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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故鄉在河面上飄蕩——評野老詩歌
      來源:《長江文藝》 | 丁東亞  2024年07月26日09:28

      最早讀到野老的詩歌,是2019年他在《長江文藝》第9期發表的組詩《我借此一顆星辰的光跪拜土地》,也自此記下了詩里的一個意象:土地。倘若說大地是所有肉眼可及的事物中離我們最近的,那么對于有著深刻鄉村生活經驗的詩人野老來說,其意識和表達都更趨向從土地入手,因為只有土地才能與天空互相映照,將萬物匯聚在那天地一般寬大的鏡子內,何況我們生活在一個以農耕為主的國度,許多時候對土地有著太多無以言表的熱愛。將土地作為書寫對象,也意味著大地那仿若母愛般的恩賜與情人般的熱烈必然能感化和點燃野老的詩情,如此,當他以其特有的感應在想象中對之傾訴,渴望以土地作為安撫或自我安撫對象,其內心的無限之愛也即刻被喚醒。對所有詩歌書寫者而言,盡管個體的認知與生命經驗有限,但對大地上的所有美好事物進行贊美和歌唱是必要的,且更應具有一種獨特的聲音(不管這聲音是吶喊還是質疑),一如劉小楓所語:詩是存在的歌唱,生命本身的言說。

      相較同齡的詩歌寫作者,野老似乎執著于他鐘愛的那座小小的村落,仿佛故鄉的一草一木都能輕而易舉地撩動他的情感,使他或心生欣喜或時而不安。也正是這種對山川大地、人間草木的熱愛,且竭力將自然之星辰、月光、野花、河流等意象融入個人的孤獨與冥想,才使得他的詩歌彰顯出了其內心的質樸與開闊;而他對個體生命經驗與故鄉的書寫,更是傳遞了一種從日常生活淬煉智慧的能力,使之情感在時間流動中有了寄托,且深情真摯:

      我走過了土地,星辰在一個瓷碗里

      將星辰供上,它散發著光

      (在離家的村莊,在返鄉的小鎮

      永遠有一顆星辰和一束光)

      我借此一顆星辰的光跪拜土地

      毋庸置疑,那顆“星辰”是其心象所現,“一束光”則是心之溫暖所在。對故鄉所見或所憶之物,我相信它們給予野老的除了現實感,還有著一種安心的可靠性,畢竟“最深刻的主觀經驗同時也是最具普世性的,因為人正是經由這些才觸及生命的本源。”(E.M.齊奧朗語)于是當抒情或抒懷的心緒爆發,他用詩歌記下的個人世界與內心所思,皆有了獨屬個人甚至是某一群像的時代性。即便那些事物帶來的是平淡無奇的喜悅,即便只是對地方性日常的記述,但真實與真情無疑也印證著其情感價值所在。當然,只有凝神集中,準確而有效地表達,那些在詩歌里呈現的意象、詩歌節奏等,才可能具有讓人為之一震或欣然一笑的電流。而這種抵達或書寫,所依靠的還是細節,因為“藝術的真相在于那些事關重大的細枝末節”(謝默斯?希尼語),這點在野老的詩歌《被雪覆蓋的村莊》里,可以說有著一種豐沛四溢的表現力:

      梯形的白雪下面是我家的梯田與梯土地

      麥子被雪覆蓋著生長,一只白色的兔子

      穿過麥地

      高高躍起的白雪下面是我家的后山林

      沉甸甸的雪花正敲打著睡著的人

      斜斜的白雪面下,是我兒時放牧的山坡

      羊群披著落雪還在山坡上尋找糧食

      偶爾有處是綠色的,那是我家鄉的河流

      在春天里融化了

      在截取的片段里,我們可以看到野老運用的多重意象:白雪、梯形的土地、麥子、兔子、山林、睡著的人、羊群、河流。它們會集一處,看似記述,實則意味著詩人內心隱含的蓬勃之力,此刻為白雪覆蓋的村莊毫無生機,但與之對應則是春天到來后人間山林的枝繁葉茂、野花成片、鳥鳴清脆……是豐沛與澎湃的生命力。這種逆向的思維,我將之歸為是野老敞開心靈的建構,不僅為書寫打開了一道門,且凡入得此門風物,他皆可將之捕捉,并自由書于紙上。但不得不指出的是,這種對故鄉經驗的提取同時會帶來重復:意象的或情感的,盡管詩歌無須依賴其他,只要保持激情,以想象力來幻構自身或讀者認為可能與可望的事物,然而,一旦詩歌這種創造性的書寫為局限局囿,打破才可能迎來新生。

      我不敢妄自斷定野老2021年在《長江文藝》發表的組詩《空山不空》是嚴格意義上的突破,但他在這組詩里堅持對故鄉事物書寫的同時,不再恪守邏輯的固化,更為注重情感凝練、技藝探究,反而有了一種近似妙不可言的心理上的自足。這種從現實書寫的愉悅到智慧的行進,我想也是他努力尋找突破路徑的體現,如在《草原》一詩里,他的故鄉不再是意象的疊加,而是“在草原上做故鄉的夢/時間是溫柔的。素年錦時的光陰里/生活充滿風雪,但你不必敲問春天”;《空山不空》一詩的開篇兩句:“松樹站姿淡然/托舉松果欲上蒼空變星月”,表明了一種技藝的日漸精湛;在《讀白云山》里他再次寫到的孤獨:“放生自己,放下一切私欲/不要談及孤獨,想想覆蓋在此的樹木/懂得獻給大山,也就填補了空虛”,不再是抒情,而是思辨的凝結。事實上,說到孤獨,不得不提及野老更早之前的一些詩歌:孤獨常在,且形態各異。如果說那是他年青時候身在異鄉的一種心境,我更愿將之看作是其自我傾訴或對話,是被喚起的精神力超越了其日常生活軌跡帶來的領悟。在《傾聽一棵樹的聲音》里,那棵傾聽他心聲的樹,其實也是傾訴者,換位思考意味著他的成熟還是片刻的心境使然?我以為是后者,就像《默許自己和孤獨的人一樣郁郁寡歡》里所寫:“我有屬于自己的深夜和孤獨/我默許自己和孤獨的人一樣郁郁寡歡/就像我默許我喜歡的人被別人喜歡一樣”,然而,“人的內心”真“像世界的輪廓一樣”?真有那么開闊?我以為這只是他純真的想象而已,盡管“容易讓生物生長的環境”如海洋、森林、草原,的確令人心情愉悅,而“那些荒無人煙的地方”如戈壁、沙漠等,也的確會讓人深夜里想起時郁郁寡歡。

      我想詩歌之所以能給人帶來歡喜,其力量所在或是源自一種豐盈而真摯的情感,或是一種回旋低沉的回聲,或是一種樸實卻輕柔地彌散著光芒的記述……如此想來,我不禁有了一個幾近荒誕的想法:詩人,生來或已老去,因為多情,因為內心時常的憤慨,或莫名的孤寂……就像一棵生在懸崖邊的樹,當“蒼鷺掠過,眼里只有河流”,是“屬于懸崖的一顆無名痣。但它也是/裁剪光陰的人/路過黃昏與黎明,抖醒過晶瑩露珠/以生命之歌,震顫回音/賦予懸崖裂痕之記”,野老在《懸崖樹》這首詩里的表達多么貼切而自然,明澈地進入詩歌,其實也表明了他個人在詩歌里的姿態像那棵懸崖邊的樹一樣:不懼風雨,潔身傲立,永葆心之善意,唯河流是忠誠的伴。這樣也很好,即使在天地之間那“無數鏡子中看不見自己”,卻始終如一,永遠心向善意遠游,即使故鄉是一條飄蕩在心河上的小木舟,也會載著他駛向更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