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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一線駐村手記:厚土 鄉情》:新時代·新鄉愁·新鄉建
      來源:百花洲文藝出版社 | 陳培浩  2024年07月22日08:08

      2018年夏天,大海給我發信息,說參加了中山對口幫扶潮州工作隊,剛好周末抽出空,想與潮州文友一聚。大海是中山作家,我們在文學活動上見過面。不料有此緣分,他作為中山干部,到我家鄉潮州參與對口幫扶工作。對口幫扶是廣東省委省政府的統一部署,中山結對潮州,中山干部奮發有為、不遠幾百里而來,作為潮州人,我們當然是感動的。人到中年,你知道在每一次這樣浩大壯闊的奔赴異地統一行動中,很多人正常的家庭生活要做出犧牲。中山到潮州的五百公里,看似就半天車程,可是工作在外,孩子怎么接送?老人誰來照顧?平時一切按部就班尚且罷了,有點小狀況時的那種焦灼難耐,應該是每個幫扶干部都經歷過的。為了別人的故鄉,這樣做值得嗎?大海一定不會有此疑問,有也隱忍。假如有此疑問,他就不會在對口幫扶工作結束之后又主動報名參加結對幫扶潮州市鄉村振興駐鎮幫鎮扶村工作。2018年到潮州對口幫扶期間,大海出版了此前已創作完成的長篇都市婚戀題材小說《覓》,邀我作序。本想推辭,想到大海還有一大批中山幫扶干部正辭別長居地來幫助潮州,便無法拒絕。五年過去,大海兄捧出了更加厚重的書稿《一線駐村手記:厚土 鄉情》,記錄的正是他從2021年6月至2023年5月間作為結對幫扶干部在潮州參與鄉村振興建設的工作點滴及生活體悟,字數有50多萬字。大海希望我寫點什么,我依然沒有拒絕的理由。從文學賦能鄉村振興而言,厚重書寫也體現了沉甸甸的責任。

      《一線駐村手記:厚土 鄉情》引發我很多思索,在我看來,這是幫扶干部視角下的當代中國鄉村振興的非虛構實錄。鄉村振興是當代中國的國家戰略,正在全國范圍內波瀾壯闊、如火如荼地展開。關于鄉村振興的理論探討、新聞報道甚至文學創作,其實已經數不勝數。新近獲得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的作品《寶水》,同樣是以新時代鄉村建設為題材的小說。不過,大海的《一線駐村手記:厚土 鄉情》以其非虛構性而頗為獨特。當代中國鄉村振興是一個浩浩蕩蕩的巨大社會工程,很多人想表現,但如何獲取真正內在的經驗是一個難題。事實上,虛構和非虛構,并沒有必然的高下之分。虛構和非虛構,都可能依據真經驗,也可能被表面化經驗所遮蔽。今天,我們看很多鄉村振興或類似的主題創作的文學作品,最大的遺憾是經驗的表面化甚至造假。對于文學來說,外在事件必須轉化為內在經驗才有效。經歷不一定是經驗。經驗是指經歷之事穿透、滲入了主體的心靈結構,由此重新生成的內在之思。因此,我們可以理解,采風式下鄉是很難獲得真正有效的寫作經驗的。但今天,很多作家進行主題創作,就是靠突擊采風來獲取經驗。采風獲取的只是浮光掠影的見聞,而非真正內在的經驗。文學所需要的經驗,需要時間的氤氳,需要把切膚的血肉痛感放進去,才能打動人心。可這何其困難!寫作天然的矛盾就在于,寫作者很多時候只能通過間接經驗來寫作。所以,寫作動人的秘密就在于間接經驗的內在化。這需要過程,需要真正全情全心地投入。很多人并不愿意花這個時間。回頭看《一線駐村手記:厚土 鄉情》,我覺得其最大的特色就是,以駐村干部的身份和日記體的方式個案呈現了中國鄉村振興事業的內在景觀。這里有豪邁的激情,有基層復雜的情況,有各種各樣的困難,也有戰勝困難的勇氣和智慧。一線駐村干部能發現鄉村振興事業的內在景觀,能占有真正的內在性經驗。可惜的是,絕大部分駐村干部,并沒有寫作的意識和準備。恰好基層工作經驗豐富的一線駐村干部大海,同時又是具有豐富寫作經驗的作家。這便有可能為中國鄉村振興事業留下真正的非虛構記錄。

      村莊寫作已經成為近年當代文學的潮流。小說有閻連科的“丁莊”;詩歌有徐俊國的《鵝塘村紀事》,許敏的《紙上的村莊》,譚克修的《還鄉日記》;散文有雷平陽的“土城鄉”,等等。每年春節微信朋友圈總被各種還鄉記刷屏,也折射著“鄉村”對于中國人當代精神話題的分量。作為鄉土之子,作家們書寫尚有余溫的鄉村記憶與正在消逝、解體的當代鄉土相互糾纏的復雜況味。村莊,作為鄉土最重要的地理單位,對于它的反復摹寫,事實上關聯著當代中國的精神難題。伴隨著現代化和都市化的過程,鄉土常常成為文學現代性返觀的對象,正如陳曉明所說,鄉土“也是現代性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只有在現代性的思潮中,人們才會把鄉土強調到重要的地步,才會試圖關懷鄉土的價值,并且以鄉土來與城市或現代對抗”。在二十世紀以后的中國文學史上,鄉土與現代的狹路相逢衍生了各種不同的文化立場:在魯迅那里我們看到現代精英對鄉土的俯瞰和悲涼,他悲哀的是無法盡快將鄉土帶入“現代”;在沈從文處我們則看到一種將鄉土審美化、浪漫化以對抗“現代”的立場。這兩種文化立場恐怕都無法被當代焦慮的精神主體所分享:一方面,我們已經充分領略了現代性的復雜性和困境,以至于無法像魯迅那樣立足現代俯視傳統和鄉土;另一方面鄉土也在發生著天翻地覆的巨變,以至于用鄉土撫慰現代性創傷變得同樣不可信任。彷徨無地的當代主體,在鄉土的哺育下成長,經歷了由現代批判鄉土到由現代返觀鄉土的寫作者,很可能正處于一種進退維谷的精神困境中:進是全面城市化的現代性深淵,不值贊美;退是故鄉淪陷的破碎鄉土景觀,無可歸宿。這種對鄉村鄉土的現代性認知,催生了挽歌式、鄉愁式的鄉土書寫,其中依然不乏佳作。比如近年頗獲好評的小說——羅偉章的《誰在敲門》,就是一部挽歌式的鄉土文學杰作。《誰在敲門》以細密而蒼涼的筆觸書寫許成祥的葬禮,在現實層面是許成祥的葬禮,在象征層面是羅偉章以筆為將逝的舊鄉土世界舉行的浩大葬禮。一百年前,魯迅追問的是鄉土之民如何進入新世界;一百年后,羅偉章所面對的則是,鄉土成了空山,當代人如何重建生命之根的難題。《誰在敲門》關注的是脫鄉入城的當代人的原鄉問題,是每一個逐漸失去故鄉的中國人何以安身立命的精神性難題。作為宏闊敘述的《一線駐村手記:厚土 鄉情》,不可能就某個主題進行連貫敘述,大海將記錄父親生病去世的故鄉往事按時序分散載入日記,巧妙糅成主題凸顯的長篇非虛構《鄉村悼亡手記》《來兮歸去》進行發表,其實就是一部悲憫的鄉愁敘事鴻文。故鄉農村血脈親人的守望,以及新時代下鄉情倫理的新思考,在大海筆下變得異常沉重。或許大海早已知道病入膏肓的父親將不久于人世,所以有意識地進行記錄,使得文本具有悲劇色彩。相較于以記錄工作為主的敘述,這種以承載親情作為鄉愁紐帶的敘述融入,不但創作手法新穎,還使得本書更具人文性,也增添細膩情感描述的文學審美韻味,只不過代價頗為沉重。

      在經過改革開放四十年之后,中國已經擁有了完備的工業體系,一方面城鄉發展不平衡促使國家層面啟動鄉村振興戰略,另一方面城市發展所暴露的城市病也吁求著“鄉村”的反哺和療愈。近年中國作協重新提出“鄉村題材創作”的倡導,隱含著這樣的要求:文學要去回應重大的社會現實問題,文學想象要參與并成為國家規劃的現代化建設目標的一部分,文學更要在“反映現實”之外,凸顯“再造現實”的理想性和現實塑形功能。在此背景下產生了療愈式的鄉土敘事,主要體現在影視和網絡短視頻文藝形式中。電視劇方面如《鄉村愛情故事》,網絡短視頻方面如前些年大火的李子柒的作品。從傳播角度看,李子柒就是當代流行文化“鄉村題材創作”的成功范例。作為一個從城市返回鄉村的青年,李子柒的作品以鮮明的逆時針策略,在城市經驗成為當代普遍生活經驗的背景下,通過影像和自媒體傳播平臺建構了一種想象性的古典鄉村經驗。古典經驗和鄉村經驗在當下的稀缺性是李子柒作品流行的重要背景。在個人日用品基本被工業產品覆蓋的時代下,手工性便獲得了獨特的工藝和象征價值。在一條短視頻作品中,李子柒如此耗時地依循著自然時序,種下棉花、采收棉花、彈打棉花,并親手將彈打成的棉花被塞進她親自縫制的被套中。李子柒一絲不茍地經營著工業化大生產時代下的自足農耕時代的手工勞作經驗。人們驚嘆于她的慧手巧心,驚嘆于她在精密的現代社會協作體系之外挽留一種自給自足的存在可能。可是,那些農事勞動的煩瑣、辛苦和艱難全部被過濾,取而代之的是嫻熟、優雅、行云流水般的舒暢。農事勞作所處的鄉村場景在構圖、景別、用光和后期剪輯的配合下,建構了一種令人心曠神怡的古典景觀乃至田園烏托邦。普通的觀影者可能忽略了李子柒的視頻作品對于物理時間的壓縮。農事活動所需要面對的黏稠物理時間及其不可壓縮性,在影像中完全不是問題,觀眾既可以從作品中感受到物理時間的刻度,又可以輕易地超越時間的路障。因此,我們不能忘記,作為一種新農事、新鄉村、新古典經驗的表達,李子柒作品最重要的基礎乃是現代的影像技術和更具當下性的短視頻傳播平臺。如果說,李子柒作品全力營構的是古典、手工和自足的鄉村經驗,那么支撐這種經驗的卻是現代、工業和團隊協作的城市化運作。李子柒的作品在國內大獲成功,甚至成功實現文化輸出,折射的是后工業時代非機械復制經驗的稀缺性及其對城市病的想象性療愈。同樣,盡管《一線駐村手記:厚土 鄉情》多點多面多視角,其中以東山古樹生態園作為主要線索的系列記載,大海將其組合而成長篇非虛構作品《以樹為名》,就是一部描寫小山村大工程的“破繭成蝶史”。這篇隱含矛盾沖突的鴻文,記敘古樹生態園從規劃之初的猶豫難決、自己的力薦和郁悶、設計與征地的艱難,最后順利建設的過程。項目從不可能到可能,再到夢想照進現實煥發徒步活動中的大型亮點,敘述跌宕起伏,收尾欣慰愉悅。

      《一線駐村手記:厚土 鄉情》提供了一種奮發有為的鄉建書寫,這有別于上述鄉愁式鄉土書寫和療愈式鄉村書寫這兩種主流范式。放在二十世紀的中國思想脈絡中,鄉建是其中頗引人矚目的關鍵詞。如思想家梁漱溟就著有《鄉村建設理論》,闡述鄉村建設必須依靠教育手段,通過社會組織的重建和現代科學生產及生活知識的灌輸,來解決中國的政治問題和促進農業經濟的復蘇與振興,使中國逐步過渡到真正以民為主的現代國家,并由農業引渡到工業化。梁漱溟的鄉建思想無法通過政治實踐而普遍推行,當代中國則轟轟烈烈地展開從脫貧攻堅到鄉村振興的偉大事業。《一線駐村手記:厚土 鄉情》書寫的是當代鄉建,秉持的也是鄉建的立場和態度,書寫欠發達地區基層財稅乏力,但也體現各級和各界在努力籌措力量。不同于鄉愁式書寫,鄉建的奮發有為,既不丑化,也不美化,而是努力直面現實問題本身。駐村干部直面的,就是方方面面的現實問題。《一線駐村手記:厚土 鄉情》通過四條線索,全方位地呈現了這種厚重、豐富而又駁雜的現實。本書沿四條線索展開,其中兩條顯性線索:1.幫扶資金項目一至六批的搜集—申報—實施—完工;2.東山古樹生態園謀劃—規劃設計—立項招標—落實施工(從不可能到實現可能)。兩條隱性線索:1.父親患有肺氣腫重癥—病重—醫治—去世(體現親情鄉情的可貴);2.疫情防控—落實—轉變—結束(體現一手抓發展一手抓防控和人民至上)。這無疑較為開闊、多維度、多層次地展開了鄉建經驗的內在性。

      這種多維性就體現在,它不僅正面地書寫鄉建,同時也側面地保留了很多包括民俗和鄉建者心靈史的內容。如2021年12月16日記敘“東山村民俗盛事”、2021年1月31日“借民間習俗祝豐盛民安”、2022年3月6日“葬禮聲中思考民俗與鄉村治理”這些都并非直接的鄉建書寫。但這些正是鄉土中國的重要構成。所以,大海用一種寬闊的眼光在看鄉建。他大概秉持這樣的態度:不了解鄉土,無以談鄉建;不了解農民,無以談建設農村。鄉建是理解鄉土內在性之后順勢而為、因勢利導的主動作為,而不是居高臨下、生搬硬套的被動行為。

      因為帶有工作日記性質,而且先用手機口述記錄再用電腦整理修改,《一線駐村手記:厚土 鄉情》的內容綿密翔實,非虛構的記錄價值可能更醒目。盡管如此,作為文學敘事的非虛構,作為寫作經驗豐富的作家的作品,《一線駐村手記:厚土 鄉情》仍然閃爍著思想的微光、語言文字如同河流般優美流暢,遠比許多工作日記更為好讀、更具審美性。而且,它還提供了一種書寫鄉土的務實的、文化的鄉建立場。今天要重構一種具有現代性和未來性,既能見證現實,又具理想感召的新鄉村書寫倫理,我們應該建立的是一種更加豐富、更具彈性地想象世界的方式,而非一味將鄉村浪漫化,在鄉村和城市之間建立一種簡單的價值翻轉。鄉土社會作為一種社會形態,既鑲嵌了并不必然被時間所淘汰的價值,也深埋著跟現代社會生活不相匹配的思維和質素。因此,今天所談的鄉村和鄉土,乃是一種基于當代中國鄉村經驗的新鄉土,它不應該是對傳統鄉土毫無辨別的迎駕和還魂,不是對所有鄉土價值的景觀化、浪漫化和無條件復魅。大海的《一線駐村手記:厚土 鄉情》無疑在這方面做出了重要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