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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江南》2024年第4期|林曉哲:緩慢生長(長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江南》2024年第4期 | 林曉哲  2024年07月30日08:01

      推薦語

      這部長篇小說在紀實色彩之下隱約可見寫史雄心。小說以雙人口述的樣式,交織講述世代生活在中國南方鄉(xiāng)村的他們——林德成和趙巾鐸。時間跨度從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及至當下之四世同堂,娓娓道來各自七十余年的生活歷程和那代人的集體記憶,盡展甌地風(fēng)物人事,由此折射出中國社會之巨大變革。作品在波瀾壯闊的時空下,探測和塑造父輩的內(nèi)在形象。泛黃的生活場景,獨特的地域方言,影像般映顯出這對普通夫妻從少到老的為人處事以及喜怒哀樂,從中或可管窺中國百姓扎根中華大地、堅韌向上的精神底蘊。

      緩慢生長

      □ 林曉哲

      序 文

      本文是一部“雙人口述史”。口述者是一對中國南方的鄉(xiāng)村夫婦。兩人講述了各自七十余年的生活歷程,其中的大部分時光彼此交織在一起。我感到他們講述的故事如同隨水而去的片片落花。

      我所在的縣城與他們相距不遠。我常常驅(qū)車來到他們的居所,坐在客廳里,打開手機錄音機,與他們聊上一兩個鐘頭,然后回到縣城進行整理。隨著整理的深入,我不再提醒他們我將到訪,地點也不再限于客廳。我開始隨時聯(lián)系,隨時到訪。我去過一家廠房、一座寺廟,也曾駐足于他們開辟的幾塊小菜園中,還在他們的幾位至親和好友家里逗留,乃至一起探訪幾個事發(fā)現(xiàn)場。這是一場持久而細致的交談。當然,也是真切的。我仿佛回到了一個個過往的生活場景,看到了夫婦二人從少到老以及喜怒哀樂的面容。

      這對南方的鄉(xiāng)村夫婦有時會流露納悶的神色。當交談停留在一場小小的鬧劇、一個小心眼、一次沖突或一頓爭吵時,他們會擔憂那會不會讓他們倒霉。他們問我,這些有什么值得寫的呢?他們不過是一介平民。于是,在某一次交談前,我?guī)狭藥妆緯N蚁胱屗麄兛纯此麄兊闹v述未來可能的樣子。我舉起第一本書《悠悠歲月》。我告訴他們本書的作者是一個法國人,年齡比他們稍長幾歲,她在書中寫下了一個知識女性的記憶以及她那一代人的集體記憶。接著,我舉起厚厚的《午夜之子》,告訴他們本書的主人公生于印度獨立日的午夜時分,他在書中與這個新生的國家共同成長。而他們也與他同齡,也正好生在一個新生的國家建國前后。最后,我舉起《活著》。多年前,他們看過一部名為《福貴》的電視連續(xù)劇,就是根據(jù)小說《活著》改編的。我說:

      “如果福貴的孩子們還活著,可能正做著與你們相似的事情。”

      他們笑了。

      確實,他們是一介平民,但或許也是中國歷史上最獨特的那一代農(nóng)民中的一分子。說到這里我被自己感動了,一度哽咽失聲。好在他們對我的夸夸其談早已習(xí)以為常。他們不再糾結(jié)。或許也在憧憬,細碎的回憶變成一本書的樣子。

      我在整理時遇到了一個問題。他們操持一種冷僻的方言。那是吳方言中的一個小分支,素以晦澀難懂著稱。據(jù)說,它曾在一部美劇中被譽為“惡魔的語言”,由于無法破譯,還在多次情報戰(zhàn)中發(fā)揮奇效。使用這一方言勢必帶來閱讀障礙,而一旦放棄,又無疑會讓他們的講述失去神采,甚至失真。誰能想象他們滿口北方話的樣子?最終,我選擇了一個折中的方案。我保留了相對容易理解的方言詞匯,并對部分詞匯做了注解。我希望這一嘗試會對閱讀有所裨益。

      此外需要說明的是,與經(jīng)典口述史不同,本書中出現(xiàn)的人名和地名大多是杜撰的,對于其中的一些人事,筆者還做了調(diào)整和改動,以期與現(xiàn)實拉開距離。因此,通過本文按圖索驥是徒勞無益的。

      我想,多年以后,我一定會清晰地記得這段珍貴的訪談時光,并且永遠懷念。

      第一章

      德成·廣播消息

      泥河與西垟,只隔著一爿垟[1]。

      我親爺,就是我丈人,歲少時節(jié)常常來西垟玩。日本人蹲在西垟,他也照舊來玩。我親爺來西垟,總會路過三房壇。三房壇,是西垟三房人的曬谷場。我的老屋,在三房壇北首。我親爺常常在三房壇上碰著我爹。我親爺與我爹相識。我親爺?shù)墓霉眉薜轿鲌敚俏业拇髬尅N业陌⒔慵薜侥嗪樱质俏矣H爺?shù)亩K麄z碰著,免不得打聲招呼。那一年,我新出生。他倆打招呼,免不得提起我。我是我爹的第一個孩兒。當時未取正名,只有綽號。我的綽號是“嗚哇”。我親爺不曉得,這個還只會嗚哇嗚哇叫的“嗚哇”,轉(zhuǎn)日會成為他的大女婿。

      與我爹打聲招呼,我親爺接著往河埠頭走。當時,河埠頭住著兩戶大戶,一戶是佛性公,一戶是翼如公。佛性公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法律系,時任最高法院大法官。翼如公已經(jīng)過世,生前在廈門大學(xué)教書。民國時節(jié),佛性公,翼如公,還有我的大公闕如公,是西垟最有名望的讀書人。

      佛性公的大公子住在西垟,我親爺在他家里當過家庭教師。我親爺還有個朋友,是翼如公的公子。兩戶人家里,都住著日本人。在那里,我親爺結(jié)識了一個伙夫。這個伙夫,原先是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的學(xué)生。

      有一日,我親爺和伙夫在翼如公的宅門角聽廣播。他倆精細聽著,伙夫湊近我親爺?shù)亩湔f:“你現(xiàn)在明白了吧?我們蹲在這里,是為了接應(yīng)從東南亞撤退的日軍。”手掌在頭頸上一抹,又說:“千萬別講出去,否則你我頭顱不保。”

      我親爺已經(jīng)聽出眉目,日本人是要投降了。突然,一個日本小隊長沖過來,手指戳著我親爺,大聲喝道:“你剛才聽到什么?”

      我親爺說:“我剛才聽到,在菲律賓,你們有一支部隊,被美國人團團困住,損失慘重。”

      小隊長眼睛一瞪,把我親爺轟走,隨即又帶上幾個日本人,來追我親爺。我親爺覺著不對勁,沒膽逃歸家,而是逃進闕如公的屋宕,躲在屋宕后的柴爿堆里。闕如公早年在日本留學(xué),當時也已經(jīng)過世。

      日本人一戶一戶搜,當真搜到闕如公的屋宕,搜到屋宕后的柴爿堆。他們手提長槍,戳了幾下柴爿,轉(zhuǎn)身走了。

      我親爺說:“我的命,就這樣保住了。”

      我肚里想,親爺啊親爺,你的命假使保不住,我的命會有多大變化?

      德成·“溫州漢奸”

      我爹給日本人抓走了。

      不僅是西垟,門前、山根、雙望、山前、泥河,鄰近許多村的青年人,都給日本人抓走了。日本人需要人手,把兵器運到寧波港。

      贊錫公也給抓走了。贊錫公是我爹的朋友,與我爹同歲,輩分比我爹大一輩,所以我叫他“贊錫公”。贊錫公活到一百歲。他在世時,常常說:“當初,我給日本人擔大炮,是一粒米也沒吃過,日日跟著日本人吃炸豬肉、炸牛肉、炸雞肉,吃得飽登登、滿肚油。”

      不曉得我爹吃什么。我爹細瘦,當不了擔夫,只能當伙夫。日本人休息時,會把我爹關(guān)進他們占用的屋宕。只有到了飯點,才把他放出來煮飯。

      有一日天光[2],日本人放我爹出來煮小接[3],贊錫公跑來尋我爹玩。

      我爹問:“阿錫,你曉不曉得,有幾個山前人逃走了?”

      贊錫公說:“曉得。”

      我爹問:“你曉不曉得,到了寧波港,日本人不會送我們歸家?”

      贊錫公說:“曉得。”

      我爹問:“日本人不送我們歸家,我們怎么歸家?”

      贊錫公說:“走歸家。”

      我爹想,我不曉得走歸家?他張張日本人,輕聲問:“我倆也逃走?”

      贊錫公也張張日本人,點點頭。

      他倆約定,吃了日晝,在某地會合。可我爹不放心贊錫公,他曉得,贊錫公是日日吃得飽登登、滿肚油。

      我爹問:“你是真逃還是假逃?”

      贊錫公說:“真逃。”

      我爹說:“你真逃,我倆就相偕逃,假使你假逃,我一個人怎么逃?”

      贊錫公說:“逃,逃,一定逃,一定逃。”

      我爹煮了日晝,就開始琢磨怎么逃走。他看著幾個日本人在河里泅水,肚里想,假使給他們看著,就說自己去拉尿。我爹雙手搭在褲襠口,慢慢往外走。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飛跑起來。

      可贊錫公遲遲未到。我爹一直等到接力,他才慢吞吞走來。

      我爹急哭:“阿錫,你怎么現(xiàn)在才出來?”

      贊錫公還在笑:“吃了接力逃,力氣更足啊。”

      他倆一路逃,逃到黃昏,想尋個地方困一夜。在路上,他倆碰著一個老太爺,問:“老人家,有沒有地方給我倆困一夜?困在階檐頭也行。”

      老太爺問:“你倆是從日本人部隊里逃出來的?”

      他倆點頭。

      老太爺說:“你倆給日本人做事,沒人會給你倆過夜,就是階檐頭也不會。”

      他倆呆了。

      老太爺看他倆面善,又說:“間壁有個學(xué)堂,去那里碰碰運道,或許會有人給你倆困一夜。”

      他倆尋到學(xué)堂。學(xué)堂里,有幾個女人收留了他倆,還煮了一頓黃昏給他倆吃。第二日,他倆重新上路,幾個女人又吩咐:“把身上值銅錢的物事都丟掉,特別是日本人發(fā)的工夫錢,切切記著丟掉。”

      他倆想不通,日本人發(fā)的工夫錢,不也是辛辛苦苦賺來的?

      女人說:“假使讓老百姓曉得你倆給日本人做過事,定當把你倆當漢奸抓走。”

      他倆問:“我倆怎么是漢奸?我倆是給日本人抓來當擔夫的啊!”

      他倆舍不得把鈔票全丟了,丟幾張,褲兜里存幾張,又拆開襯衫的袖管,把剩下的鈔票卷進袖管的夾層里。

      女人說:“切切記著揀小路走,千萬別走大路。”

      可是,他倆還是走到小路的盡頭。正是楊梅熟時節(jié),空氣里飄著酸酸甜甜的滋味。他倆又渴又餓,饞水直流。前面擺著一個楊梅攤,他倆稀里糊涂沖上去,捧起一個個楊梅,摸了又摸。

      他倆問:“老司伯,楊梅多少一斤?”

      攤主瞟他倆一眼。

      他倆又問:“老司伯,楊梅多少一斤?”

      攤主問:“你倆不是本地人,是哪里人?”

      他倆把什么都忘了,說:“我倆是溫州人。”

      攤主問:“你倆是溫州人,來這里干嗎?”

      他倆說:“我倆是從日本人部隊里逃出來的擔夫。”

      攤主大叫:“溫州漢奸!溫州漢奸來啦,抓溫州漢奸!”

      一大班人突然涌上來,宛若守株待兔。

      “把溫州漢奸捆起來……帶到鄉(xiāng)政府里去!”

      他倆嚇煞,伸出手指頭,大聲說:“我倆是種田人,你們看吶,手指頭這么粗!”又露出肩胛頭,大聲說:“我倆是種田人,你們看吶,肩胛頭這么紅!”

      一大班人只管在他倆身上摸,把能摸著的鈔票摸光,才放他倆走。

      直到逃到下一個山頭,他倆才有膽休息。他倆坐在山路上,你看看我的袖管,我看看你的袖管,“嘎嘎嘎”笑個不停。

      我爹說:“笑到肚痛。”

      贊錫公說:“一班呆大。”

      可是,他倆再也沒膽討物事吃。我爹餓得受不了,只好趴在溪坑上,“咕嚕咕嚕”喝溪坑水。贊錫公嫌憎我爹:“阿高啊阿高,你肚里餓得受不了,我是再餓個十幾日也沒事,這些日子里,我是日日吃炸豬肉、炸牛肉、炸雞肉,別人講,當擔夫會死,結(jié)果我日日吃得這么爽。”

      我爹不響,是沒力氣拌嘴。

      他倆又在山里過了一夜。這一夜,只好困在草蓬里。困不著,抬眼望星光月夜。第二日,他倆終于翻過大山,走到大荊。大荊在簫城北首。走到大荊,也就是走到自家地盤,無需再提著心走。他倆蕩到大荊街上,從袖管的夾層里掏出鈔票,買了幾斤番薯條,大口大口地咬。正咬著,突然看到之前逃出來的山前人。他們是被搶得只剩一條褲頭,可憐兮兮地坐在路坎上。

      我娘說,我爹歸家時,我正好滿月,突然在她懷里咯咯直笑。我娘肚里想,該不會是我爹歸家了吧?爬到窗口一看,當真看著我爹興沖沖往家里走。

      阿鐸·落水的人

      我爹逃走了。

      當時,我爹是簫城救濟院的財務(wù)主管和附屬學(xué)堂校長。

      我爹為什么會逃走?以早,我爹還想過去延安。我外公爺一曉得,趕緊介紹他去鹽民子弟學(xué)堂教書。我爹上課時,對學(xué)生講,一個人三十六歲沒出息,是真的沒出息。這句話傳到鹽務(wù)局的耳朵里,就把他開除了。因為那一年,是民國三十六年。我爹當救濟院附屬學(xué)堂校長時,地下黨常常在學(xué)堂里做地下活動,我爹都給他們提供便利,以至于他們還以為,我爹是另一條線上的同志。新中國成立時,新縣長是我爹高中學(xué)長,也勸我爹留任。

      可我爹卻逃走了。

      我爹究竟為什么逃走?他自己也講不靈清。有時,他說,是一時糊涂。有時,他說,是受人蠱惑。半斤燒酒落肚,又說,是給糞堆害的。

      那個時節(jié),糞堆是肥料。救濟院的名下,有上千畝田產(chǎn),就有上萬個糞堆。新中國干部來接收救濟院時,十分厲真,把我爹提供的賬目丟在一邊,連一個個糞堆也要重新清點。我爹不解:

      “諸位是覺著我趙某會捧著糞堆歸家?”

      我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困不著。他肚里想,他們對糞堆都這么厲真,何況是對人?越想越愁,越愁越嚇。當夜,我爹丟下我娘和我阿哥,空腳空手逃走,逃到下山[4],加入一支殘余部隊。

      有一日,我爹所在的殘余部隊,有十幾個新兵,被一支盤踞在玉環(huán)披山島的土匪搶走了。

      我爹湊巧與披山土匪頭頭相識,自告奮勇:“我去把人搶回來。”

      我爹頭頭問:“你一個讀書人,怎么搶回來?”

      我爹說:“我自有辦法。”

      我爹頭頭笑笑,說:“你去就去,命只一條,別斷送在那里。”

      我爹站起來,捧著一碗酒,一口喝光,再一丟,獨自乘船去披山。那陣勢,宛若關(guān)老爺單刀赴會。

      見著土匪頭頭,我爹拱手笑道:“兄弟,還記得我不?泥河趙典澄,特特來投靠你。”

      頭頭一看是我爹,隨手拉他到船頭喝酒。

      篩酒,干杯,篩酒,干杯。兩個人,不曉得有多少燒酒落肚。我爹酒量好,喝不醉。頭頭卻喝多了。風(fēng)飄飄動,船飄飄動,人也飄飄動。

      頭頭說:“兄弟,你跟著我干,一定會有一番作為。”

      我爹問:“你信不信得過我?”

      頭頭說:“你有心投靠我,我怎么會信不過?”

      “好!”我爹大叫一聲,又給頭頭篩酒:“你信得過,兄弟我就送你一份大禮。你新抓來的十幾個新兵,我認識,我可以勸他們,投靠你。”

      頭頭一聽,快活煞,帶著我爹,踉踉蹌蹌走到另一條船上。船艙里,正關(guān)著那十幾個新兵。船上只有兩三個守兵。其中一個守兵,給我爹打開船艙。

      我爹趴在船板上,對下面的人使眼色,假模假樣勸幾句,接著,走到頭頭跟前,搭著他的肩胛說:“搞定!”話音一落,隨即閃到頭頭的身后,掐住他的頭頸。

      頭頭悶了一下,才想起求饒:“兄弟兄弟,別沖動,別沖動,慢慢講,慢慢講。”

      沒人曉得,百年前,我家族出過父子兩代武舉人。我爹雖未練過武,但身上淌著練武人的血。

      我爹帶著十幾個新兵,平安歸來。那十幾個新兵,拜我爹做“大哥”,還把我爹高高抬起,抬到上等艙。我爹的頭頭,也封他做一份宣傳刊物的主編。

      看起來,我爹是順風(fēng)順水,不會歸家了。可他想歸家,日日夜夜想歸家。我爹躺在上等艙里自問,趙某人啊趙某人,你拋妻棄子,就是為著跟一班亡命之徒混在一起?你讀書讀到哪里去了?

      苦楚極了。所有苦楚,都只能埋在肚里,直到碰著一個新逃來的副官。

      一上船,副官就來搶我爹的上等艙。我爹不肯,那十幾個新兵也不肯。陣勢一擺,副官落荒而逃。后來,為著那份宣傳刊物,我爹帶上一份介紹信,去尋人設(shè)計版式。沒想到,我爹尋的人,正是副官。副官早年畢業(yè)于一所美術(shù)學(xué)堂。不打不相識。兩個讀書人,也成了好朋友。

      唯獨副官看出我爹的心思。

      有一日,副官正與我爹閑談,突然問:“阿澄,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

      我爹說:“你講。”

      副官問:“你家里,是不是上有老下有小?”

      我爹說:“是。”

      副官湊近問:“你想不想歸家?”

      我爹不響,點點頭。

      副官當頭一棒:“那你還待在這里干什么?”

      我爹問:“現(xiàn)在還有回頭路可走?”

      副官說:“你寫封信給家里,我托人帶出去。”

      不久,我爹收到我外公爺?shù)幕匦拧N彝夤珷攷е夷锶柫艘粋€解放軍親眷。解放軍親眷反問,姊夫是讀書人,怎么會槍斃他?

      一日天光,海上霧露很重,我爹帶著幾個兄弟出海巡邏,巡到黃華岸口,丟下機槍,逃歸家了。

      我娘見著我爹,哭著喊:“你死哪里去了,怎么死這么長遠才想著歸家?”

      在下山,我爹統(tǒng)共待了八個月。我爹一歸家,我娘肚里就有了我。

      德成·血牙

      我爹入黨了。

      我爹的介紹人,是蹲在西垟?shù)墓ぷ鹘M同志。我的正名“德成”,也是工作組的同志取的。我家和工作組,住在同一座老屋里。老屋里還住著幾戶人家。我一家人,住在西軒間。工作組的同志,住在東軒間的閣樓上。

      入黨前,我爹對工作組坦白,他當不得黨員。我爹歲少時節(jié),在反動政府里當警察,還當過幾日警長。日本人退到西垟,我爹的五叔是海嶼鄉(xiāng)長,與日本人也有勾連。

      可工作組不同意,他們說:“你的情況,都調(diào)查過。你當警察,是代服兵役,當警長,是識字眼。再說,你五叔是你五叔,你是你,你五叔與日本人有勾連,不等于你有勾連,何況,你還給日本人抓去當過擔夫。”

      入黨后,我爹又當上農(nóng)會主任。我爹是西垟?shù)谝蝗无r(nóng)會主任。不久,我爹帶著農(nóng)會干部,抄了佛性公的家。佛性公已經(jīng)逃到臺灣,只留下大公子一家人。

      有一日,我爹帶著我,走到闕如公的宅門頭。闕如公的宅門塌了,唯獨宅門頭立著四對旗桿夾。旗桿也倒了,剩下幾塊夾桿石。我爹摸摸夾桿石,對我說:

      “德成,你要記牢,這是我們上輩人留下的。我們家族,曾經(jīng)是簫城最有名望的耕讀世家。”

      第二日,我爹送我去祠堂讀書。

      我爹說,我們家族,曾經(jīng)“七世耕讀”。我十世祖秀迪公,后世尊稱“大鼻頭太”。相傳,大鼻頭太在深山老林斫柴,斫到寶貝,從此富甲一方,開始虔心培植子女讀書。我九世祖方萊公,是秀迪公第三子,后世尊稱“三房太”,是家族第一位秀才。我八世祖興運公,是一位貢生,以興修水利之功,在祠堂立碑。我七世祖啟統(tǒng)公,一生追求功名,可惜也只以貢生終老。啟統(tǒng)公二弟啟亨公,啟亨公獨子大椿公,父子二人,一個任簫城梅溪書院主講,一個是簫城公認的文壇盟主。宅門頭的四對旗桿夾,正是為他們祖孫四人而立。往后我上輩幾代人,還都是秀才。我家族的藏書,有兩萬多卷。不過,我爹帶我去摸旗桿夾時,已經(jīng)所剩不多。那些藏書,有的毀于一場火災(zāi),有的給我爹一個堂兄弟稱斤賣了。我家原先也有幾本,后來也丟進鑊灶孔,燒了。

      我太伯公和太公倆兄弟,繼承我高太公六百畝田產(chǎn),到我阿爺,只剩下幾畝上墳田,到我爹,就一畝不贅,淪為貧農(nóng)。

      我太伯公和太公倆兄弟吃烏煙,吃光了田產(chǎn)。田產(chǎn),都賣給佛性公家族。

      我爹說,我太伯公本來也是才子。相傳,翁垟街大地主洪魯山立牌坊,請我太伯公寫對聯(lián),我太伯公說,寫沒問題,擔十袋烏煙來調(diào)。洪先生當真擔來十袋烏煙。又傳,我太伯公和太公貪玩,天光出門帶燈籠,黃昏出門不帶燈籠。為什么?因為天光出門,必定黃昏歸家,黃昏出門,必定一夜不歸。又傳,他倆日日吃烏煙,吃得昏昏沉沉,常常困到日晝才起來拉屎,還會問老太太,娘啊娘,我怎么老是拉夜屎?

      我爹講故事時,也吃煙。我爹吃煙,吃到一半,就撳了,嵌在耳朵上。我爹的耳朵上,總是嵌著半支煙。我爹說,這樣,可省一半煙錢。

      我的班級,在祠堂的東軒間。一個班級,通共二十來人。在班級里,我年齡最小,年齡大的,比我大六七歲。我的成績,照樣拔尖。

      退課后,我會站在興運公的石碑前認字眼,也會跟同學(xué)們?nèi)ゼo念塔玩。紀念塔是佛性公為他的太婆立的。佛性公太婆歲少時節(jié)守寡,含辛茹苦,把佛性公阿爺養(yǎng)大成人。佛性公阿爺成年后,出海張漁,各式的魚都往他網(wǎng)里鉆,別人兩手空空,唯獨他滿載而歸。他們本來是窮苦人家,此后慢慢富余。

      紀念塔外,圍著幾株羅漢松,俗稱“娑羅樹”。娑羅樹會結(jié)果,秋天結(jié)出娑羅人,我會和同學(xué)去摘娑羅人。紀念塔砌得很講究,一圈欄桿,都磨了石英,摸著溜光光。沿著臺階走上去,中間是塔柱,有三米多高。塔柱下,嵌著一塊石碑,碑文是蔡元培先生題的。佛性公在北大讀書時,蔡元培先生是他的老師。

      紀念塔的西首,有一個小操場。我讀一年級時,小操場上槍斃過三個人。

      我爹不給我看槍斃,我就躲到翼如公的屋宕里看。翼如公的屋宕在小操場后面。走到稻壇[5]下,我發(fā)現(xiàn)瓦背上也騎著一排孩兒。翼如公的孫兒阿虔是我好朋友,正蹲在地下,看到我,馬上叫:“德成,來,蹲下。”

      我問:“阿虔哥,蹲著又看不著,蹲著干嗎?”

      阿虔哥說:“等一下槍響,還不嚇死?蹲著,聽聽聲響。”

      ————————

      [1](甌方言)大片田地,多用于村名。

      [3](甌方言)上午的點心。下文“接力”,指下午的點心。

      [4] 甌地舊稱東部海島地區(qū)為下山。

      [5](甌方言)中庭,院子。

      ……

      (全文詳見《江南》2024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