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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潮生兩岸的80年代詩學
      來源:中國藝術報 | 王徹之  2024年07月19日08:51

      “在1980年代寫詩”系列一共分兩冊《明月滄海的高蹈腳步》《這一夜碧溪潮生兩岸》,分別記錄了在上世紀80年代開啟寫作生涯的兩組詩人的作品。讀者可能會感到好奇:為什么是80年代?這些作者并不都出生于80年代,有的甚至可能出生于20年前。而兩本書中選錄的作品,也不都是寫于這十年之間。在我看來,這些問題的答案,不是堂而皇之80年代對于當代詩歌的重要性,也不是單純地憑借一種文化懷舊的落寞的英雄主義氣質,給那個風起云涌的時代中的文學弄潮兒排座次列碑傳,更不是幫助如今業已功成名就,以及沒那么功成名就的老一輩詩人們回憶自己的青春往事,把他們詩歌作品的歲月遺珠拿來把玩示人。最好的答案,其實就是閱讀這本書。

      本書與其說是對和那個年代緊密相關的詩人們的一次展覽,毋寧是說對他們的詩歌作品采取一種以文學性為主要衡量標尺的作品精編。這本書既包含了依舊活躍在當前詩壇的高產詩人,例如像西渡、陳先發、沉河、胡弦、劍男、海男、張執浩等,也包括了一些如今已經退出詩壇,或者已經基本不再寫作的“退役”詩人。但是本書并沒有像一般文學史著述或者作品選那樣,把作者們按照重要性或知名度排列順序,而是幾乎對所有人平等對待,爭取把每個人打動人心、或對目下的漢語寫作具有積極意義的作品呈現出來。雖然如此,這本書在作品選擇上依然有自己的旨趣,比如其收錄的很多作品都隱現著80年代人文主義和啟蒙主義的輝光,例如草樹的《自行車修理行》對底層勞動者近乎白描的刻畫,以及《絞肉機》中流露出的,對超越繁重日常生活的美與理想的追求:“借一只妻子或母親的手/我們捏,捏,或許可以捏出/一個小小的宇宙:它們內部/苦味的大地上空重現鮮美的繁星。”賀中的《拖把即將洗清年末的冰凍歲月》的筆法介于象征和隱喻之間,隱隱暗示出經過蠻荒年代之后人們對新生的渴望。潘洗塵的《我從未相信鐘表的指針》的結尾宣稱“我只相信時間本身”,可以看作典型的80年代詩歌中對真理/時間的篤定。敬文東的《手指》寫道:“我愛黑色的田野勝過愛我的心臟”,《一字歌》寫道:“有一個人藏在我的血管里日夜呼叫”,分別回應了80年代詩歌風潮中梵高式的對存在之追問,以及惠特曼式的主體性之激蕩。存在主義對主體意義的反思和惠特曼式的詩歌自我意識的覺醒,在我看來,是80年代詩歌的兩個重要特征,這導致彼時的很多詩人都偏愛描繪情接天地、號令時空的“大主體”。但是敬文東的作品更為克制,例如《一字歌》在結尾寫道:“有一個人在追蹤腳印/求求你不要贊美也不要吐口水”,其語調顯然和詩歌開頭自我之歌式的呼喊迥然有別,更貼近90年代的日常化生活口吻,而且更為內省。

      本書選錄的另一些作品讓人聯想到昌耀們在80年代對于中國風景奇觀的注目。比如賀中寫藏地的短詩,以及藍藍寫的《沙漠中的四種植物》。但這兩組詩的視角更為理性,通過干脆的斷句、夾雜的議論、和對聲音節奏的掌控,以及大片的想象留白,與80年代的自然史詩風格相區別。在偏重于書寫自然的作品中,一些詩還回蕩著80年代拓荒和冒險式的英雄主義,這種英雄主義不光顯現為向自然探索的勇氣與開闊視野,也顯現為對詩歌或存在本身的信任。對于前者而言,沈葦的《異鄉人》《沙》,吳昕孺的《激蕩》都堪稱這一類型的佳作。對于后者,則有李建春《夜晚的風》,此詩寫道,“我知道你像我一樣/住在狹窄、臨時的屋子里/但是你在內心深處/總有一片開闊地/與我的詩相會”;以及劉輝的《紙上的大海》,寄希望于詩歌把沉重的肉身帶向理想主義的遠方。又比如娜夜的《幸福》開頭寫“大雪落著,土地幸福/相愛的人走著/道路幸福”,讓人想到海子詩歌中的幸福主題——由于對存在的積極信任,海子認為詩歌的內核是表達生命的歡樂,而對這種幸福的追求是寫詩的本質意義之一。在娜夜的詩中,讀者也會品味到類似的快樂。與娜夜不同,桑克的《鄉野間》和《海岬上的纜車》對個體和自然關系的審視,同樣流露出對生命的好奇與關注,卻更多注重對現代人渺小清寂迷茫的孤獨感的刻畫。

      除了上述兩大類作品,本書入選的另一類詩歌也需要讀者給予特別的重視,它們在不同層面上顯示出當代詩在80年代已經萌芽的歷史批判性,并在語用、修辭、主題等不同層面試圖深入對歷史的討論。沉河的《現實主義》不僅討論語言和存在的關系問題,也指出歷史是其背后運行的宏大背景:“沉重而柔然的/歷史,死亡凝聚著力量沉默著運行”。當然,這首詩中展現出的歷史觀并非80年代特有,而更像立足于詩人自己的詩學觀念和寫作體驗。在這首詩中,詩人對歷史的指涉很大程度上都作為潛文本和背景出現,但是其歷史感卻依舊有力。李潯的《釘子》看上去是從對事物的隱喻性書寫出發,寫詩人對生命的思考,但結尾寫“又是誰,把沒有階級的釘子/敲擊一直木訥的身體”,讓本詩在瞬間獲得強勁的歷史感,似乎身體不僅成為墻或肉體的隱喻,更成為了歷史的具象化標志。西渡的《雪景中的柏拉圖》更是將自然、歷史、語言、虛構、日常生活熔于一爐,其形式感體現出史詩的抒情氣質,造句時現80年代式的預言和斷語:“在這春天降臨的日子/太陽正向雙魚座走近”,但是本詩卻以強悍的結構能力讓抒情聲音趨于穩定,并將語調調至嚴峻,在眼花繚亂的修辭波濤中賦予文本意義的高度整體性。

      對于普通讀者,《雪景中的柏拉圖》即使細讀,仍然會稍顯難解,但在這本書中屬于特例。本書的絕大部分入選作品依然以平易、樸實的語言風格為特色,非常適合詩歌愛好者作為當代詩入門讀物,同時也能為研究者對80年代詩歌留給今日詩歌界的遺產提供不同角度的解讀路徑。在這篇文章里,筆者能展示的只是個別佳作,故而難免遺漏珠玉,或者管中窺豹不見全體。如果讀者對這本書進行反復翻閱,相信會對本書編選詩歌的豐富性有自己更為獨到的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