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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散文要捕捉的是“時間開始之前” ——關于許冬林散文集《外婆的石板洲》的斷想
      來源:文藝報 | 賈 想  2024年07月25日08:58

      在文學各個文體的寫作競賽中,寫人的賽道是最“卷”的。小說寫的是經過虛構加工的典型的人、類型的人、原型的人,傳記、非虛構和報告文學,努力塑造的是現實的、可以查證的、有名有姓的人。散文寫人的資歷其實更老,從司馬遷開始,散文就開始寫人了,本紀、世家、列傳,不一而足,各成章法。但在今天,說到寫人,散文已經不是我們能想到的第一文體。在近代各個新興文體的擠壓下,散文家不斷退縮,回到了自己最核心的能力:誠實。

      許冬林正是如此誠實。在寫人的時候,她只寫自己所知道的、所確認的人生片段。在散文精選集《外婆的石板洲》里,她迷戀那個已經成為回憶的江南熟人社會,迷戀水鄉這個地理空間與女人生命空間的呼應關系:“一座村莊牽著另一座村莊,悠悠蕩蕩,便蕩盡了一個鄉村女人一生的時光。”這種描述是一種發現,是對鄉土社會女性的整體寓言。

      在寫人的時候,許冬林的敘事結構是從人的“樂受”寫到人的“苦受”。人生的邏輯是從有到無,從小到老,從樂到苦。這是一個衰敗的邏輯、耗散的邏輯、熵增的邏輯。散文家尊重人生的邏輯,于是他們的散文便形成了從“樂受”寫起、以“苦受”結束的“衰敗結構”。許冬林所寫的奶奶的去世(《天下的奶奶最后都別了孫女》《三寸金蓮》),童年的喪失(《菱歌》《1987:洲上的歲月》),青春的流逝(《再見,卡帶錄音機》),都是如此。

      相比于人物篇,我更喜歡風物篇。風物篇的散文涉及兩個世界:一個是“水”的自然世界,永恒、平靜、廣闊;一個是“人”的世俗世界,短暫,熱鬧,有限。許冬林寫的是人的風在自然的水面吹起的波紋,是短暫之于永恒的蜻蜓點水。

      比如在《蟲聲》中,她由一只鄉村的蟋蟀,想到了《詩經·七月》的那只文化的蟋蟀,文思浩渺,接通古趣。我想起流沙河《就是那一只蟋蟀》:“中國人有中國人的耳朵。”在聲音里,在聽覺的集體記憶里,散文家發現了悅耳的“中國性”。《蓮陰》充滿“靜氣”,包含中國文化中“虛靜”的理想。在這個隱蔽的、安寧的世界,心也幾乎接近荒涼。

      寫月亮,對所有作家都是挑戰,因為月亮是一個白發蒼蒼的意象。但《月照》許冬林處理得好,她不直接寫月,而是寫被月亮所照亮的世界,這個世界關于她自己、她母親,是新的、具體的。此外,她通過“月照”,看到了被月光所照亮的張若虛,看到了無數月下的古人,由此寫出了一個遼闊無邊、“永遠不會黎明的春江花月夜”。在風物篇里,許冬林寫出了“風物之中的宇宙”——從一朵蓮里、一場雨里、一片月下,見到了無限的中國人的宇宙。

      許冬林的散文寫作,代表了當下散文寫作的某種廣泛的傳統。她的散文可以提煉出一些散文詩學的公約數。對此,我有幾個斷想。

      其一,名詞屬于詩歌,動詞屬于小說,形容詞屬于散文。在詞性產生的先后順序上,名詞是最早出現的。最早的名詞都是自然物。先民對代表自然物的名詞的敬畏與詠嘆,構成了最早的詩歌。所以孔子認為《詩經》有“名物”之用,混沌未開的人,可以借助《詩經》“識草木鳥獸之名”,通過名詞來認識世界、掌握世界。所以名詞屬于詩歌。

      名詞出現后,動詞緊跟著出現了。“斷竹,續竹;飛土,逐宍。”(先秦《彈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先秦《擊壤歌》)人的動作、勞動與行動,在自然大地上凸顯了出來。改造世界的實踐,催生了最早的敘事性。

      形容詞屬于散文。形容詞的詞性構成了散文的文體內核,這個內核就是抒情、詠嘆、贊美。散文對名詞和動詞是低需求的,但散文對于形容詞是高需求的,散文要對已經被描述了千萬遍的世界和人,重新發起詠嘆,要通過動情的、清新的、繁復的形容,重新喚起我們對于世界的激動,對于人的驚喜。

      其二,散文所傾心的是一個“共時性的世界”。如果說小說傾心的是一個“歷時性的世界”,詩歌傾心的是一個將時間與空間同時“壓縮后的世界”,那么散文所傾心的,就是一個“共時性的世界”。《中國梧桐》中,梧桐這一意象將不同時代的白居易、李清照、李煜,并置于同一個時刻。《月照》中,這場母女的月下夜行,看似是在一個具體的夜晚的行走,實際上是在所有夜晚里的行走。母女倆一會兒走到了盤古那里,一會兒走到了張若虛那里。“千萬年在此凝結為一刻”——時間被空間化了,時間關系被轉換為空間關系。

      偉大的散文家都是完成了對時間的超越的一群人。散文家劉亮程的一句話:“在被語言所照亮的地久天長的時間里。”散文家想要的不是“時間開始了”,而是“時間開始之前”,是母腹之中的地久天長。

      其三,散文的語言運動是一種能量守恒的“單擺運動”。蕩秋千是典型的單擺運動。散文的語言運動正與蕩秋千類似。在情感濃度最高的點上,散文抒情的勢能轉化為敘述的動能,語言開始加速下降;抒情結束,散文來到情感的最低點,這時敘述的動能積累到最大,于是又推動語言新一輪的上升。上升的過程中,敘述的動能再次轉化為情感的勢能。如此往復,直到抒情的沖動再次耗盡。

      在散文語言運動的整個過程中,語言能量是總體恒定的。從開始到結束,沒有出現意料之外的能量。所以,散文是一個“想好了的世界”,一個沒有意外的世界。記憶是典型的沒有意外的材料、意料之中的材料,所以格外被散文所青睞。而小說不一樣,小說的每個環節,都可能出現額外的力——突如其來的事故、突發奇想的行動、似真非真的夢境、不可思議的人性……這些意外的“做功”,破壞了能量守恒定律,導致小說整個語言結構的不穩定性。——不穩定性就是“敘事性”。

      其四,散文熱愛的是一個沒有疑問的世界。許冬林的散文是鄉土散文的一種。鄉土散文家內心深處,熱愛的其實是一個穩固的世界。鄉村生活中,大多是具有強大的穩定性的“永恒意象”:月亮、山巒、植被、河流。棲居其中的人的生活,也因此沾染了永恒性:村莊、莊稼、母親、父親。

      散文當然也可以寫現代都市,但往往是住在都市里發表自己的鄉愁。這是因為,現代都市并不是一個沒有疑問的世界。在都市里,我們充滿了疑問,充滿了好奇,時刻處于刺激與緊張之中。這樣一個疑問重重的迷宮一樣的世界,冒險家會喜歡,偵探會喜歡,嘴巴想要感嘆卻被疑問塞滿的散文家,可能不會喜歡。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會網絡文學中心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