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述式寫作”散文小輯 《天涯》2024年第4期|鄔霞:自由行走的花
編者按
《天涯》2024年第4期“散文”欄目,推出楊本芬、陳慧、王計兵、鄔霞、李方毅五人的作品,他們中有的曾被歸入“素人寫作”中廣泛討論,但當其廣為人知,“素人”之說便已失效,需要找到更貼切的概括,來為其寫作命名。細究他們的文本,可發現這些文字都有著鮮明的“自述”性質,這是對“被代言”的不滿,更源于講述自身的強烈沖動,這是一種“自述式寫作”——我寫我,我只認可自我的講述。他們是退休人員、菜市場攤販、快遞員、自由職業者、家具安裝工等,普通人的身份,提供了敘述的新可能。普通人以自述的方式參與歷史的敘述,是個人史、社會史和人類史相互印證的過程,也是個體錨定歷史坐標的嘗試。故此,該小輯名為“自述式寫作”散文小輯。
在紀錄片《我的詩篇》中,鄔霞一提到詩歌,眼中就有光。文學是鄔霞生活里重中之重的部分,今天,我們全文推送她的最新散文《自由行走的花》,她在這篇文章中講述自己和文學的糾纏,這種糾纏也是她與生活、命運、親情、感情糾纏的鏡像。
|一|
我在感冒后,不愿吃藥,吃了后就只會在床上昏睡。有人感冒打籃球出了一身汗就好了,我便選擇去爬山,希冀也能出一身汗解決煩憂。這辦法還真是奏效,圍著山路走兩圈即可。再次感冒,我自然也選擇此法。爸爸住院,媽媽陪護,兩個女兒不愿給我作伴,我便一人去了山上。以往每一次和家人來都是邊走邊拍照,走得極慢。某天早上有位阿姨來晨跑,被人搶劫,遇害了。我想一個人走沒意思,也有些恐懼。這次一人行走,我發現我喜歡一個人沿著山路走一圈又一圈,輕松把握節奏,想停就停,想走就走,像流水一樣,以勻速前進,聽著鳥鳴,聞著花香、草香,呼吸著新鮮空氣,荔枝、蘆葦、棕櫚、紅絨球等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在眼前一一閃現。久坐電腦前的人,眼睛很吃虧,得多上山看看綠色。鳥在天空飛翔,降落在樹梢,趁休息的當兒梳理自己的羽毛,或在草叢中弄出動靜,輕易可見,好像可輕易捉住。如果臨時改變主意拾級而上,也不假思索,思想與行動達到高度統一。我是大自然的孩子,像風一樣自由。
鐵仔山離我們最近,我去的次數最多,它就在西鄉立交橋旁邊,每次上山都有種舒暢感。一座城,有山是極好的,只有平原很沒意思,沒有攀登的樂趣,沒有積極向上的動力。
一座城市有山,還有海,簡直不要太幸福。在海邊看海鳥飛翔,羨慕它們自由自在。海天一體,陽光出來的時候,海面上波光粼粼。
上班高峰期,地鐵里人群擁擠,生活被擠變形。白領在格子間,加班加點。我沒有工作,不用早起,不用趕公交、地鐵、打卡,不用看人臉色行事,聽起來很瀟灑,說得不好聽,是無業游民,在玩耍公司。這是我向往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我最怕條條框框的束縛。我說自己是自由撰稿人,卻是并不自由的撰稿人。你說你是撰稿人,人家會問,你撰的稿呢?你掙到錢了嗎?沒有掙到錢,人家就會問,你生活怎么辦?
在這個一線城市,生活是更加現實的問題,除了空氣和陽光是免費的,其他的一律需要錢。
我沒有靠撰稿賺到錢,只有在方寸之地活動,不能游覽祖國大好河山,世界那么大,我不能去看看。很多時候,為了一篇文章,我犧牲了外出散步的時間,也犧牲了陪伴孩子的時間。熬更守夜,絞盡腦汁,好不容易完成一篇成品,滿懷期待投出去,卻石沉大海。即使發表,也是一個漫長的周期,磨得人快要失去耐性。我的稿費,像石縫里擠水,那么慢,那么難。別人說稿費單如雪花飄來,那是我期望的,卻是難以企及的。我也一直希望自己能早日成功,掙到錢了才能帶家人去旅游,我可以長點見識,寫出不一樣的文章。然而,我寫作水平有限,微薄的稿費連自己都養不活。有時寫完一篇,算一算大概能掙多少稿費,心里甜蜜又激動,照這樣算,一個月發表幾篇,生活完全沒問題,但很快又給自己潑涼水:誰給你發表呢?我當然能做到一篇接一篇地寫,難就難在寫了沒有發表渠道,少了積極性。雖說深圳的內刊很多,但要發表也很困難。丁燕老師是唯一一個問我現在發表困難與否的老師,讓身在困頓中的我好生感動。
有人羨慕我一直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但要忍受清貧與寂寞。他們才是在踏踏實實地生活,有固定的工資,有了房子、車子,我一無所有。
現在不比單身時,以前爸爸媽媽身體都健康,還能掙點錢,日子雖然清苦,還是有快樂,有期待。如今爸爸病重已有十年余,媽媽也身體微恙,偏偏,我還遇到一個不得力的男人,除了兩個女兒,一無所獲。日子捉襟見肘,漸漸地陷入絕境。每天都感覺身上壓著幾座大山,有時喘不過氣來,心口堵得慌。
妹妹上班厭煩了,羨慕我在家里,可我連個社保都沒有。我不想上班,又沒有稿費收入,看看自己的銀行卡,心猛地縮緊。我的卡里只有兩千多塊錢時,心慌亂得不行,還是笑著說還好不是一分錢都沒有。如果在家自由,能賺到錢,自然讓人羨慕,如果賺不到,就是另一番情形。朋友會問我怎么生活,媽媽妹妹催我去上班。
我幾乎每天拍一張單人照,文友見了我發在朋友圈的照片,說我舒服,可以到處走。其實,我也就是在周圍轉轉。當然,對于在工廠打工的人來說,這種自由也非常難得。我說沒有錢,你想這樣,也可以不上班。他說我要養家,我說我也要養家。誰都困囿于生活的牢籠,無法掙脫。
有時看著公路上匆匆跑過的車輛,會有一絲倉皇,別人都在為了生活奔波勞碌,我這樣停下來,為了自由,代價是巨大的。這是一個快節奏的城市,誰都不敢停,要一直前行,否則生活就會停擺。
每天早上送孩子去學校后,從公交車上下來,我直奔菜市場,而上班的人都奔向公交站臺,我走著相反的方向,走向生活的背面。
|二|
我十四歲來到深圳的制衣廠上班,一天要站十幾個小時,動不動還挨罵。中午不能出廠門,下午可以從一道小門出去。一天到晚都在車間和宿舍,跟坐牢一樣。那時太討厭這種枯燥無味、看不到未來的日子,一心想要逃離工廠。即使出了那個廠,為了生活,還是先后又進了幾個廠,從流水線工人做到前臺文員,又發生了許多不愉快的事。從工廠出來后,我發誓再也不打工了。
在我快要離婚時,因有兩個女兒要養,不得不打破我的誓言,決定又去打工。我以為因拍了紀錄電影,可以輕易得到一份文字工作,令我沒有想到的是,還是和從前一樣難。盡管有人幫我介紹各種各樣的工作,還是連個面試機會都沒有,要么因我沒有學歷,或者沒有經驗。他們告訴我只能做保姆或護工、清潔工,我痛哭過,又不得不面對殘酷的現實。美好的想象在坍塌。
我以為爸爸多種疾病纏身,我又離異,帶著兩個女兒,別人會幫我找工作。哪知別人說我太真實,沒有溝通能力,讓我還是在家里寫作。我很絕望,只得斷了找工作的念頭。
我們的生活難以為繼,已經十年沒打過工的媽媽又挺身而出,去砂鍋粥店洗碗,每月不到四千塊。眼見我寫作沒有起色,媽媽和妹妹都對我有了意見。媽媽時常會念叨,偶爾發火,罵的話也難聽。妹妹催我找工作。我知道我想找的工作沒有關系是不可能得到,只能做苦工,只能回到過去,為此痛苦不堪。妹妹說我自私,把兩個女兒帶在身邊,拖累爸爸媽媽。她甚至對我吼了,說我不心疼媽媽。她多次提出,讓我們母女仨去單獨租房,獨立,要么她把父母帶走。我很自責和愧疚,但這沒用,我得拿出錢來。每次妹妹來臉色都不太好看,我深知自己有錯,低頭不語,提心吊膽。
很多次也曾想再去打工,希望有人介紹,直接去上班,但那是異想天開。想到去打工,工資也很低,就打了退堂鼓。
每當媽媽哭泣,我就心如刀絞,不知如何才能走出困境。生活本來應該很美好,可我的生活怎么成了這樣?外面一片艷陽,我卻感覺到一片黑暗。這個城市那么多好玩有趣的地方,我竟然沒時間也沒心情去。
為了活下去,我不得不收拾起我那些浪漫的幻想,變得世俗,熬成了一個庸俗不堪的中年婦女。我的皮膚粗糙、面相蒼老、身材變形、發型老土,照著鏡子,自我厭棄。我的臉上布滿愁容,很難擠出一朵笑。這些年我憂心忡忡,比同齡人都要顯老,已到了不美顏就不敢發朋友圈的年紀。
我不得不拼命想辦法掙錢,這些年學做煎餅果子和鐵板燒、拉群賣貨、朋友圈賣貨、做跨境電商、直播唱歌……最終一無所獲。怎么活著這么難?掙錢這么難?我像個溺水者,隨時會被淹沒。
朋友們也為我操心,讓我學公眾號排版,多發到群里去,可以得到關注、打賞,有人讓我學寫歌詞和劇本、拍視頻、直播,把寫的詩歌發到快手、抖音。甚至有人讓我跟人假結婚,好讓對方得到購房資格,給我一筆報酬。也有人叫我給某學校老板寫信求助,看能否讓孩子免費入學,還叫我向社會寫封求助信。
我害怕聽到“上班”二字,上班意味著失去自由,要被人指手畫腳。沒有錢,沒資格說不想打工。我喜歡叫我別去打工,自己開店的人。我并不是為了寫作不顧生活,我希望一邊開店一邊寫作,賺錢和愛好兩不誤。但我老是入不敷出,也拿不出本錢。沒本錢可以多辦信用卡倒騰,我是萬萬不敢,本來連生活都成問題,萬一虧了還不上,更是走投無路。
我去做免費兩癌篩查,身體真出了問題。我得了個文學獎,得到我寫作以來最大的一筆獎金——兩萬,我準備用來做本錢在美團賣花。我更怕我的病情發展,花了七千去買藥。疫情又來了,生意沒做成,錢被花光。大女兒學美術,小女兒學舞蹈,因為沒錢,孩子的興趣班只好停了。之后,再也無法續上。前夫之前一年到頭只出大女兒的學費,后來一個學期只出兩千元,再后來一分也不出,我的擔子更重了。
妹妹在平安保險公司上班時簽不到單,勸我買,我和小女兒每一年買保險要一萬三千七百元。每到年后,就開始發愁,這對于我來說是一筆巨款。好不容易交了后,又得準備下半年的學費。我寧愿選擇不買保險,讓女兒們上興趣班學點東西。她們讀私立學校,教學質量沒那么好,多半讀不了公立高中,上私立高中學費貴得嚇人,我是無論如何也供不起的,我希望她們上了興趣班,可以考藝術高中——可這條路也行不通了。
男人有養家糊口的責任,但生活從來不會因我是個女人而對我寬容。相反,這個世界對女人有更多惡意。
我是深圳文學圈最窮的,最失敗的,恐怕只有我的孩子才在私立學校上學。兩個女兒在班級里,可能是家庭條件最差的。我們一直在底層掙扎,無法往上爬一點點。
我本是干脆的人,去買衣服只要看中的,很快就會拿下。這些年因為沒錢,我不去逛服裝店,只偶爾看看拼多多的衣服,現在流行的什么款式和顏色我一概不知。我幾年沒買新衣服,都是穿媽媽撿來的衣服。
除了穿的,媽媽還撿些吃的、用的……凡是有用的都撿回來。她轉到一家茶餐廳上班后,下午有兩個小時休息時間,也要回來清理或賣垃圾。晚上九點半下班,要去撿垃圾到凌晨兩三點。她上班已累得不行,加上還要撿垃圾,全身疼痛,經常忍不住哭。她有面癱,左眼多數時間打不開,嘴也歪斜。她背駝了,個子變矮了。她手腳發麻,別人說可能會中風,我真是很擔心。她痛苦地說沒想到晚年過的是這樣的生活。
剛開始,媽媽不同意我賣花,怕錢打水漂,后來因她在茶餐廳洗碗太累,希望我能賣花,她就可以辭工。那兒規定干了三個月才可以辭工,我希望我能在三個月后把她解救出來。最后我沒錢賣花,她的希望破滅了。
如果我不排斥打工,可能經濟不會如此緊張。我能再去打工,將會獲得贊揚聲一片。我努力了那么多年,還是過不上我想要的生活。我贏得了沒有財富的自由。
我佩服有些人有主業,還有副業,一個月幾萬元收入。我為什么就那么笨?如果一個月能掙一萬,媽媽就不必那么勞累。我一年到頭,不管怎么努力,平均一個月還掙不到五千元。
我在打工之初幻想大姑提一箱錢,告訴我里面有十萬塊,以后不用打工了。到現在,我都從未一次性見過十萬塊。只有在夢里,才會出現邊走邊撿錢的場景。
沒有錢,不能維護親情、友情和愛情,沒底氣、沒自信、沒尊嚴。我不敢請朋友來家里,也不出去和人交往。我有時喜歡安靜,有時也喜歡熱鬧,我也希望有錢可以廣交朋友,有空一起吃飯、唱歌、爬山。
我找人借過錢,從未借到過一分,人家可能怕我還不起。這幾年真是人生中的至暗時刻,見識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值得慶幸的是,也遇到一些好人,鼓勵我,支持我,讓我獲得前行的力量。
我喜歡記錄我的生活,有人善意提醒我別寫,別人只會說我無能。但我不寫怕忘記,萬一有一天走狗屎運翻身了,不希望任何人嫉妒我,讓他們看看我一路走得多么艱辛。我絕不是為了得到別人的同情和憐憫,我知道別人只會笑話我,但我好也罷,壞也罷,與他們無關。
|三|
剛離婚那陣,我對生活絕望,經常想象一手牽個女兒從樓上跳下的畫面。
有個老男人得知我離婚,主動來找我。他中過風,如果我愿意照顧他,他會給我和孩子入深圳戶口,新買的房產以后也可以給孩子。我以為我運氣好,才離婚不久就能遇到讓我過上好日子的男人。哪知見了面,他各種嫌棄,嫌我沒工作、沒事業,嫌我太瘦弱,嫌我沒精神,讓我更加自卑。我不應該哭泣,更不該因這事在小女兒煩我的時候打她,明知男人靠不住,抱著自我犧牲的態度不可取。慶幸他看不上我,我也不想找個老頭,我自己都不知被男人照顧是什么滋味,還得找個可做自己父親的人來伺候。
其他想來找我的男人,看我沒工作,寫作又掙不到錢,也極盡嘲諷之能事。
男人需要的是強勢的女人,可我生性懦弱,注定做不了女強人。我恨我的性格,我也想當女強人。我羨慕女強人,穿著職業套裝,燙著大波浪,昂首挺胸,高跟鞋敲得地面咚咚響,那氣場,令男人女人都側目。
從此以后,我更是斷了再找另一半的念頭。既然選擇了帶兩個女兒,就沒想過再找另一半。
男人也現實得可怕。電視劇里,離異有孩的單身女人,身邊總是圍繞著優秀男士,噓寒問暖,男人帶女人走出困境,女人最后成了大女主。那樣的情節在現實生活中幾乎不可能出現,編劇寫得并不真實,只是個童話故事。
我曾寫了個征婚啟事,描述我心目中的男子。我知道這并不可能給我真正帶來一個人生伴侶,也不會增加愛的機會。盡管我寫得情真意切,也無人問津。
雖然和前夫已徹底分開,有時難免還是會對他生出恨來,很希望從未認識過他。如果他不渣,我不會過得如此糟糕,我像是掉進了沼澤,怎么也爬不上來。媽媽和妹妹難免說我,外人也說,我活成了一個笑話。有些不懷好意的男人得知我離異,沒有靠山,帶著占小便宜的心理,言行舉止令人反感。我要是有一個好老公,就不會有這些煩惱。
在那段糟糕的婚姻里,我變得都快不認識自己了。兩人沒有感情基礎,同床異夢,我很卑微,不敢有過高要求,只希望他戒賭,把心思放在家庭上,可連這平凡的幸福都得不到。從前溫柔的我變得歇斯底里,差點被逼瘋。女人是什么樣子,取決于遇到什么樣的男人。很想他從我眼前消失,獲得清靜,他卻死皮賴臉,不斷騷擾。為了大女兒回到我身邊,離了婚也要忍受他,一點都不自由,時常有窒息般的難受。
當他又一次輸得拿不出大女兒的學費,我把他趕了出去,徹底做了個了斷。結婚是我做得最錯的一件事,離婚是我做得最對的一件事。幸好是生在現代社會,可以離婚,也可以改嫁,不然一生該有多壓抑。我不用再面對一個賭博、出軌、吸毒和家暴的男人,不用和他吵架,不用被他發信息辱罵,不用被他管我怎樣穿衣打扮,只有離開這個男人,我才能成為我自己,才是那個自由的、獨立的我。現在他的一切都與我無關,我不會再傷心,也很少哭泣。我要做的就是想辦法掙錢,養大兩個孩子。
錯了一步,步步錯。當初聽了媒人的花言巧語,以為這男人包工地,可以在深圳定居,哪知他自身難保。我不愿再打工,找一個開店的,也就不用為打不打工而糾結。
別人覺得離異有孩子的女人,只能找老矮丑矬。我還是在意男人的身高和長相,不想要歪瓜裂棗,即使是看見同齡人,我都覺得顯老了。我也不想再找個窮光蛋,和前夫吃夠了沒錢的苦,不想再找個人還過那樣的苦日子。
距離征婚快五年了,我還是孑然一身。一個人挺好的,自由。我好不容易才擺脫那噩夢一樣的婚姻,應該好好享受單身生活。我感覺很舒坦,要是有錢就更好了,要有多瀟灑就有多瀟灑。偶爾外出參加活動,我感覺好像真的回到了一個人的時光,連孩子都暫時忘了。
寫作才是我的男朋友,在我孤獨寂寞的時候,只有它陪著我。等我寫出來,才能真正找到男朋友吧,到那時不用我去找,他們會主動找上門。年齡越來越大,離婚戀市場越來越遠。
我還是很排斥男人,只想一個人過。等到財富自由,想找就找,不想找就不找,愛得起,也放得下。自由的力量,讓女性活得暢快和舒展。
|四|
我在第一個工廠時,渴望成為一名作家,可以以此為生,自由且快樂地書寫。
我只想做的事是寫作,但前夫不管孩子,孩子我一手帶大,沒有時間看書,寫作時間也少得可憐,沒有輸入,也就沒有產出,這些年寫作水平也沒有提高。以前我以為嫁個窮男人,可以逼我奮發圖強,寫出力作。經歷過了,才知道想法太天真。我的很多時間不得不拿來應付生計,每天為生活發愁,是沒辦法靜下心來寫作的。這十多年,我的作品沒發過幾家有影響力的刊物。
我一開始是寫長篇小說,婚前寫了十幾部。網絡小說寫好能賺錢,改善一家人的生活。寫了一段時間沒有成效,沒有堅持下去。網絡小說動輒幾十萬字幾百萬字,萬一寫出來沒有一分錢收入會更慘,只得停下來,寫點短文投稿。
當初我向家人保證,我一定會成功。妹妹無數次叫我改行,反問我,搞了這么多年得到了什么?有一次她給我下了最后通牒:這個月搞不出來就不要搞了。搞了那么多年沒搞出來,一個月怎么可能發生奇跡?我底氣不足地說我申請簽約和參加比賽的事。跟我想象的一樣,最后都落了空。我又厚著臉皮賴在家里。
除了寫作,我不知能干什么。小時候想過學做美容和做裁縫,現在已經不想了。我以為我只需要搞寫作就行,我只想著成功,沒想過失敗和失敗之后的暴風雨會來得多猛烈。
幾年前,唯一支持我寫作的爸爸也開始反對了。他希望我去找份工作。為了斷了自己的念頭,我把發表自己作品的刊物、出版的書和獲獎證書都當廢品賣了。半年后,小馬過河的負責人找到我,要為我出一本書。每當想放棄的時候,好像有雙手在后面推,就又繼續寫。媽媽和妹妹似乎又看到了希望,不再反對我。這本書銷量也不好,只是比不出要好那么一點點。
伍爾夫說:“一個女人要寫小說,她必須有錢,有一個她自己的房間。”我沒有錢,也沒有自己的房間。我們一家人住一個房間,爸爸癱在床上,拿個桶放床邊,用尿壺接尿倒里面,房間里一股臭味。有時他需要在床上或下床用老人座椅解大手,就更加臭不可聞了。
我們一家五口住一個房間,爸爸看電視不分時候,女兒們寫作業只能在床上,伴著電視聲。半夜爸爸還在看電視,燈沒關,影響她們入睡。當初租下這房子是想著她們在樓上寫作業和睡覺,不受打擾,但樓上一到夏天就熱得不行,她們不愿上去。她們越來越大了,更需要有自己的房間。一家人在一間屋子里,難免顯得局促、別扭。
我平時都是坐在床上用電腦,晚上在兩個女兒腳下橫著蜷曲身子睡。我也想有一間自己的房子,有一面書墻,可以心無旁騖地看書、寫作,累了的時候就起身給花澆澆水。
妹妹和大女兒說的話如出一轍,說不知道怎樣跟她們的朋友或同學說我是干什么的。我是她們的恥辱。
為了入戶深圳,我考大專和中級職稱,大專畢業證拿到了,職稱還沒拿到。這幾年我捧的不是文學書,而是《系統集成工程管理》。多數時間都在上課,沒考過始終不安心。
拿到深圳戶口,才有機會給孩子爭取公立學校,也能申請公租房,給家人一個窗明幾凈的小家。只有考過了,我才能放心看書、寫作。這幾年文學書籍沒看幾本,文章只寫了幾篇,考試也沒考過,真是在虛度光陰。時間不夠用,時間又不知用到哪去了。
現在,我不求有房有車,哪怕讓我們一家有生活費和日常開支之余,孩子能上興趣班,我有點余錢燙個大波浪,買幾件自己喜歡的衣服,人生足矣。
有了孩子后,寫部長篇是不可能的事。參加一個征文,希望在規定時間內寫完,還給自己取了個“拼命三娘”的筆名,還是只寫了一點就擱置。怪自己成不了超人,既能拉扯大孩子,還能不斷寫出錦繡文章。
寫作看似不需要成本,只需手機或電腦,就可以開工。但如果出不了成績,付出的時間成本難以估算。寫作需要不為一日三餐發愁,需要充足的時間,并不是沒上班就一定有充足的時間寫作。早上和下午接送孩子大概要三四個小時,還得買菜、做飯、洗衣服、拖地、洗碗。不是坐下來就能寫出什么,可能剛醞釀出情緒,又得去做別的了。沒有大片大片的時間,都是碎片化的時間。
結了婚的女性,特別是有孩子后,要追求夢想比男人更難,男人可能下班后就可以做自己的事,女人不能,還得帶孩子,料理家務。很多女人都因為家庭瑣事,放棄了寫作。
我希望家人能陪我到最后,沒有任何怨言,等到我成功那天,結局才完美。我讓他們等太久,掐滅了希望的火苗。我也讓自己等太久,就算現在我出名了,也不會像年輕時那般開心,因為我經歷了殘缺的婚姻,這些年的傷痛無論如何都無法彌補。
我渴望成為瓊瑤那樣地位崇高的作家,書能一本本出,本本暢銷,還能拍成影視劇。她是真的一生只干一件事,還干得那么好。
如今文學不復1980年代的火熱,日益邊緣化,每個人談的都是如何賺錢。很多人都羞于說自己是作家,為了生活,放棄了寫作。文學不能帶給人尊嚴。
很怕電腦壞掉,它是我吃飯的工具,不知修了多少次,花了多少錢,照理說應該買一臺,但一時拿不出那么多錢,只能一次花個幾十去修,不修就真的掙不到一分錢。老板說都修得不好意思了,我只得說了我的難處。然后一次又一次去修,想起他那句話,我忍俊不禁,他不好意思,我倒是好意思。當我的電腦完全不行的時候,他把舊電腦以280元的低價賣給我。從此,我又拿著這臺電腦一次又一次往他店里跑。
不寫,更加活不下去。我是如此熱愛寫作,愿用畢生精力為它燃燒。寫作本身讓人充滿愉悅,讓我獲得思想自由、靈魂自由。寫小說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天馬行空,覺得自己無所不能,所有夢想都可以實現。寫散文,我喜歡那種舒緩的節奏,可以自由表達自己的所思所想。寫非虛構涉及到自己的真實經歷,過去的喜怒哀樂又重新回味一遍。
當網上的人看到我的報道,得知媽媽在打工,我在家寫作,謾罵聲一片。我看了很難過,忍不住哭。我恨我的命,恨我沒有翻身的機會。如果我做童工那次從樓上跳下去了多好,不必活得如此痛苦,讓家人也痛苦。我突然羨慕女兒班上那些全職媽媽,她們有男人撐著,不上班不會被人罵。
我和鄰居們不說話,怕他們看見我沒上班,怕他們過問。物業處的小姐和保安上門,我也有意回避。有親戚要來,我把我的書藏起來,不然他們會問我出書賺到多少錢。
就在最近,有位老師給了我一個內刊編輯的兼職工作,一年只有四期,但這樣的機會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得到。我寫作之初希望能跳出工廠,做編輯、記者,這算是實現了一個小小愿望。
|五|
爸爸有糖尿病,并發癥越來越多,達到十六種。他一住院,我就陷入更深的焦慮。每天早上送孩子上學,我就得趕到醫院,陪十幾個小時,媽媽晚上九點半下班來接班。我每天累得腰酸背痛,晚上回到家只想睡覺,什么也做不了,一分收入也沒有,背后也無人支撐。
爸爸一住院,我們得全家出動,整個家庭不得安寧。妹妹帶著個嬰兒,中午不方便送飯,晚上妹夫下班做了飯,她送來,馬上又回去直播。兩個女兒不想放學后去妹妹家吃飯,嫌回去走得累,她們只能吃方便面。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真的吃不消,顧了老,顧不了小。媽媽最辛苦,上了班還得守夜,爸爸穿了紙尿褲也會尿濕,媽媽要起來給他換床單、被罩和衣服,爸爸偶爾半夜還得起來解大手,她根本睡不好。
爸爸幾年前跟我們一起走路去地鐵站,在地鐵里周轉時又走了長長的路,到了蓮花山,沒走多久,他就走不動了。從那以后,他就幾乎臥病在床,天天只起來上廁所。新冠陽了后,他起不了床,我們都怕他真的癱瘓,后來慢慢好轉,他又能自己上廁所了。不料去年他又被帶狀皰疹折磨,住院治療回來后一段時間躺在床上,慢慢可以自己扶墻上廁所。今年他的帶狀皰疹又再生,住院治療后,天天只能躺在床上,上廁所得有人扶著,不然就會摔跤。
小女兒去年五月開始下午不再讓我接,每天可省下一個半小時。爸爸去年今年先后住了四十七天院,省下的時間又給搭進去了。
媽媽去上班后,有人請我出去吃飯、唱歌,我都脫不了身,不僅要照顧爸爸,兩個女兒也得吃飯。我完全被老老小小給困住了。偶爾小女兒叫前夫請我們在外面吃,我不用做飯,但也不得輕松,回來同樣還得給爸爸做。
媽媽去上班,家里的事基本都由我來做了,我也沒多少時間做我自己的事。媽媽基本上一個星期休息一天,我想不做飯,想輕松一下也不行,一般她做午飯,然后還是忙著清理垃圾、賣垃圾,我也得做晚飯。
我和大女兒去陽臺山拿我的勞務費,再和文友們一起采風,爸爸和小女兒在家。爸爸上廁所摔倒在地,讓小女兒去外面找人,她不敢,結果爸爸從廁所里面爬到外面來,就那樣困了三個多小時,直到媽媽下班歸來。當我再次外出,只得讓妹妹來看著。
妹妹希望自己出去工作,媽媽給她帶女兒,媽媽太辛苦,工資又低,她如果能找到,工資更高,媽媽也沒那么累,她會拿一份工資給媽媽。媽媽只得辭了工。辭了工雖能擺脫那勞累的苦活,她也高興不起來,怕妹妹找不到工作,怕交不起房租。我是有些開心,這樣我可以自由地出去了,也可以帶她出去走走。我也得努力寫稿,哪怕暫時不能發表,多寫總會有更多收獲。我也要學視頻剪輯,把賬號做起來,靠自己努力,過上不用為一日三餐發愁的日子。
媽媽在視頻里看到港珠澳大橋,說想去看,還說沒去過香港,哪都沒去過,都要入土了,要想開一點。她在去上班后,加上前面有疫情,我們哪都沒去過,她肯定也憋壞了。我們暫時沒經濟條件去外地,還是盡量在深圳多走走看看,呼吸自由的空氣。
去年有個朋友要帶我做跨境電商,做我自己的服裝品牌,把吊帶裙銷往東南亞,還張羅著馬上注冊商標。和以往無數次遇到機會一樣,我認為這次一定能成,我將要開啟自己的事業,從此逆天改命,給家人好的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我以為我們家最終還是要靠我來改變。
一旦認為自己能掙到錢,我突然渾身蓄滿了力量,有了生活的信心,有了找個伴侶的念頭,覺得自己應該從過去的陰影里走出來。
妹妹投簡歷沒有得到面試的通知,直播也很不順利,媽媽天天在家念叨,表達她的不滿。
也有朋友說我沒其他事,可以跟著賺外快,也可以去她那學做財務,或跟她閨蜜學做美容。這種有人拉一把的感覺實在太好了,我身在低谷太久,太久。
只要能掙到錢,所有問題都不再是問題。我不用糾結有沒有深圳戶口,孩子能不能上公立學校,直接送去貴族學校。希望她們長大后能圓我的夢想,上大學,當白領,做真正的城里人。只有我有錢了,她們以后才能選擇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活得比我自由灑脫。
但愿這次不再是做夢。
【作者簡介:鄔霞,自由職業者,現居深圳。主要著作有《我的吊帶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