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固執又重舊情的鐘叔河先生
      來源:文藝報 | 汪修榮  2024年07月19日08:46

      在出版界,鐘叔河先生可謂大名鼎鼎,上世紀80年代他以策劃出版“走向世界叢書”蜚聲出版界,顯示了敢為人先的湖南人性格與膽識。鐘先生不僅是著名的出版家,還是知名的學者和散文家。

      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在珞珈山讀研時就久聞鐘先生的大名,由于年齡與地域的關系,一直無緣相識。畢業后入職江蘇文藝,從事出版工作,多年后,因出版的機緣,得以與鐘先生相識。

      我與鐘先生相識多少有些偶然。十多年前,有一段時間,因單位封面設計的事,我與朱贏椿兄過從甚密,經常到訪南師大隨園的書衣坊(現隨園書坊),邊談封面,邊喝茶聊天。那段時間是我與書衣坊合作的蜜月期。我與朱贏椿兄合作過很多書,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兩本,《不裁》和《蟻囈》,2007年和2008年先后獲得了“世界最美的書”的稱號,那兩年可謂贏椿兄的高光時刻。《蟻囈》是他與夫人合作的圖文書,我擔任的責編。由于連續斬獲“世界最美的書”大獎,贏椿兄一時聲名鵲起,慕名來請求設計封面的作者越來越多,一時門庭若市。2007年的一天,贏椿兄拿著一本打印的書稿說是鐘叔河先生的,問我有沒有興趣。我久聞鐘先生大名,也很仰慕,當看到書名《記得青山那一邊》時,一下就被書名吸引住了,我表示了特別的興趣,馬上說我來做。當時書稿尚未確定出版社,至于書稿緣何到了書衣坊,我并未打聽,我猜多半是熟人或朋友介紹來做封面的。就這樣,因為《記得青山那一邊》這部書稿,我得以與鐘先生相識,并開始了交往。

      經贏椿兄介紹,我很快與鐘先生取得了聯系,并告訴他我對他的敬意和對書稿的興趣,希望他能把書稿交由江蘇文藝出版。那時我已經任副總編輯六七年時間,和許多名家合作過,為尊重起見,我表示將親自擔任這本書的責任編輯。鑒于江蘇文藝的影響,鐘先生很爽快地答應了。那時常規的聯系方式都是電話。電話中,鐘先生中氣十足,聲如洪鐘,雖未謀面,湖南人的性格與豪爽便從電話那頭傳了過來,如見其人。這部散文與鐘先生以往那些說理論學的文章有著明顯的不同,以記事懷人為主,情感真切,極有溫度,從中可以看出鐘先生人生和性格的另一面,這也正是我喜歡的風格。本來打算盡快推出,后來因其中有篇文章有些不合時宜。我提到了我的擔憂,希望鐘先生理解,并建議他稍作刪改。鐘先生很干脆地拒絕了,而且態度堅決:要么按原樣出,要么不出。出于對鐘先生的尊重,我只好無奈地放棄。至今想起,仍深以為憾。

      第一次合作無果而終,我自然十分惋惜。此后很多年,我對此仍念念不忘,也時常想起《記得青山那一邊》這個充滿詩意的書名。第一次合作失敗后,我也未敢太多打擾鐘先生,其后的一些年,中間斷續有些聯系,多半是出于禮貌,但一直未能找到合適的選題。2003年,我陸續策劃了“大家散文文存”“百合文叢”等幾套名家散文,在市場上取得了不俗的業績,我也曾想將鐘先生的散文列入其中,但最終又放棄了。在我看來,叢書固然有叢書的規模與氣勢,但叢書有時也會湮沒作者的個性。我覺得鐘先生作品的最好呈現方式是單獨出版,這樣才能彰顯他的個性與風格。經過慎重思考,我打算單獨為鐘先生出一本真正意義上的散文,文章從他全部散文隨筆中精選。為了做好這本書,我決定親自選編。2017年,已經有了成熟方案后,我再次致電鐘先生,把這個設想告訴了他。再次與鐘先生合作時,距離上次那本合作未果的《記得青山那一邊》已經過去了差不多十年之久,十年之后,我仍然想出他一本書,這一點多少出乎鐘先生的意料,他被我的執著和誠意所打動,幾經溝通,終于欣然答應了。

      為了不辜負鐘先生的信任,我幾乎瀏覽了他所有的散文隨筆,并根據我對市場與讀者的理解以及策劃經驗,從中精選了一部分有代表性的散文隨筆作品,并把目錄發給鐘先生把關審定。鐘先生在我擬定的目錄上認真做了增刪,最后才確定了正式篇目。出于老派文人的嚴謹和習慣,凡是涉及書稿的內容,電話之外,鐘先生還會給我寫信,以文字的形式予以確認。新世紀以來,已經極少有作者給編輯用紙筆寫信了。信是寫在一種十六開的筆記本的紙上,圓珠筆,字跡工整。鐘先生對這個選本極其慎重,他自己為此也專門擬了一個選目,有70余篇,并與我的選目做了對照,發現我選的文章中有50多篇與他的一致,為此他專門寫了一封長信,并附了他的選目,表示“英雄所見略同”。這封信后來被收入了2020年出版的《鐘叔河先生書信初集》中,成為我們合作的見證。

      為了這本書,我們電話、書信反復溝通了多次,選文目錄才最后確定了下來。后來為書名的事,我們之間產生了一些分歧。作為一個老派文人,鐘先生為自己的書取了個很傳統的書名《念樓集》,這顯然不符合我的出版意圖,我希望這本散文隨筆能更多地走向市場,走向年輕讀者,我把我的設想和對市場的理解坦誠地告訴了鐘先生,希望得到他的理解與支持。幾經溝通,最終他很寬厚地做出了讓步,保留了念樓二字,采用了一個折中的書名《念樓隨筆》。這是一本精裝的散文集,基本囊括了鐘先生文學味較濃的代表性散文隨筆,包括曾經收入《記得青山那一邊》中的大部分文章,多少也算彌補了多年前未合作成功的缺憾。這本書出版后,市場和讀者反響良好,鐘先生也很滿意。2019年,《念樓隨筆》榮獲浙江報業集團舉辦的第七屆“春風悅讀”年度致敬圖書獎。由于鐘先生年事已高不宜遠行,我代表出版社到杭州與會,并代為領獎,事后把獲獎證書寄給了他,鐘先生十分高興,算是為這次合作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同年秋,為宣傳導演張紀中的新書《人在江湖》,我代表江蘇文藝專程去長沙和張紀中一起參加華為、掌閱等公司組織的宣傳營銷活動,其間專程去拜訪了鐘先生。得知這個消息,江蘇衛視專門派出了一個采訪團隊,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鐘先生。鐘先生門楣上掛了很小的念樓二字,顯得十分低調尋常。家中書架上擺滿了琳瑯滿目的書籍。鐘先生雖然名滿天下,卻并沒有多少架子,與大家合影聊天。后來我才知道,念樓原來就是他所住的20樓,廿樓,按照湖南人的方言就是念樓,一個樸素的書齋名,卻又讓人聯想到讀書念書之樓。

      由于疫情和工作的緣故,其后幾年,我們聯系漸少。2023年10月,由于《念樓隨筆》版權到期,單位小伙伴希望與鐘先生續簽合同,因為與鐘先生不熟,請我給鐘先生打電話。幾年不見,鐘先生已經92歲高齡,電話中聽起來聲音已不像前幾年那樣聲如洪鐘,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鐘先生解釋說這兩年身體出了一點狀況,已大不如前,但他仍堅持讀書,有時在床上工作。對于一個90多歲的人來說,鐘先生真正做到了活到老,學到老,工作到老,僅這一點就令人肅然起敬。問候之后,我提到《念樓隨筆》續簽的事。鐘老謙遜地說他真正意義上的散文并不多,有幾家出版社近來紛紛向他約稿,有的已經簽訂了合同。本來《念樓隨筆》到期后,他已不打算與江蘇文藝續簽,擔心同類選本太多太濫,給讀者和出版社帶來不必要的負擔。但如果我們希望續簽,考慮到這個版本最初是與江蘇文藝合作的,江蘇文藝為此付出了很多勞動,他自然愿意續簽,并對我們的誠意表示了謝意。明明是鐘先生支持出版社,他卻再三向出版社表示謝意,體現了鐘先生老派文人的謙謙君子之風,也是他為人厚道的地方,每每想起不由肅然起敬。

      (作者系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原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