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4年第4期|王族:空中草原(中篇小說 節選)
王族,現居烏魯木齊市,出版有散文集、小說集、詩集、長篇小說等。曾獲在場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三毛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朔方》小說獎、《西部》散文獎等。有作品被譯為英、日、法、韓、俄、德等文字在海外出版。
1
河谷中傳來幾聲槍響。
河谷中沒有人。只要有槍聲,就一定是打狼隊的人。過了一會兒,從河谷中走出幾個人,果然是打狼隊員。今年開春,山上的雪還沒有融化,狼突然多了起來,經常從樹林或河谷傳來嘶啞的嗥叫。
這些天,狼的種種傳言,已讓人們毛骨悚然。有一句諺語說,比洪水先到的是濤聲,比狼群先嚇人的是嗥叫。狼真的來了,人們都想找一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
狼的種種傳言,其實在民間已流傳許久。譬如,有一位牧民的羊被狼咬死了三只,他端著獵槍把狼逼到懸崖邊,心想今天前面是槍口,后面是懸崖,你左右都是死,我要為我的羊報仇。就在他那樣想的片刻,那只狼突然扭身將尾巴甩了過來,一股難聞的東西鉆進他眼睛,那只狼嗥叫一聲便不見了。后來他才明白狼在無路可逃時,會用兩條后腿緊夾尾巴把尿尿出,迅速甩進人的眼睛,然后趁人慌亂逃跑。
狼與人斗勇時,人一直處于被動位置。一只狼沖進羊群撲向一只羊,牧民看見狼的獠牙像刀子一樣劃向羊的脖子,羊便倒了下去。狼沒有松口,而是用力一甩便把羊甩到背上便跑。牧民騎上馬去追趕,狼跑到山坡下無力攀爬上去,扔下羊跑了。牧民在事后分析,狼咬死羊后沒有來得及換嘴喘氣,否則它一定能把那只羊背上山。
狼不喝流動的河水或山澗溪水,因為水流會把它們的氣息帶向遠處,容易暴露它們的行蹤。它們只喝濕地中的積水或泉水,它們為此長途跋涉去尋找,直到找到為止。所以,狼的艱辛行走在大多時候并不是為了捕取食物,而是為了尋找水。
狼的奔跑速度極快,一小時可穿越五十公里左右。它們爬山時并不會減緩速度,從一塊石頭可以跳到另一塊石頭上。狼走過空曠地帶時,會快速穿過,以免讓自己暴露。一旦被人或者其他動物發現,狼不會用遮掩物隱藏自己,而是與其對視,隨時準備搏斗。如果它們不想搏斗,會選擇有利地形迅速離去。狼的記性很好,每走過一個地方都會牢記在心,如果需要從原路返回,它們會根據記憶選擇捷徑,并準確到達目的地。
狼來了,人心惶惶。很快,縣上成立了打狼隊。老馬因為年輕時打過獵,被任命為打狼隊長。
這一年,狼還沒有被列為保護動物,所以禍害羊的狼,也傷人性命的狼,是可以捕殺的。縣上規定,打死一只狼后割下狼鼻子,憑此可獎賞一只羊。打狼隊信心十足地上山來,暫時住在以放牧為主的托科村。托科村離齊里克牧場不遠,只要準備就緒,他們就可以去齊里克牧場打狼。他們之所以住在托科村還有一個原因,因為村里的阿坎有豐富的狩獵經驗,可以請他幫打狼隊狩獵。
阿坎聽到打狼隊上山,眉頭皺了起來,但過了一會兒,又笑了。
他皺眉頭,是今年的狼出奇地多;他笑,是因為打狼隊有獵槍,打狼會容易得多。
我要和打狼隊搞好關系!就在阿坎這樣想著的時候,他看見打狼隊長老馬背著獵槍來找他,便盯著那支獵槍看了好幾眼。但他只是看,卻沒有說什么。有一句老話說,如果把心里想的急于說出來,會被風刮走。他把老馬迎進家。
這幾天的打狼隊,都覺得很有把握消滅牧區的狼,甚至暗下決心,一定要找到人們已傳言很久,說得神乎其神的那只頭狼——白鬃狼。如果把白鬃狼打死,就滅了所有狼的氣勢,也消除了所有人的恐懼。
打狼隊上山的第二天,下了一場大雨。打狼隊員和村里人冒雨到了齊里克牧場。人到了雨也停了,所有人都忙著放牛羊,沒有人理睬打狼隊員。有一句諺語說,忙于奔跑的一定是駿馬,臥著不動的一定是病貓。打狼隊員很茫然,牧民最大的事情是放羊,而打狼隊最大的事情是打狼,但偌大的齊里克牧場,山很高,樹很密,他們不知道狼在哪里。
今天早上,老馬決定帶打狼隊員到牧場一側的河谷中碰運氣,他們不知道阿坎跟在他們身后,所以那群狼從后面的山岡奔跑過來,他們頓時亂了分寸。但阿坎卻沒有慌亂,他爬上一棵樹,躲過了撲過來的狼群。等所有的狼都奔跑過去,他抱著樹干滑下,才發現打狼隊的人都嚇傻了,居然呆站在那兒半天都沒有反應。
過了一會兒,他招呼老馬和打狼隊員坐在石頭上抽莫合煙。打狼隊員忍不住罵狼,等到他們罵狼罵得無聊,要返回齊里克牧場時,又看見了一只狼。他們知道它是跟不上狼群,垂頭喪氣返回的一只狼。這個時候看見狼,就等于聽見了獵捕的命令,沒有不開槍的道理。
打狼!
他們睜大眼睛,推子彈上膛開了槍,卻因為槍法太差,沒有打中那只狼。那只狼閃爍成一團,像飄動的黑色云朵一樣很快翻過了山岡。
無奈,老馬帶著打狼隊員返回托科村。
他們算是已經和狼正面相遇,但是他們沒有看清楚狼,雖然后來對那只落單的狼開了槍,卻連它的一根毫毛都沒有傷著,那子彈等于射進了虛無。
為避免尷尬,阿坎岔開了話題。他和老馬隨意聊著今年的羊,今年的牛,還有今年的牧場。聊著聊著,就聊到了今年的狼多得出奇這件事上。阿坎從老馬談話中得知,縣上只說要統計他們打死狼的數量,卻沒說上交狼髀石、狼牙和狼皮,那都是值錢的東西,弄到縣城能賣好價錢。
阿坎一直在悄悄做狼生意。
因為托科人對狼有說不出的感情,有時候恨狼,比如狼吃羊,有時候又愛狼,比如狼在春天吃掉死后腐爛的黃羊,可避免瘟疫傳播。阿坎不想讓自己在托科成為和狼一樣的話題,所以他避開人們,在悄悄做狼生意。
幾年下來,他掙了不少錢。
現在,專門打狼的打狼隊來了,阿坎覺得他的機會來了。他對老馬說:“你們的任務,是打死狼的數量,但是你們千萬不要動狼身上的東西。有一位獵人獵到了一只狼,他繃著臉拔掉狼牙,又取出兩顆狼髀石,然后削下狼皮,用刀剁碎狼的尸骨,當晚做了一頓香噴噴的狼肉抓飯。那一頓狼肉抓飯,滿足了他的嘴巴。過了兩天,他卻變得嘴巴歪斜得像是再也無法復位,眼睛深陷如同死水。尤其是腦袋,腫脹得像碩大的氣球,似乎戳一指頭,就會噴射出巨大的氣流。他躺在床上大叫,我做了什么孽,為什么老天爺要這樣把我懲罰。昏昏沉沉中,他做了一個夢,有一位白胡子老人伸出手撫摸他,他的疼痛立刻消失,渾身變得無比舒坦。他向老人傾訴,我應該做些什么,才能不遭受這樣的折磨?老人說,你吃了狼肉沒什么,喝了狼血沒什么,拔了狼牙取了狼髀石也沒什么,但你不應該把狼的骨頭亂扔,那樣會讓狼的靈魂疼痛,在另一個世界不得安寧,它疼痛的靈魂轉移到你的身上,你就變成了這樣。獵人醒來,發現疼痛并沒有消失,那位老人的話,像風一樣在耳邊轉圈。他掙扎著爬起來,先是砸碎了做過狼肉抓飯的鍋碗瓢盆,接著又把狼的骨頭拼湊成狼的形狀,默默埋在山岡之上。當晚他又夢見那位白胡子老人,老人笑了笑,什么也沒有說。第二天,他的病好了,他從此不再獵狼。”
老馬聽得目瞪口呆,阿坎近乎吟誦的口吻,讓他極為震撼,以后可以打狼,但不敢隨便砍狼剁狼,免得遭受報應。他問阿坎:“那我們獵捕了狼,應該注意什么?”
阿坎眨了一下眼睛說:“悄悄交給我,我幫你們處理,保證不在地上留下痕跡,不在風中留下味道。”
老馬很高興,連連點頭說:“好好好,聽你的。”
阿坎也高興,但他沒有說什么。
外面刮風了,老馬起身準備返回,阿坎笑著摟了一下老馬的肩,老馬有些不習慣。阿坎說:“以后我們就是好朋友了,我們的關系會好到什么程度,你想都想不到。”
老馬一愣,覺得阿坎話中有話,但阿坎微笑著把他送出了門,他也就沒有多想。
2
幾天后,阿坎告訴老馬,齊里克牧場上不平靜了,兩只黃羊病死在了牧場上,有一群狼把它們吃了。
老馬不知道有這樣的事情,罵了一句難聽的話。他們天天想打狼,結果狼來了,他們卻擦肩而過。老馬從來沒有聽說過狼會吃病死的黃羊,難道狼不怕得瘟疫嗎?
旁邊的一位老人看出了老馬的擔憂,他說:“只有狼不怕這個事情,它們吃掉病死的黃羊,就避免了瘟疫傳播。所以每年的這個時候,狼都在干這個事情,狼是有功勞的。每年春天,黃羊和兔子總是早于羊群進入牧場,它們啃食青草,來回奔跑和蹦跳,青草再也無法向著藍天挺起身軀。只有狼,會將黃羊和兔子捕捉,會讓黃羊和兔子害怕。還有,就是羊群中經常會有瘦弱的羊,要么在寒冬中被凍死,要么在轉場中墜入懸崖。狼會早早地發現它們,用雙眼將它們鎖定后咬死吃掉,剩下的羊都強壯肥碩,在來年又繁衍出可愛的羊羔。草原上有時候會傳播瘟疫,刮過的風把瘟疫帶到四面八方。這時候,狼像草原清道夫一樣,把腐爛惡臭的腐尸吃得干干凈凈。它們尖利的牙齒猶如利劍,斬斷了瘟疫狂妄飛翔的翅膀,讓草原變得平安吉祥。牧民從不在意狼對羊群的傷害。他們說,只有那些生病和過不了冬的羊,才會被狼吃掉,那是它們的宿命。被狼吃掉,它們就不會遭受病痛折磨,也不會讓生命遭受恥辱。黃羊、兔子和羊群這些都是小命,而草原和蒼穹才是大命,只有大命不死,小命才能好好活著。”
老馬明白了。
阿坎也聽得入了迷,他看了一眼老馬,又看了一眼遠處,突然笑了。
老馬不明白阿坎為何突然發出那樣的笑。
阿坎更高興了,又笑了一下。
老馬憋不住,便問:“你笑什么?”
阿坎說:“你不知道,有一只狼前后兩次,都把一塊肉叼了回去。”
老馬問:“它把一塊肉叼回去干什么?”
阿坎說:“這里面有名堂。”當時,阿坎看見那只母狼要叼一塊肉回去,欣喜不已,立即決定要跟蹤那只母狼。有諺語說,不起眼的馬駒,肚子里也有秘密。他斷定,那只母狼叼肉回去是為了喂小狼崽,只要找到它的狼窩,就可以把大狼小狼一鍋端。阿坎仔細觀察那只母狼,斷定它就是他前幾天看見的那只母狼。前幾天,那兩只黃羊死在牧場上,狼群瘋狂吞噬它們,但只有這母狼顯得異常,它從黃羊腿上撕下一塊肉叼在嘴里,等待狼群吞噬完畢后,隨它們一起返回。阿坎看見它時,斷定它是一只母狼,叼一塊肉回去是為了喂養小狼崽。阿坎擔心它會被別人看見,所以沒有當著眾人的面跟蹤過去。阿坎為這個發現高興,但是他要悄悄干,他的目的不是打一次狼,而是得到狼身上的東西,然后變賣得到錢。阿坎要利用打狼隊,所以建議讓他加入打狼隊,帶領打狼隊去打狼。
老馬有些猶豫,打狼是打狼隊的事情,讓外人參與進來,好不好?
阿坎看見老馬在猶豫,便猜出了老馬的心思。他笑了一下,對老馬說:“怎么,不想讓我參與到你們打狼隊中?”
“不是,我對你沒有什么意見,我就是怕外人參與這個事情,我沒辦法給縣上交代。”
“放心吧,我不說你不說,誰能知道呢?”
阿坎向老馬保證會守口如瓶,老馬便放心了,但老馬仍有些疑惑,阿坎家只有六只羊,僅他兒子一人足以放牧,為什么阿坎也來了齊里克牧場?難道他另有目的?如果他另有目的,會是什么?打狼?不,阿坎雖然腦子靈活,卻沒有槍,總不能把靈活的腦子當子彈用。老馬不會想到阿坎在偷偷做狼生意,阿坎的心被利益誘惑著,已經變成了一個誰也看不清的人,老馬又怎能知悉全部?
其實狼身上的東西有多么重要,為什么可以賣好價錢,只有阿坎知道。狼髀石是狼身上最寶貴的東西。人們獨愛狼髀石,且將其視為圣物。狼的后腿如此靈活,皆因狼髀石使后腿發力,所以狼髀石便成為力量和智慧的象征。狼髀石受游牧民族喜愛,男人常將其佩戴于身,以圖吉利。婦女生孩子時,家人把狼髀石戴在產婦手上,可保證她們順利生下孩子。嬰兒出生后用狼皮裏住,在搖籃下掛一塊狼髀石,寓意長命百歲。牧民放牧時,會在口袋中裝上狼牙或狼髀石,他們認為有此物在身,可逢兇化吉。
牧民平時怕狼恨狼,但極其尊重死亡的狼,他們會將狼尸抬到大石頭上,讓狼頭朝向一個方向,并且呈高仰的姿勢,然后才開始剝狼皮,取狼牙和狼髀石。牧民認為狼頭對著的方向,是月亮出來的方向,狼雖然死了,但靈魂還活著,他們要讓狼的靈魂看見月亮,然后回到天上去。有人勸牧民不要取狼牙和狼髀石,把它埋了才對。牧民說狼在草原上一生,靠的是身體里的力量和狼牙、狼髀石,現在它要回到天上去,它愿意把狼牙和狼髀石留給人,成為人的力量和信仰。
假狼牙和狼髀石很多,牧民自有辨別真偽的辦法。他們說,不用看其質地和紋路,只要把狼牙和狼髀石往馬的鼻子下面一放,是真的馬就會大叫,是假的馬沒有反應。
除了狼髀石,狼牙也有象征作用。有諺語說,狼的牙沾了血,會把大樹咬斷;狼的牙吃了肉,會把石頭咬爛。也有人說,因為狼牙留有狼的味道,只要人身上有狼牙,野獸聞到后就會遠遠避開。不僅是別的野獸,就連狼也會有同樣的反應。有人在放牧時被一只狼攻擊,眼看要一口咬向他的脖子,但看見他脖子上掛有狼牙,嗥叫一聲便走了。有人把狼牙像項鏈一樣掛在脖子上,被別人指出不妥,并解釋說狼髀石可以掛在脖子上,但狼牙應佩戴在隱蔽的地方,原因是狼牙被狼用于攻擊和吞噬,若將其藏起來,可寓意不動聲色之力。有老話說:狼髀石要亮出來,狼牙要藏起來,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再則,狼牙有味,掛脖子上容易聞到,亦不好。
有一事,有一個小山岡,每年牛羊轉場時死活不肯經過,只有牧民下馬站在那里,它們才會奔跑過去。后來的一場大風揭開了那件事的謎底:山岡上的土被大風刮走幾層,露出了一顆狼牙。牧民于是知道,有一只狼曾死在那個山岡,它的獠牙依然讓羊群害怕。
狼身上的這些與利益有關的東西,阿坎說得忘乎所以,直到他發現老馬一臉沉迷的神情,才清醒過來。他擔心老馬還會問什么,便不再說什么。
老馬知道,只有阿坎清楚這個季節的狼,不靠他別無良策。于是,他便問阿坎:“狼會不會再出來叼肉回去?”
阿坎說:“老話說得好:聽見水聲,就應該想到河流;看見天陰,就應該想到下雨。你不知道那只狼把一塊肉叼回去干什么?”
老馬有些窘迫,便說:“你就不要這么麻煩了,簡單一點,快說,為什么?”
阿坎又笑了一下,然后才說:“我看見了它的乳頭,它是一只母狼。”
老馬不解:“它是母狼,和叼一塊肉回去有什么關系?”
阿坎說:“你忘了現在是什么季節?”
老馬更加不解。
阿坎湊近老馬的耳朵,低聲說:“母狼剛下完小狼崽啊!”
老馬“噢”了一聲,明白了,但他又有些不解,問阿飲:“不是說,母狼下了小狼崽后,由公狼出來覓食嗎?”
阿坎說:“你沒有發現嗎?今年在牧場上,人的事情都亂了,狼的事情能不亂嗎?所以,母狼出來覓食是正常的事情。”
老馬又“噢”了一聲,覺得阿坎說得有道理。
阿坎說:“母狼把黃羊肉叼回去,是不是喂小狼崽?我們跟上母狼,是不是就可以找到狼窩?是不是就可以把大狼小狼一鍋端?”
老馬很興奮,連聲說:“對對對!”但他轉念一想,心里又有了疑問,便問阿坎:“兩只死了的黃羊,都已經被它們吃完了,它們還會來嗎?”
阿坎坦然地一笑說:“會來。這個季節,狼就靠吃死了的黃羊活命呢,怎么能不來?我們只要找到死了的黃羊,狼就一定會出現。”
老馬笑了,老馬的笑和阿坎的笑變得一模一樣。
3
這幾天,阿坎和老馬都盼望有更多的黃羊病死在牧場上,那樣的話,狼群一定會再次來吃黃羊。
其實,這時候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狼群。牧民們的等待,是為了讓狼把死了的黃羊吃干凈,好讓瘟疫趕快過去;阿坎和老馬的等待,是為了讓一只狼給他們帶路,他們的目的是找到狼窩,把大狼小狼一鍋端。
很快,傳來一個消息,齊里克牧場附近的一個山頂,被稱為“空中草原”的小牧場上,死了幾只黃羊,已經過去了很多天,它們還沒有被狼發現,仍像石頭一樣在那兒躺著,牧民很著急,天天盼著狼出現。
這個消息讓阿坎和老馬很高興。機會來了,阿坎和老馬決定前往那個“空中草原”。做這件事,老馬和阿坎的愿望不一樣,老馬想打死狼,阿坎想得到狼身上值錢的東西。但他們二人的做法卻是一樣的,那就是首先要把狼打死。齊里克牧場上的人太多太雜,所以他們想悄悄去打狼。
上路前,老馬征求阿坎的意見:“帶不帶槍?”
阿坎笑了笑說:“槍該帶還帶,不要那么緊張。”
阿坎和老馬就出發了。
老馬背著槍。作為打狼隊長,他已經習慣了槍不離身的生活,他走到哪兒,槍便出現在哪兒。打狼隊員們說,馬隊長連睡覺都做好了打狼的準備。牧民們笑話老馬的膽子小,怕狼咬他,所以時時刻刻都離不了槍。這些話傳到老馬耳朵里,老馬不生氣,只是一笑。
兩人騎馬慢慢到了“空中草原”,很快就到了牧民鐵力提汗的氈房門口。
離氈房還有十幾米,阿坎跳下馬,攔住了老馬的馬。老馬說:“路滑得很,草上面還有水,現在下馬走路,為了什么呢?”
阿坎說:“哈薩克族人騎馬到了別人氈房跟前,會遠遠地下馬,而不是直接騎到門口才下馬,因為只有奔喪才會騎馬到門口。他們下馬后會把馬鞭子放在門邊,這是更嚴肅的舉動,因為只有挑戰或要打架,才會提著馬鞭子進入氈房。”
老馬聽得唏噓不已,趕緊下了馬。
二人慢慢走到鐵力提汗家的氈房前。
前幾天,鐵力提汗發現有五只黃羊死在離他家氈房不遠的地方。當時,鐵力提汗和妻子正在氈房里喝奶茶,兩歲的兒子在睡覺。突然,他們聽見遠處傳來一陣烏鴉的鳴叫聲,鐵力提汗走出氈房一看,不好,有五只黃羊倒在了草場上,幾只烏鴉正在它們尸身上空飛來飛去。烏鴉飛得很快,鐵力提汗尚未有所反應,它們便已經飛到了他家的羊圈附近,盤旋著要落下去。很快,羊圈內的羊發出一聲聲慌亂的叫聲。
鐵力提汗害怕了,黃羊身上有瘟疫,烏鴉會把瘟疫傳入他家。他家只有三口人,而且一個是女人,一個是孩子,怎能防止瘟疫傳染?無奈之下,鐵力提汗便騎馬到齊里克牧場請求一位老獵人達爾汗幫忙。當他得知達爾汗不想再打狼時,便哀求達爾汗說:“你不打狼也行,但一定要幫我想個辦法防狼。那五只死了的黃羊像石頭一樣躺在那兒,我怕瘟疫,不敢靠近一步,只有等狼群來吃了它們。但是‘空中草原’就我們一家人,狼吃完黃羊,頭一轉眼睛一眨,就看見了我們家的羊,活羊比死了的黃羊好吃,它們能不吃我們家的羊嗎?”
達爾汗很疑惑,“空中草原”離齊里克牧場這么近,打狼隊員在齊里克牧場鬧出如此大的動靜,是不應該出現狼的。
鐵力提汗說:“這事不奇怪,今年的狼多得都像蝗蟲一樣,出現一群狼一點也不奇怪。現在的麻煩是,怎么打狼或者防狼,不然的話,恐怕人也要被狼吃了。”
一陣風吹過,樹葉顫動著發出一陣響聲。達爾汗被這些響聲驚擾,覺得有什么進入了齊里克牧場。他向四周看看,什么也沒有,齊里克牧場仍一如既往地處于安靜之中。但他卻感覺到有什么正排山倒海般向齊里克牧場壓了過來,而且有一股無比濃烈的氣息已經進來,在到處彌漫。
“狼越來越近了。”達爾汗低聲自語。
鐵力提汗望著達爾汗,希望達爾汗能給他幫忙。達爾汗想了想,覺得眼下唯一的辦法,就是等待狼出現,把“空中草原”的那五只黃羊吃掉,只有那樣才可以避免瘟疫蔓延。狼吃完死了的黃羊,肯定會像鐵力提汗說的那樣“頭一轉眼睛一眨,就看見了羊”,會撲過去的。達爾汗想了想,決定讓鐵力提汗在“空中草原”周圍安上夾子。鳥兒最怕網,狼最怕夾子。只要夾住一兩只狼,就可以給狼一點顏色看看,讓它們不敢輕易去侵害羊。達爾汗從氈房一角拽出幾個鐵夾子,給鐵力提汗叮囑一番布置的方法,鐵力提汗提著鐵夾子返回。
鐵力提汗將鐵夾子安在“空中草原”四周。沒想到第二天一群狼就出現了,它們迅速把一只病死的黃羊撕扯吞吃完畢,然后又迅速離去。它們吃黃羊的速度之快,把鐵力提汗嚇壞了,不到十分鐘,一只黃羊就不見了,地上連皮毛也沒有留下。鐵力提汗很納悶,它們為何來去如此迅速,難道他安鐵夾子時,被它們看見了?
它們吃了一只黃羊,對剩下的四只看了幾眼,好像要留到下一次再吃,便轉身離去。
好幾天過去了,狼卻始終沒有再出現。鐵力提汗發出一聲長嘆,他恨狼,也怕狼,以前從不想見狼,但現在他卻盼著狼早一點返回,因為只有它們可以吃干凈病死的黃羊,可以消除瘟疫。
又過去了幾天,那四只黃羊已發出刺鼻的臭味,但狼仍然沒有出現。
無奈,鐵力提汗又準備去找達爾汗幫忙。他剛準備出門,阿坎和老馬來到他家氈房門口。他們在氈房門口截住鐵力提汗,聲稱他們有辦法。
鐵力提汗看見老馬背著槍,便一口應允。
走在路上,老馬有些著急,問阿坎:“剩下的那四只黃羊不會已經被狼吃了吧?”
阿坎說:“恐怕已經吃了。”
老馬問:“它們會有多快?”
阿坎說:“我也說不上它們會有多快,但是它們說出現就出現了,快得像風一樣。風中的鷹飛得高,饑餓的狼跑得快。狼的命不好,但它們不屈服,所以它們不好的命會激勵它們的狼性,反過來又救它們的命。”
老馬聽得似懂非懂。
阿坎說:“狼在偷襲羊群時,只要看到人,就會迅速離去,從不與人周旋,因為它們怕人的計謀。如果這群狼發現鐵力提汗家只有他一個男人,它們會明目張膽地沖進羊圈咬羊。這個季節的狼,膽子有多大,咬羊的嘴就有多大,吃羊的肚子也就有多大。”
老馬神色緊張,顫抖著聲說:“這么厲害的狼,難道是白鬃狼?”
白鬃狼!阿坎聽到這三個字后驚叫一聲,心里涌出強烈的感覺,白鬃狼在“空中草原”附近。它下了小狼崽,正是需要補充食物的時候,這里有四只病死的黃羊,它豈能不來吞噬,吞噬完畢后,又豈能不弄一塊回去給小狼崽吃?這里有病死的黃羊,可解決白鬃狼和小狼崽的吃食。阿坎對白鬃狼的心情是復雜的,他也覺得白鬃狼可怕,但他為它身上的可怕而欣喜,在他看來,正因為白鬃狼嚇人,才會讓人們加大打它的力度,繼而也加大打狼的力度,狼被打死得多,他的生意才好做。
所以,聽到“白鬃狼”三個字,阿坎表情驚訝,但內心歡喜。
老馬也很驚訝,還沒有與白鬃狼糾纏過一次,老馬和打狼隊員就已經心驚膽戰,他們連那些最普通的狼都打不死,更別說打死白鬃狼。打狼隊員都知道打狼是玩兒命的事情,稍有不慎,就會被狼咬死。但他們是縣城派來的,不管人們把白鬃狼說得多么可怕,他們也得去打白鬃狼。
老馬對阿坎說:“不能讓狼吃鐵力提汗家的羊,如果再被狼吃,人的信心也就被吃了。所以,打狼的事情,除了鐵夾子,咱們能不能用套馬繩套狼?”
阿坎反問老馬:“你說呢?”
老馬笑笑說:“我看見你馬背上有一根套馬繩。”
阿坎說:“你眼睛倒挺尖的。”
老馬說:“你是厲害人,身上有很多本事。我學都學不過來呢!”
阿坎說:“其實不用學,會觀察會琢磨就行了。鐵夾子布置在地上夾狼,是悄悄干事情;套馬繩拿在人手里套狼,是靈活干事情。所以說,套馬繩比鐵夾子管用。”
老馬點頭稱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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