊衣服。周勇和手背上裂口的血腥味她也聞見了,村莊的冬天年年把每個人的手凍裂,周勇和早晨拉著驢去加工胡麻,到晚上他把胡麻油抹在裂口里再纏上地膜,記得十五歲剛嫁過來時她手疼得不能握,在村口問勇和伯裂口長不上有什么辦法,周勇和告訴她:“裂子有良心哩,裂至骨頭就不裂了。”

      村里怎么一個人都沒了,一年一年風全吹成骨陳了。

      她終于飄著找到曾經好姐妹林如花的土房,耳朵貼在墻上靜靜聽:“如花,你還在這兒嗎?俺也死啦。”可是土墻后只有房梁開裂的聲音,螞蟻出殯的聲音。她難過得嘴直哆嗦。她一努身飄進林如花屋里,倒下來的墻堆在炕上,柜子倒在地上,柜子里陳年故衣還有林如花幾十年前指甲花的味道,她趕緊趴上去聞,花香涼森森的,好像田里剛下完雨。她眼淚落到林如花的味道上。這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最干凈利整的女人,林如花剛嫁過來時教會她繡花,教會她做鞋,甚至教過她唱歌。林如花的眼睛總是彎的,總是笑著的。

      林如花,你在哪里,她年輕時被丈夫打了冒雨跑到林如花家,林如花坐在馬扎上漿洗她帶血的衣服,她靠著窗戶愣著神兒看雨。

      林如花有六個子女呢,在晚年他們輪流孝順,這個比她大十幾歲的姐姐一生利利落落,八十歲做了骨陳那年還在窗臺上養花。林如花走了后,她越老越想她,經常來她的舊房旁坐著。她聞著雨味兒,自己歇腳時的農活味兒,想林如花的味兒。

      她哭得累了,在林如花的舊屋里睡了一會兒,起身繼續在村里飛,陽光接近中午了,越來越暖,荒涼的小村子在春天還是暖乎乎的,她貼著曾經坐滿人的向陽地停下,多年前這片空地農閑時總坐滿了人,老人靠著墻老羊一樣瞇著眼打盹兒,小孩子跑跑跳跳,去摸一把路邊吸麻葉子手燒起疙瘩哭著找媽媽,那年輕女人們手里總還忙點什么,坐在馬扎上剝豆角挑豆芽,偶爾轉頭說幾句話,也沒有什么重要事情,看了孩子手上的傷也只罵幾句抓把土掩上去。男人們有站有坐,吹吹自己的力氣,比比誰的地種得好,每幾句話里都罵一句閑街。她在空地上躺下來,天空藍得赤裸裸,沒有人的春天,地涼涼的。

      忽然,她想去兒女的墓地看看,她好久沒見他們了,他們都埋在村盡頭的墓地里,那里還埋了很多村里的人,也許大家會從土里飄出來和她相認呢?她趕緊飄起來,三步并兩步,如她年輕時走路。

      她飄到墓地的路上落下了雨樣的淚水,卻什么也打不濕。

      墓地上全是小墳包,像一些極小極舊的山,并沒有老相識來迎接她,地上只有一些極小的草,遠看綠綠的,近看不見了。她心里疼得厲害,使出全力喊了一聲女兒的名字,沒有人回應。她在小山里翻到女兒的墓,那墓凄凄涼涼的,一看就是村里女人的墓。“女兒,媽也來了陰間了。”她用額頭貼著木頭墓碑,祈求聽到一點聲音,卻只有螞蟻出殯的聲音。

      女兒是她十七歲時生的,生下來才四斤多,常常生病,有一次女兒得了肺炎臉燒得發青,她一個人連夜帶女兒坐火車去城里看病,醫生們總算把孩子救過來了,她累得昏倒了。她老伴兒一生苛待這個女兒,非打即罵,女兒六歲時因為摔了一摞碗被父親一腳踢掉門牙,從此成了村里的“漏風娃娃”。她婆婆公公非逼著她生兒子,老兩口每天吵架,埋怨對方怎么給兒子找了個不下蛋的母雞。氣急了就來她和老伴兒的家砸東西,她氣急了,哭喊起來,用屬于她的巨大哭聲把老人嚇走。

      后來她生下了兒子,可是她一生最愛女兒。女兒十歲那年,她背著筐上山挖了一個夏天甜草苗給女兒掙夠上鄰村小學的費用,還有做花布書包的費用,她在村口看著她的漏風娃娃背起花書包一蹦一跳走遠了,又迎著晚霞回來,女兒學習很好,開朗活潑,和她有說不完的趣事。那幾年母女倆回家的路上都發著光。人世極少的幸福涌進她心里,她是村里最愛笑的人。

      女兒,媽對不起你,沒有讓你繼續讀書。

      兒子的墓靜靜靠在女兒墓邊,她是做媽媽的,她哭完女兒哭兒子。

      兒子從小健康,但是他不像村里有些兒子一樣和父親一起打罵母親姐姐,他是個心善的人,有一年他捉到一只小野兔,養在缸里,每天割草去喂,直到過年小兔長大了她說打死燉了,兒子卻不讓,跑到里屋找布條做了個紐扣項鏈給兔子戴上放它回了樹林,可那兔子被人養慣了,忘了跑和跳了,沒幾天被周勇和捉到過了年。

      老伴是在兒子長大時不再打她的,兒子十八九了,那天老頭把搟面杖朝她扔過來,卻砸中了兒子黑棕色的胳膊,父子兩人扭打起來,打得滿臉是血……

      她活了九十年,活得把兒女都老死了。

      春天金燦燦的黃昏來了,整個世間金燦燦的,連墓地也暖烘烘。

      她想回家了,真的想回家了。她飛到高處,迎著金色的夕陽往她出生的四十里外的另一個村子飛去,那是她的家,夕陽里她又變成了小姑娘,拾一朵春天的小花戴在頭上。

      在離家還有五里地時,天完全黑了下來,把星星吹亮的風吹散了她。

      出 村

      他聽見雷響在地里。

      死亡是地里的雷,這么多年,他終于聽清楚了。于是他穿上衣服,深吸一口氣,走出門去看陽光了。

      春天的夕陽是金黃的,是金燦燦的油,抹滿村子,一年中夕陽只在春天有這么濃厚,連石頭都被陽光抹得黃坷垃般酥,他感覺腳下的路一踩就冒出油來。

      “啊,又打春了,又離死近了一年。”他對著陽光嘟囔出這句話,他想起來很多年前每個春天他都對女兒說這句話。那時女兒還小哩,坐在炕沿兒上低著臉,聽見他這句話就呼嚕呼嚕笑。女兒是怎么長大的呢,時光把她埋得只剩個小脊梁了。

      他走到路中間,眼淚往上涌了涌。

      “可是我不知道那么多年都是怎么過去的,一個村子那么小,誕生與消亡都不會留下痕跡,可是我從小就長在這小小村莊的哭聲與笑聲里,它們像蘑菇一樣長出來又消失,我的悲喜也長出來又消失。那年我六歲,在夢里見到一場大火,把一切都燒化了,我在夢里鬼魂一樣看著,很多很多年后,我又看見了這場大火。”

      是否我早已是鬼魂。

      他在路中間坐下來,最后好好看看他生存了一生的小村莊。這時世界的金燦燦的,每棟小房子安安靜靜站在化凍的大地上,有人的瓦掀起來了,露出泥土的地方長了癬似的青苔,有人的東墻開裂了,泥土聚成一小堆,無數螞蟻住了進去。有人大門上貼的對聯全被風化了,鞭炮屑似的甩在風里。家家戶戶的窗戶上還掛著辣椒,窗臺擺著南瓜,落了灰了,被夕陽照得紅綻綻的。小房子們此刻都和他一樣看著夕陽,像一群干完農活兒回來的老人,靠在墻角陪著他。

      眼淚又往上涌了涌。夕陽上方是藍而晴的天。

      “女兒三歲的時候還不會說話,她長得很瘦,像條瘦狗,村里的孩子們用石子兒扔她,她剛開始會哭,后來就忘了哭,只是傻站著,又像個小木樁子。我做完農活回家找她,有時哪兒也找不到,我急得發抖,最后卻發現她躲在村尾墳地的柳樹里面,她還那么小就那么聰明,明白大樹的肚子里最安全。后來她長大了一點,還是不會說話,但被打了時學會了打回去,我知足了。”

      “樹裝不下她時,火還沒有來。有一片月光灑落在時間里。從她明白她永遠不會說話她就迷上了看月亮,冬天的月亮春天的月亮夏天的月亮秋天的月亮,她常抬起頭,用手指月亮給我看,月亮有時白,有時又淡黃,她說月亮上有張臉,常看著她又哭又笑,我覺得詭異,就告訴她其實月亮是死的,再過多少年也不會變化,很多很多年以前的月亮也沒有小一點,這圓盤無情得很。女兒轉過頭看看我,用力搖搖頭,我老了,忘了她長什么樣了,就記得她眼睛總是亮得要碎掉。”

      他聽見風在嗚咽。

      村里人管去世叫“出村”,人在村里走了一生也不走出去,只等死亡來趕。

      他覺得很累,慢慢往河邊走,夕陽越來越重,金色沉向極點。天邊的星星漸漸從光里浮出來。

      河里沒有水了,死去的魚緊緊貼住地面,他聽見田螺的空殼里有小小的風聲。他在河邊坐下,身體里骨頭咯咯響。從前的很多從枯河浮出水面。

      “媽媽,我有很多年不再想起你,你的獨眼是否還亮著,你是否已變成野花和星星。”

      “你剛出村時我經常去你生時勞作的地里等你回來,那塊地長過玉米,長過土豆,也讓我從少年長到中年,地里收成常常不好,我也一生平庸。媽媽,這是無奈的。我坐在地里等你回來,用力伏在土里聞地底的味道,村里人以為我瘋了,走路都躲著我,我在等待里度過一個秋天,那年地里什么也沒有種,等下雪時我終于明白你不會回來了,可鍋卻格外干凈,媽媽,這是無奈的。”

      “我從小夢見的大火,那個夏末還是燒在了我的生命里,大火和夢里完全一致,先從某個小房子里燒起來,迅速點燃大半個村子,有人喊我,我還在地里鋤玉米還是什么,我記不清了,真的記不清了,夢是真的,我永遠失去了你。”

      他在河邊躺下,巨大的落日頭顱般掉進深山,夕陽褪干凈了,白色星星青藍天空。

      第二天他出村了。

      曉角,本名李華,2003年8月生于內蒙古烏蘭察布市豐鎮農村。內蒙古大學第十一期文研班學員。有小說、詩歌、散文發表于《草原》《中國校園文學》《文苑》《南方都市報》《西南作家》等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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