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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文》2024年第7期|劉春:胸外科
      來源:《美文》2024年第7期 | 劉 春  2024年07月29日08:07

      胸外科

      雖然戴著口罩,但從她走路的姿勢、說話的腔調、口罩上方的眼神,仍然可以看出,她是一個剛參加工作沒多久的女孩。

      她說,13號床。

      她說,劉春。

      她說,叔叔,你跟我來,我幫你拔管。

      我在護工黃阿姨的幫助下,艱難地從病床上坐起來,下床,右手提著導流器(姑且這樣稱呼吧,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跟在年輕護士的身后慢慢走出去。黃阿姨盡職地走在我的左邊要攙扶我,被我拒絕了。我想,一個被管子伸進胸腔,頂住肺部好幾天,終于熬到了拔管這一步的男人,他已經度過了住院最艱難的部分,沒有理由像個弱不禁風的老人動輒讓別人施加援手了,肺結節手術病人也要向社會傳遞樂觀自信正能量。

      到了一個簡易的操作室,年輕護士和黃阿姨將我慢慢放倒在操作床上,然后黃阿姨退到兩米外的門口,好奇又警惕地觀察著年輕護士從操作室各個抽屜里取出各種器物,包括醫用手套、棉簽、紗布、消毒液、鑷子等等。我突然感覺到這個護士好像有些心虛,雖然動作看起來比較熟練。于是我也擔心起來了。為了緩解我的緊張,我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她說話,我問她,醫生這次給我身體開了幾個刀口。她回答說,兩個。我說我以為一般要開三個口子才好操作呢。她說不一定的,要看具體情況的。其實當時最想問年輕護士的一句話是:此前你獨立操作過拔管流程嗎?但我不好意思問,這樣不信任感太明顯了,老男人必須守住自己的面子。

      年輕護士不失熟練地揭開兩個傷口的保護膠布,然后消毒,再消毒。我緊張地閉著眼睛,感覺下一步就是拔管了。但突然她停了下來,沒說話,飛快地離開了操作室。我睜開眼睛,黃阿姨仍然在兩米外的門口像門衛一樣守候著。我們對視了一眼,不知道說什么才好,空氣彌漫著迷惑與不安的味道。時間在此刻變得異常緩慢,以至于我一度把三十秒當作三十分鐘。大約過了三十秒吧,來了一個30歲左右的男護士。男護士給自己的雙手消完毒,然后對我說,準備給你拔管了哦,有一點點痛,我會給你輕輕地揉一下傷口以緩解這個疼痛。他還沒說完,我就感覺到一陣尖銳的刺痛閃電一般劃過我的心肺,如同一道光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我想那應該是軟管正在離開我的胸腔,但這刺痛仍然讓我禁不住抽搐了一下,并發出了代表疼痛的聲音。但很快,我感覺到男護士在用消毒棉布壓在我的傷口上輕輕摁揉,這是一種厚重的、大范圍的、令人放心的痛感,讓我明確:事情在向好,不會再有方才那種閃電般的刺痛了。

      男護士熟練地重新消毒、涂藥、包扎、固定,然后說,好了,可以回病房了。黃阿姨同樣熟練地幫助我起床,協助我穿好上衣,披上外套。站起來的時候,我習慣性地低頭,想去拎導流器,發現地上空空如也。

      回到病房,立馬感覺身體輕松了許多,不需要借助外力,自己也可以非常緩慢地躺下了。但我一直對年輕護士突然離開了幾十秒百思不得其解——是我油膩而圓潤的身材讓女孩子不忍直視,還是這個實習護士突然被我的傷口嚇怕了?

      在我們病房,三個病人患的都是同一種病,都要動刀子。由于我入院最早,同時也做過一些相關科普,所以我一直在為另兩位病友普及這種病的知識。我發現他們對待自己的身體比我更盲目,本來是肺部的問題,有一個甚至沒有去看呼吸內科,就跑到胸外科來叫醫生幫他開刀,弄得醫生接納也不是拒絕也不是,直接把安排在病房里的他們晾了好幾天,他們就越來越以為自己患的是絕癥。但這兩對來自桂北農村的中年夫妻,他們的誠懇和豪爽都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肯定會寫出他們的故事,但不是今天。

      晚飯后,三個病友和他們的護工或者家屬繼續討論病情。其中大家談到社會進步,所舉的例子是以前醫院開刀口子很大,現在有微創手術了,口子可以很小。黃阿姨用拇指和食指比劃了一個一寸到兩寸之間的距離,說我這次手術的口子也開得很小,其中最大的那個也就是那么一點長。我突然就想通了年輕護士離開的原因——傷口的大小是相對的,對于見慣不怪的資深護士而言,一寸多長的傷口與一根毛發無異,但對于一個剛剛參加工作甚至還在見習期的年輕護士來說,也算是一條不小的河流了。我記得我有個朋友多年前也是在一家三甲醫院做骨科護士,在給一些傷情難看的病人打針的時候,病人還沒有喊疼,她就已經先哭了。

      病房聊天活動結束后,晚上10點左右,我照例從所在的病房撤退到走廊,在征得護士站人員的同意之后,選定走廊上的一張病床睡覺。每一次,護士都要問原因,因為在她們看來,走廊人來人往,陽性和發燒人員越來越多,很不安全。但當她們聽了我的理由之后,都表示理解——同病房的兩位病人大哥打呼嚕和他們說話一樣豪邁,他們的家人也時不時以鼻腔的轟鳴應和。用黃阿姨的話說,我們這個病房就像野豬林。其實我也是打呼嚕的,只是聲音較小而已,至多算是人畜無害的小野豬吧。為了保持心理上的優勢,我必須搬離房間。

      我是12月16日住進來的。嚴格地說是18日住進來的,因為17日和18日是周末,不做手術,而那兩天正是卡塔爾世界杯的最后兩場比賽,我每到晚上9點后就逃回家看球,然后又悄悄回來或者不回來。而白天是有許多事情要做的,主要是拿著各種單子,在醫院各個科室跑,做各種檢查。同時也要隨時接受護士們的召喚。17日,一個護士找到我,說要給我剃腋毛。我跟她來到操作室,掀開右邊的衣服,讓她剃右邊的腋毛。她說,左邊的也要剃掉。我說我是右肺有問題,開刀也是開右邊,左邊的腋毛對手術沒影響吧?護士說,這是手術流程規定,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操作的。于是我只好脫掉了左邊的衣服。

      通過那幾天的準備工作,我有了一點個人心得——冰冷的手術,從另外的角度看,也有一定的藝術性。比如剃腋毛,除了出于手術規定,有沒有出于對稱的講究?

      對于剃腋毛,我沒有更多想說的。我沒有狐臭,腋毛對我并不十分重要,甚至護士要把我剃成光頭,我應該也不會有多大的抵觸,何況剃了還會再長。我是一個溫和的人,崇尚有話好好說,反感那種不宣而戰的行為——記得十年前我在另一家醫院做闌尾炎手術,手術結束好幾天,我才發現陪伴三十多年的陰毛不見了。

      18日下午,又有一個護士找到我,要抽動脈血,以備手術配血。護士問,你想從手臂上抽還是從大腿根部抽?我說我對動脈的布局一竅不通,由你自己按照你的習慣決定吧,如果可以的話最好從大一點的血管抽,免得插錯針,我怕痛。護士說,那還是從大腿根抽吧,請把褲子扒到膝蓋下面。

      那一天我才知道,大腿根部的動脈距離男人的命根子如此之近。護士抽血的時候,手只要稍稍一抖,就能碰到。我一直抑制自己不要胡想,我怕有一根真正的動脈會突然蓬勃生長。但事實上我多慮了,50歲的男人了,他的任何一條動脈都只能呈現出符合他身體狀況的表現,想象再豐富,也不能撬動現實,更何況這個男人剛剛動了手術。護士抽完血后,用兩根棉簽壓住針口,要我用手摁壓20分鐘才能放開。由此我又了解到摁壓20分鐘的科學性——動脈和靜脈不同,如果動脈針口沒有壓好,會在體內流血,外面是看不到的,所以為了保險,必須多壓一點時間。

      如果那個下午你正好來到胸外科病房,又正好經過13號床,你會看到,一個中年男人以一種十分詭異的姿勢側身半臥在床上,他的長褲被褪下到膝部,一只手撐住頭部,另一只手下落不明。

      凌晨,兩個值班的醫務人員在交流業務,聽語音,應該是那位拔管時臨陣退縮的年輕護士和為她解憂的男護士。年輕護士的語氣里有一種可想而知的謙虛,基本上都是請教各種醫務操作問題,年長的也非常耐心,知無不言。我很驚訝于在這樣一個地方,人類之間還能保留著如此融洽的交流,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看到更多的是酒逢千杯知己少、話不半句投機多的情況。我從手術室出來那天,被安排在重癥監護室里觀察一天一夜,也聽到一個年輕護士向一位年長護士請教怎么寫新聞報道,估計是醫院有內部的網站和公號,對每個科室有發稿要求。年輕人的求知欲很強,遺憾的是,年長的回答有點語焉不詳。那個時候,作為一個在新聞單位干了30年的老編輯,我真希望有一個人指著我對她們說,找旁邊這位被你們開了兩刀的要死不活的中年男人吧,他拿筆和你們拿刀的效果是一樣的。

      在重癥監護室,我旁邊床上一位60多歲的老大哥不斷地找話題跟值班護士聊天,由于老大哥的熱情和健談,我這個從來都記不得別人名字的馬大哈竟然在重病期間記住了一個護士的名字。當然,為了表明我和老大哥沒有共同愛好,具體名字就不說了。老大哥之所以對這位護士有極其特殊的好感,是因為這位護士是第一個替他打針的,用他的話說,溫柔又熟練,一點都不疼。于是后來別的護士為他打針,他表現出十分不情愿的樣子,嘴巴直嚷嚷:我要XXX護士幫我打。當天下午,他離開重癥監護室之前,一臉真誠(我也看不到他的臉)地向護士表白:可惜我不會搞文學,如果會,我一定寫5000字的文章來好好表揚你。那個時候我又想說,你旁邊這位雖然被開了兩刀要死不活的,但是只要價錢合適,這5000字他還是可以隨時幫你安排的。但我還來不及開口,護士的回答就把我的發財夢打消得一干二凈,她對那花心老頭說,大叔,您動的是心臟手術哦,不要過于激動!

      21日晚上開始,醫院里的陽性突然增多,隨后兩天,發燒的已隨處可見。那幾天,陽性的、發熱的病人陸續被轉移到另一棟樓的某個地點,陽性的和發熱的醫護人員也被轉移到同樣的地方。隨著人數的增多,一些發熱的病人和醫護人員也只能留守原地,一邊照顧自己,一邊為病人服務。只有經歷過這樣的時刻,你才會真正地感覺到醫護人員的偉大,我為自己年輕時曾經拒絕過本城一位學醫的大學生的表白而向華佗扁鵲李時珍孫思邈等等前輩道歉。

      由于醫院已不再要求48小時核酸綠碼,所以誰是陽性誰不是陽性已經無法區別,病人閑聊,彼此間有一點小恐慌。病人轉走了一部分,出院了一部分,前幾天還熙熙攘攘的胸外科病房突然空曠起來。而我也出于對陽的擔心,悄悄地跑到醫院內部核酸點測了一次核酸。

      同病房的一位病友原定是某天早上手術的,但到了那天早上,他突然發起了高燒,手術計劃只好取消,為了保護體溫暫時正常的妻子,他們馬上收拾行李辦理出院手續,像一陣風,消失在波瀾不驚但暗流洶涌的胸外科病房。他的妻子臨走前專門把從家里帶來的十多個橙子分給了我和另一位病友,我婉拒不掉,在他們離開后把水果轉送給了護工黃阿姨。而另一對夫妻,仍然選擇堅持住在醫院,我曾經多次和他們交流過他們的病情,我認為他們沒有到呼吸內科就診就徑直到胸外科做手術的做法,非?;闹?,是對自己身體的極度不負責任。每一次,這對來自鄉下的中年夫妻都很誠懇地傾聽我的意見,讓我感到自己的話已經完全打動了他們,但實際上每次聽完就完了,他們沒有表達任何意見。后來我想,也許還有一些事情是我所沒了解的吧。這樣想之后,我收斂了好為人師的習慣。

      我出院那天,正是冬至。過了冬至就是大年了,但我看不到這座城市有任何喜氣的景象。由于醫院里發燒的人越來越多,病房區咳嗽聲、清喉嚨聲和吐痰聲此起彼伏。早上起床,我叫黃阿姨先離開醫院回家過節,但黃阿姨客氣地一定要陪我到11點打完最后一針,然后幫我收拾物品,提到出院結算處,等我結算完畢之后再送我上出租車,她才去坐公交趕回數十公里外自己的家。幾天的相處,這個農村的老大姐給了我良好的印象,好幾次我都想跟她說,黃阿姨,你做事做得好,以后我或者我朋友住院的話一定再找你幫忙。但馬上又覺得這樣的說法過于奇怪,于是什么都沒有說,只是揮揮手,相互別過。

      在一個夜晚聽見夜鶯

      我喜歡在夜間讀詩,不管自己是年輕,還是白發蒼蒼,不管身邊是否擺放著葉芝所喜歡的爐火。寂靜的夜晚,一切都睡去了,唯有思想飛揚,那是多么美好的感受。特別是對于像博爾赫斯這樣的詩人,如果在人聲喧囂時品讀,結論將使你萬分詫異。因此,我一直懷疑那些認為博爾赫斯不重要的人是不是選錯了讀書時間的緣故。博爾赫斯的作品是屬于夜間的,它的看似隨意卻極端機智,他的純粹和大氣只能在萬籟俱寂時才能讓你更深刻地品味到。我已經是第四個夜晚捧讀《博爾赫斯文集·詩歌卷》了。每當讀到他那自由自在的優秀詩作,我那被世俗塵垢的心門似乎被一只無形的手緩緩打開,然后我聽到了冥冥中的天籟。

      1993年,我和許多同齡人一樣正瘋狂地沉湎于海子的“麥地”中不能自拔,博爾赫斯跳出來給了我當頭一棒:“原來詩歌還可以寫得不那么熱烈的?!蹦鞘且槐居赏跫倚潞吞茣远删庍x、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外國二十世紀純抒情詩精華》,收入了博爾赫斯的八首短詩。后來我才知道,這八首詩不算是博爾赫斯最有影響的作品,而且翻譯質量也不太高,但這并不影響一個絕代才子的智慧對一個異國文學青年的醍醐灌頂般的啟示。

      那一年我19歲,還是四川一所輕工類中專學校的三年級學生,但已經學著寫了好幾年詩歌。在“認識”博爾赫斯之前,我一直認為自己的詩歌閱讀經歷即使不算太復雜,也不能說是簡單了。從1988年的余光中和席慕蓉開始,我已經閱讀了至少一百個中外詩人的作品,當然,花在這些詩人身上的時間是不盡相同的,有的只讀過一兩首,有的則幾乎找到了他們的“詩歌全集”,比如聶魯達、艾略特、何其芳、海子、余光中等人,并記下了大量筆記。至今仍令我時常產生虛榮感的是,我自作主張地將艾略特的《荒原》三種譯本按照自己的理解綜合成一種新的“譯本”?,F在看來,這些詩人的作品大多數是明朗的、熱烈的,作者和讀者都會深受感染而全身心投入里面的意境中。即使是艾略特也是如此,他雖然喜歡繞彎子,喜歡顧左右而言他,喜歡夾雜不清,但最終仍然需要呈現某種東西。這種處理方式直到今天仍影響著我的詩歌觀念。更不需說聶魯達和海子飛蛾撲火般的熱烈了。而博爾赫斯不是這樣,他幾乎不主動提供任何具有定論的思想指向,他只是平淡地,甚至是漫不經心地獨白,似乎有意和讀者拉開距離。這樣的詩歌在我當時的記憶庫里前所未有。

      現在看來,博爾赫斯的詩歌也并非不可解,撇開那些陌生而礙眼的典故,我們也可以感到來自字面的漢白玉般的美感,如果再花些腦力,還可以自顧自地為它們冠以些許涵義。當然,要理解那些似乎本來就沒有承載具體意義的字句也不是易事,我的經驗是:盡可能多地閱讀,然后找出相關的部分相互對照。在我的經驗里,博爾赫斯的不少詩歌之間具有互補和互證的關系。比如“屋宇”或“屋子”這個意象,如果把他的有關詩句串連起來,會得到相當有意思的結果——他把他所看見的屋宇稱作“天使般的屋宇”?!八鼈冇蟹鲿缘纳剩欣杳鞯纳?它們的光輝是八角形建筑面前的一種熱情”(《天使般的屋宇》),他決定沿著“深邃而普遍的黑夜,尋找自己的屋宇”(《拂曉》)。那么屋宇又代表著什么呢?其實,“這間屋子/是你度過遲緩又短暫的夜的地方”(《致一位不再年輕的人》)。雖然這樣的解讀是讀者的一廂情愿,而且其結果似乎也并不高深,反倒有可能使本來含義深刻的詩歌變得淺薄,但這種方法也未嘗不符合博爾赫斯的作品風格——他喜歡畫一個虛無的圓圈,只要有開始的一筆,就必然存在終結的暗示,只不過這個結果需要讀者在迷宮般的結構中去尋找而已。

      對于詩歌,博爾赫斯有一種神秘主義的態度,他的寫作似乎就是為了挑釁讀者的思維神經,其間還隱隱含著惡作劇的成分。讀著博爾赫斯的作品有時候我會突發奇想,如果一個人照鏡子時,突然發現自己的臉不在鏡子里面,那將會是如何的滑稽。事實上,盡管博爾赫斯曾經發表過“鏡子與交媾一樣,都可以使人口增長”這樣的看似荒誕實則經典的言論。在我看來,他是在表達一種對陌生事物的留意,讓人在荒誕不經中找到生活的真實面目。我曾經為博爾赫斯的這個見解寫過一首可以稱為注腳的短詩《鏡子里的幽靈》,該詩的最后幾句是這樣的——

      我突然分辨不出左右

      自己置身何地——有個人用另一只手

      向我比畫出同樣的姿勢

      我轉身,他也轉身

      我眨眼,他也眨眼

      我怒目而視,他對我做出同樣的表情

      他就在對面,卻無法觸摸

      這讓我無法忍受。在我簡單的房屋里

      只有我和我的新婚妻子

      想想吧:一個貌似友好的人

      如影隨形,每天同你會晤一次,或幾次

      他不可能是你,但與你有關

      他使你一次次地幸福、落淚、孤芳自賞

      然后生出無邊的恐懼

      有一次,我決心耐著性子要與他和解

      對他露出獻媚的微笑

      而對面,他的嘴角翹起,表情有些曖昧

      在詩中,那個“嘴角翹起,表情有些曖昧”的人與其說是鏡中人的表情,不如說是博爾赫斯對讀者的一種類似于揶揄的反應——你不在意時,我很認真,你刻意時,我倒漫不經心起來了。顯然,他是在提醒人們注意閱讀的姿態,或曰解讀的方法:你不要刻意地尋找東西,否則會被幻象迷惑,事實上,一切都存在著,沒有改變。這并非自相矛盾或故弄玄虛,而是一種竭力尋求之后的大徹大悟和返樸歸真,如同中國禪宗從“花是花、月是月”到“花非花、月非月”再回轉到“花還是花、月還是月”的三層境界。詩人在暗示讀者:只有把握了其中的“度”,才能“望得見那可悲的背景/和各得其所的一切事物”(《致一位不再年輕的人》)。

      在另外的一些詩中,博爾赫斯反復提及了一些元素,譬如羅盤、大海、雨、塔、迷宮、玫瑰……他對宇宙萬物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愛和感恩,他的第一部詩集《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熱情》序言引用了托馬斯·布朗的一段話:“在我們當中,肯定有一份神圣,某種先于大自然,并且不必向太陽致敬的事物,凡不理解這一切的人還需從頭學習人類的字母?!痹谶@種觀念的引領下,博爾赫斯的短詩顯示出了一種異于尋常的自然、質樸和博大??磥?,展示生命中的真已成了他詩藝上的終極追求。與此同時,博爾赫斯又令人吃驚地表示了對詩歌技巧及詩歌語言的清醒認識,他拒絕把詩歌“融化為純粹的詞語音樂或降格為一捆炫耀的細枝末節”;“人們不能不厭惡那些堆砌詞藻,對自己的內心的神奇毫無信心的作家,或是那些試圖通過談論金銀珠寶來使作品閃光的作家”(《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熱情》)。在詩集《面前的月亮》中,博爾赫斯甚至宣稱“我根本沒有討論技巧的心情”。這些話多少讓人有一些吃驚,因為博爾赫斯的作品尤其是小說的技巧之出眾舉世皆知,為何他會說出如此“外行”的話呢?《博爾赫斯文集》的詩歌譯者在該書“譯后記”中的一段話也許有助于我們解決這一疑問:“也許詩人博爾赫斯不如另外的博爾赫斯,一種敘事風格的代表人物,一個博學而奇詭的迷宮建造者那么引人注目,但博爾赫斯本人早已看到,文學技巧一旦被人認識到,就會失去效用,而博爾赫斯的精髓保留在他的詩歌之中……最終博爾赫斯將從他的詩歌的偉大中為自己贏得不朽?!毙旁账寡?

      寫到這里,我想起了另外一個話題。一個朋友說,最近20年來對中國青年作家影響最深的外國作家有三個,卡夫卡、博爾赫斯、卡爾維諾。我不知道這是他個人的見解還是某些調查機構通過調查總結出來的結果,但這至少能夠說明博爾赫斯在中國青年作家心目中的地位。不過,博爾赫斯作品的銷量不可能與《挪威的森林》相比,但這不是博爾赫斯的錯,只能怪這個時代過于浮躁。

      由此我想,文學作品可以分為兩類:批評家認可的和讀者認可的作品。這就可以解釋為什么某些作品評論家贊得聲嘶力竭,而讀者并不買賬;某些作品批評家保持冷漠甚至嗤之以鼻,讀者卻趨之若鶩。這不是文學的錯位,而是人心的錯位,博爾赫斯不可避免地成為熱門,也不可避免地成為“門面裝飾品”。這不僅僅是讀者的選擇,也是博爾赫斯在對某些讀者豎起了手掌——要是博爾赫斯成為村上春樹,世界將會多么滑稽!

      對于像我這樣的普通讀者而言,博爾赫斯博大精深如他所管理的圖書館,捧起他的書就等于辦理了閱覽證。館內藏書浩如煙海,我們一輩子只能接觸到有限的一部分,只是,也許這一部分中的某一頁、某一句話改變了你的某種觀念,讓你的目光更銳利、心靈更明亮,你就應該對圖書的供給者表示感激……時針指向凌晨二點,我合上書本,關上燈端坐桌前,靜靜懷想著一個中年失明的偉大詩人、一個不朽的詩人,懷想他的歡樂、他的寂寞和憂傷,懷想他存留在這個世界上質樸而智慧的言辭。這個時候,我的腦海里浮現出一行行神諭般的詩句——

      眾神給了其他人無盡的光榮:

      銘文、錢幣上的名字、紀念碑、忠于職守的史學家

      對于你,暗中的朋友,我們只知道

      你在一個夜晚聽見了夜鶯

      ──博爾赫斯:《致詩選中的一位小詩人》

      劉春,著有隨筆集《文壇邊》《讓時間說話》《或明或暗的關系》,文學評論集《一個人的詩歌史》《朦朧詩以后》《從一首詩開始》,詩集《我寫下的都是卑微的事物》《另一場雨》等。曾獲《詩刊》首屆華文青年詩人獎,第四屆、第六屆廣西人民政府文藝創作銅鼓獎?,F居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