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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坡地手記:小楊老師和她的大學》:樹與傷口
      來源:文學報 | 邢姝婷  2024年07月21日09:15

      一直以來,何大草的創作題材被評價分為兩類,一類書寫古人,如《春山》《盲春秋》,一類書寫青春,如《刀子和刀子》《拳》。而在他眼中,這兩類書寫都有一個共同的指向,那就是青春,“青春期的人和人類的青春期,夠我寫上一輩子”。

      《坡地手記:小楊老師和她的大學》同樣是一部指向“青春”的小說。如果以年齡來看,小楊的青春期乏善可陳,普通的長相,普通的成績,普通的稟賦,寂寥無聲的成長。唯一可說的一點是關于同桌吳佩虎。倒是吳佩虎的老舅爺,他教給了小楊畫畫,小楊從此有了一支筆,她寫,畫,張望整個世界,讓平淡如水的青春有了一些不一樣的記錄。

      如果一定要定義青春,那么小楊的青春應當從擁有這支筆開始。

      到了坡地,普通得像要融化在人群中的小楊仍舊落落寡合地獨自行走著,有話非說不可,她就寫和畫在手記里,某個涌上心坎的念頭,記憶中浮現的片段,或是能讓她停留幾分鐘的芝麻小事。下筆時,她把所有的“我”,都寫成了“小楊”。這樣,她就和“小楊”隔了一小段距離。鄉愁和思念也失語,成為了畫在紙上的故鄉水和記憶里的紙煙味。唯有對世事真心的一點在意,讓她用筆寫下老舅爺的故事,也讓她誤打誤撞地成為了教寫作的老師,自此成為小楊老師。

      小楊老師也還是那個普通的、訥言的小楊。

      她學不會迎合,做不到合群,更難以作偽。第一堂課,小楊便站在講臺上說:

      “優美是一個陷阱。《荷塘月色》的不好,就是它太優美了。”

      語出驚人。

      小楊寫作憑的是近乎直覺的“白描,細節,克制”。正如《春山》中何大草借王維之口說的“妙喻不如笨喻”,“笨喻不如不喻”。樸素,真實,寫出本來的面目,是小楊的寫作要法,也正是《坡地手記》的氣質。三五筆間,一向那么不起眼的小楊身上那層看似輕巧的薄殼就此掉落,方露出她內在堅韌倔強的底色。不迷信權威,不追名逐利,不巧言令色,并非她不懂不會,而是不肯不愿。小楊仍用一雙眼,一支筆,寫,畫,觀照世相,用老舅爺教她的方式:如實地描繪一切,不欺人欺己;沒有相同的兩片樹葉,各有各的命,有人急著仰頭想要生長得高大,有人低頭看見草上露珠,你要允許有人愿意這樣活著。

      坡地的生活舒緩起伏,但也并非小楊的凈土,有人好心,想推她一把;有人自負,看不慣她的異色,排斥她或想同化她。而小楊始終有自己的姿態,任人事紛紛,她如金庸筆下的主人公長嶺遇雨,在大雨中仍緩緩行去。

      小楊的溫和中是帶著如此俠氣的。

      文學院教授來批評她妄論經典,她誠惶誠恐,但即使小聲也要說,“不對”;課堂上被同學質疑,她迎著目光微笑著講“我為賢者諱,比你有教養”,擲地有聲;主任勸她向學院道歉認錯,她做不到低頭,干脆找起了新工作;被人欺騙,小楊回想自己在其中并非沒有愉悅,于是一筆勾銷。

      小楊的這點俠氣并非來源于無畏無懼的勇敢,相反,她遇到事常常會打退堂鼓,恨不得扭頭就跑。然而小怯而大勇,有時,順著人潮激流勇進是一種容易;洞見自己的內心,寧可退一步轉身,反而需要莫大的勇氣和力量。正如何大草寫下:“她不知道,在認真、努力地退縮時,自己其實正一步步向前。”

      《坡地手記》的作者有時是何大草,有時又恰恰好像只是小楊的信筆閑書,故事和人物模糊了界限,在坡地的四季中流動了起來。寥寥幾筆除了小楊外,也勾勒出群像的模樣,王桐、吳爺、蔣賢、曾子榮……人物和人物之間一切都淡淡的,像王維詩中“隔浦望人家,遙遙不相識”一樣。看得到形色各異,世事紛雜之外,有人和小楊一樣逆著人潮緩行,一面在熙攘世界里灰頭土臉,一面懷珠抱玉。

      何大草在跋中提到杜甫《贈衛八處士》中的一句: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是人世漂泊中難得溫情的一個停頓。這停頓是小楊墻上釘著的吳佩虎照片,是吳爺和小楊烤苞米的夜晚,是小楊和王桐在紙上告別的最后一眼,是長鏡頭之下這些愿意這樣活著的人們,在燭光映照下偶然窺見彼此傷口的一瞬,明滅之間。縱使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坡地手記》是為這樣的人,這樣的一瞬寫下的書。

      書中一句話貫穿了始末:寫好一棵樹最好的方式,是寫出樹的傷口。

      是寫作要法,也是生命哲學。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每一棵樹,如同每一個人,枝干的形態各異,總有風霜雨劍留下的傷口。傷口并非一定是憾事,沿著傷口流淌出的汁液是清白豐沛的,是一棵樹、一個人最內核的生命力。直至結痂,樹仍生長,人仍緩行,傷口成為使之獨一無二的胎記,帶著過往的經歷,迎向源源涌來的未來。

      (《坡地手記:小楊老師和她的大學》何大草/著,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