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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光長在泥土里——由《截岔往事》看孫頻小說創作時空哲學的建構之美
      來源:十月雜志(微信公眾號) | 王秀琴  2024年07月24日22:59

      河流,通過侵蝕、搬運和堆積三種不同的力量,成功成為“蜿蜒在大地上的雕刻師”。如果通過遙感或航拍等高科技手段,將鏡頭對準呂梁山交城段、汾河支流文峪河上游一個狹窄谷口叫龍門口的一帶,就會清晰看到由“文谷河、中西河和西冶河三河交匯的地方”,就是一個四面環山而又由三條河流沖刷而成的一個小盆地,這就是文本故事集中地“截岔”。

      特殊的地理位置、地形地勢、地表風貌、氣候水文,自然盛產獨特的人文故事。孫頻通過“橫截+縱深”時空既相互交錯又相互拓展式觀照、挖掘和構建,對截岔一地獨特人文的形成、歷史、發展、變遷,直到消失(因建立水庫)進行全方位典型性呈現,為讀者徐徐展開了一幅“農業社會+水霸爺爺被打死——物流時代+父親放筏謀生試圖報仇最后釋懷——現代文明深入+我孤獨求友最后考學走出大山”祖孫三代分別走過截岔的往事圖景,以小說形式收于麾下,不妨歸之于孫頻小說創作“故鄉*山林”系列的延續。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從地層“元谷界長城系,下古生界寒武系、粵陶系,上古生界石炭系、二疊系,中生界三疊系及新生界第四系,基底太古界河口的古老變質巖系”和巖層袒露的盆沿來看,截岔形成于多少億年前“拜侏羅紀時期的燕山運動,巖層劇烈擠壓和斷裂”,地理地貌的形成可能經歷了漫長時間,這點不可考;但其地設稅關,因而富庶始于唐武則天父親武士彟販運、經銷木材,而起木集、廟會,建寺廟、民居,劃街坊,設店鋪,人來車往,中轉不斷,從此人文環境成形和人類聚居,一直延續到上世紀九十年代,民遷地沉,構成截岔千年可考史。孫頻將截岔這段古老歷史統統打包,既符合“遠略近詳”原則,也為截岔人“愣”的特殊性格、特殊心性、特殊氣質作了時空上的淵源式的歷史性鋪墊,同時也為進入以祖孫三代為主的截岔往事拉開大幕,成為序章,立起了一個里程碑式的時空節點。

      一是祖父時代。這個時代呈現了典型的農耕特色,風物有水磨(坊)、引水渠、土建攔水壩、截岔七村,尤其七村之首迷虎村等;人們靠天吃飯、靠水澆田,人文閉塞,為爭水經常起毆,甚至出人命,但也結水親,出現大大小小的“截岔王”,人們受自然影響大,遭受洪水災害是常事,所以被迫移民,生活困苦艱辛。祖父被人打死,成為第一個疑點。

      二是父親時代。這個時代呈現了水上物流生活圖景,人們依然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父親靠放筏,運上木料送到指定地點掙運費,同時“捎足足”捎人捎東西捎話,相當于水上物流和水運快遞,回環往復,周而復始,既謀生,又自渡,兼渡人,從而形成獨特的截岔型小氣候。

      這個時期的風物在孫頻筆下能迷死個人,可謂“天氣澄和,風物閑美”:首先是木筏,像“油布搭成的木頭島嶼”“木質潛水艇”“漂在水上的木房子”“搭滿鬼魂的幽靈船”,里面有“鍋碗瓢盆、袋子、油瓶、衣服、被褥、酒葫蘆,還有工作伴八哥”;木筏有建制:筏頭和若干伐工,放筏有度:“最怕疊排”,但也有快樂“木頭島在水中行走的姿勢飄逸極了,身形雖龐大,卻似一根根輕若無骨的羽毛棲息在河面上,并不向往遠處的那些大江大湖,單單只是在陽光中和水波里逍遙地漂著,至于漂到哪里,似乎并不在意”與他“捎人、捎牲畜、捎東西、捎話分文不收”,形成精神上的浪漫與靈魂的自由對比和映照;因為“我和母親背炒面和面豆上筏”,這時木筏就成了截岔人漂流在水上的家,在上面居家過日、吃喝拉撒、處鄰交友,閑諞打諢,進入日常序列,顯示出截岔獨有的日常生活倫理秩序。于是,牛,配種豬,雞鴨鵝等家禽牲畜,各種蔬菜、各種水果、各種家畜,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幼,走親看戚、下游辦事、趕集上會的截岔人,甚至伐木工尸體和寫滿名字時不時被父親拿出來回味、溫習的神秘小本本,像無數散落在截岔閃亮的珍珠,以足夠的理由,被作者串在與截岔有關的金線上,鑲嵌在截岔版圖上,分門別類安放在截岔時空“貨架”上,相對于前后兩個時代,這個時代的風物敘述繁復迷人,使整個文本形成“鳳頭、豬肚、豹尾”之“豬肚”最壯碩最充盈最豐腴部分。

      尤其值得反復考量的是,父親手上的那份反復增刪姓名的“殺害祖父嫌疑人”“復仇名錄”“被記載幾十年的生死簿”,從父親猜疑迷茫到最后徹底燒掉,它承擔起了重要線索之責任,使父親因為長時間醞釀為爺爺復仇、能否復仇成功成為第二個疑點。

      三是孫輩時代。因為地理環境的閉塞,父親孤獨性情的影響,山外現代文明進程的加快和猝然沖擊(要修文峪河水庫),“我”的孤獨像老柏樹齡那般濃郁,像文峪河水那般深邃,像光束穿透萬物般密集。這一時期的風物似乎走向開闊,其實更多指向內心孤獨:遷移各地卻走出深山找人說話的山民,提酒棗的中年女人,貪嘴的老人,送葬的隊伍,被吹到半空的花圈,賣豆腐的老頭,拎著沙棘醬走親戚的老頭,躺在棺材里的老人,搭筏的牧師,送我各色禮物的搭筏人,包括背莜面口袋的精瘦老人,每年河神生日晚上都要放的河燈,我偷偷放進柏王樹洞里的信及陌生人的回信,我們為稀釋孤獨相互吐露出賣給對方的秘密,以及前來到父親面前控訴爺爺罪行和進行自我贖罪的幾十個仇人包括截岔王、游家明、張有德等,當然還有武無城的最后宴席……他們“蕩胸生層云”,不斷使“我”明了了物是人非,感受到了世事滄桑,參悟了因果輪回,明白了人生的本質和生命的不堪一擊,時光和放下是療愈傷痕和消弭仇恨的最好良藥。所以,父親能否開釋走出復仇陰影,同時寓意著截岔人的“我”能否順利走進現代文明成為第三個疑點。

      放下仇恨,記住恩賜,時光回溯,自渡寬恕。搭筏的牧師是父親的影子,父親最終成為自己的牧師。依然漂在水上,卻一心想做點好事的父親,在渡他人更在渡自己,最終得到截岔人的理解、尊重與回饋,父親與他們一起完成人性的自我救贖和溫情升華。其實,多少年漫渙于父親心上的仇恨,何嘗不是自然和宇宙中人類無法戰勝的黑暗、恐懼、死亡,無法逃脫的閉塞、萬物不可抗拒的衰落,匯聚投射在人類內心的負面東西和負極能量的縮影,就像人提著自己的頭發無法離開地面一樣。所以,人得先“放過自己,不能讓自己成為自己最大的仇人”。這時,無論是“我”對遠方說話人渴望的回信,還是父親一步步無法實現無奈放下的復仇計劃,走到此時都指向了空,是作者虛構中的虛構,就像負負得正一樣,是人與自我間的人性寬恕,罪罰和解,戰爭平息,靈肉歸一,天地鬼神歸附。一切皆歸于空。而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作者在喧鬧而豐盛的武元席中,在虛實之間,在有形與無形之間,在精神的與物質的之間,在靜寂的與有聲的之間,在虛幻的與具象的之間,在寬恕與釋然之間,作者幫他們找到了根基。“母親從廚房出來了,端出小米稀飯和蔥花烙餅,請李老漢吃飯”“武元城沉到水庫底下去了”,一切都敗給了時光流年,一切都將回歸到人性寬闊和煙火日常,回歸到了有形的無形,無形的有形,色的空,空的色,和不斷前行的歲月。

      孫頻的敘述,繁復細致,從容耐心,寫得松但冷靜理智,放得開但架構清晰,三個時代,像迷宮,宮宮相連;像城堡,堡堡相衛;像串連的燈盞,盞盞呼應;而她亦像極了一位繡娘,一針一線,一色一彩,一縱一橫,一經一緯,把對人世滄桑、天下蒼生、民間疾苦、千行百業、一草一木一石、所有生命的熱愛與悲憫、撫摸與反思、探索與詰問,都寫進了字里行間。文本關涉地理學、地質學、生物學、人文學、美食學、植物學、河流學、民俗學、方言學、方域志等多種學科。像小說開頭“世界上的河流基本都是親戚,血脈相連不說,最終還會相聚到同一個地方”一樣,它們也都是親戚,都是大地上各擁生命和風情的可愛風物;它們自帶光芒,自成光源體,各自承載,相互映射,各自安好,攜手向前。時空在它們身上具有不可逆轉性,而它們是組成現實時空與小說(藝術)時空并由前者向后者跨越不可或缺的風姿物語,是構成時空哲學至關重要的一部分。因為孫頻發自內心地熱愛它們,所以它們給了她小說創作無盡的靈感和啟迪,使小說的時空建構呈現出多維度、多層次、多極多端、更璀璨、更豐富、更合理、更有說明力和感染力的復調特色。世事滄桑,時光流轉,歲月延宕,一切熟悉而又陌生,一切都在時空里完成自屬于它們的生死輪回和生命倫理。孫頻以長久而不懈的熱愛、探索、實踐、反思與專注而形成的道、法、術、藝,將以上不動聲色地融匯糅合到小說當中,使《截岔往事》的時空哲學建構,呈現出科學之精準,哲學之深邃,藝術之純真,凡物之美妙,史詩般質地,從而形成孫頻小說創作獨特而重要的美學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