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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4年第7期|楊知寒:飛煙(節選)
      來源:《長江文藝》2024年第7期 | 楊知寒  2024年07月24日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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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3年夏,非典得到控制,街面上丟棄的口罩多了,吳迅摘掉紗巾,也露出光光的長脖子,和比脖子更燦亮的一串金鏈。當天她和孟還潮挽著胳膊,步行在四車道的路邊,不是指指這個樓,就是過去的某輛車,咬耳朵說話,內容不外是,這里需要整頓,需要改變,要引起更廣的關注,而眼下處處不足。她建議當記者的丈夫,在疫情過去之后,加大力度,抨擊社會上的不公,作為妻子,她做好一切準備,像個革命黨人的家屬,愿意隨時步入茫茫大雪,走向西伯利亞。孟還潮扶她站住,吳迅鞋里進了石頭,他看她邊單腿蹦著,邊露出堅毅神色的半張臉,也深受鼓舞,覺得能做的還有許多。一輛摩托停在面前,下來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問孟還潮是不是記者。孟還潮伸出手,說我是,您有什么問題?他沒想到自己已經這么出名了。吳迅抓著脫下來的高跟鞋,算平穩站住,期許地看倆人談話。小伙手沒握,上前一步,衣服下掏出水果刀,對孟還潮說,摘表。孟還潮沒反應,小伙又對吳迅說,還有你的項鏈,戒指。你倆的皮夾子,快。孟還潮說,你是不是瘋了,這是白天。小伙把刀頂在吳迅前胸上,輕蔑地看著孟還潮。他只能開始摘表。吳迅一動不動,說,你別這樣,你還年輕。你叫什么?我們興許能幫你。小伙幫她扯鏈子,吳迅嗷了一聲。妻子的一聲嚎叫,讓孟還潮開始反擊,他剛踢上小伙的腿,就被反手扎了肚子。

      三人都停頓了會兒,吳迅張嘴不出聲,孟還潮知道該捂傷口,又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被扎了,憑借經驗,他想把小伙的特征記住,覺得氣息熟悉,小伙等的是啥則沒人知道。他最后撂句話,想想你得罪誰了。摩托一走,樓還在原來的位置,車一輛輛過去,等燈的等燈,按喇叭的按喇叭,廢口罩風滾草一樣跑在寬闊的路上。被孟還潮摘下來的進口手表,掉在地面,還走著字兒。

      那塊看似貴重、實際價值不高的手表是孟還潮父親的遺物。孟還潮父親在去世前唯一一次出省旅行時,從街邊買來,稀罕上頭的外國牌子,給孟還潮時,實話實說,承認是塊兒假的。孟還潮遍覽資料,堅信是滿洲國時留下的東西,直到表在一屋子記者的辦公室內傳遞欣賞時,被婉轉相告,信你爹的吧。說話的人和孟還潮父親歲數差不多,是帶他入行的老師傅,老記者。老記者心懷樸素的工作操守,兢兢業業,不冒進不造假,見天報道豆油多少錢一斤,論誰去打聽,豆油實在就是多少錢一斤。孟還潮在豆油里泡著,覺得新聞價值沒得發揮。他從省內高校畢業,出身清貧,志向遠大,和一樣是大學同學的吳迅在被窩里更有話聊。兩人常聊到月上柳梢,聊到耽誤了造人,卻眼含熱淚,頭頂在一處,懷抱著物主造物,必無辜負的信念。吳迅告訴他,其實她們單位,現在每月開一千也費勁了。孟還潮不理她的,蹬自行車從臺里天天往外跑,回家就寫稿,直到天亮,給吳迅留下個信封。抓著信封里臃腫的一塊東西時,吳迅不敢拆開,怕是不鳴則已的丈夫留下的不辭而別。打開后,有一串金項鏈,一個金戒指,陽光一照,閃光閃芒。她戴上,都正合適,還留下一片紙,上面是孟還潮大開大合的書法,叮囑她,茲不泡水,看不出來。

      孟還潮用筆和電波里的聲音幫助過多少人,沒有統計,但所得的回報,一定比他幫助過的數量少。在臺里其他人看,孟還潮做的太夠,評優不給他給誰,就算平時趾高氣揚點兒,也合乎做派,清流嘛,社會良心嘛。在老百姓心里,評價只能更高。孟還潮電話從沒點名報過,久而久之,聽眾打進電話,也會先問,是孟記者不是?不是,他們就不太信得過。孟還潮單槍匹馬闖食品廠那天,吳迅在單位不住畫十字,別人見了,問她,迅,你信教???她搖搖頭,在空表格上寫幾行阿彌陀佛。那天下著雨,送孟還潮過來的面包車都不用人攔,死活不湊前。司機問他,有沒有啥暗號,看了好報警。孟還潮說,他們有狗,你聽狗叫厲害了,就報吧。司機說沒用,你進去狗就得叫,都是黑背。他說,那你聽我叫吧,豎耳朵聽。下了車,孟還潮用兩包中華打點看門的,說被親戚介紹過來,第一天報到,想進廠找找機會??撮T的收下煙,問身份證呢,先交。孟還潮交了岳父的身份證,對方一看1949年生人,問他到底來干啥。他說,剛從社會大學出來,實在找不上工作。先拿這張頂著,行不?我進去疏通疏通。我家這煙老多了。放他進去,工人們端著臉盤大的搪瓷碗,給廊下的四五只黑狗喂飯,見有生人,狗群高低聲部開嚎。孟還潮一驚,大腿內側的錄音筆差點掉出來,用手按實,小跑進門里避雨。給他安排的活兒是裝貨。孟還潮像個貨似的,被三五個人轉交,最后跟到一個老頭背后,讓帶著,進庫房。滿地大缸,缸里泡著顏色曖昧的水,間或浮起肉塊,工人們通馬桶一樣按下去,都沒戴口罩和手套。他聞見股熏鼻子的氣味兒,問大爺,叔,這味兒聞多了,有影響沒?大爺橫他一眼,我三十七,你多大啊叫我叔。

      一回家,孟還潮濕漉漉的腦袋瓜被吳迅捧住,兩人對看半天,深深擁抱。洗過澡,他站在塑窗前,心血來潮,點了剩的一包中華煙里一支,咳嗽幾下,適應了它對成年人糖果般的麻醉。望著煙,孟還潮伸手碰碰,沒碰散,什么也沒改變,他笑一會兒,看到更遠的天空。兩條街外,那條在小城人視為腐敗象征遍布高級館子的街道,烹飪的炊煙同時飄蕩,蓋過了更遠地方的、即將被驅逐出現代記憶的煙囪呼吸。再遠是什么煙呢,二玻璃是小城人多要走向的終點站,火葬場一年四季,冒煉人的灰,那里還沒傳出投訴,他不必早去??筛瘮〗稚系臒?,刮回眼前,夜晚的觥籌交錯,建立在生活其中人的嘆息之上。電話絡繹不絕,他一一擱小本記下,沒那么緊急,直到有一個電話,冒出老太太的哭聲,說日本人小時候燒她家柴火,沒給她眼睛熏壞,現在那些樓底下烤肉的,快給她整瞎了。她是個半孤老太太,身邊就一兒子,兒子見天不著家,待不住,她一人掂對兩人的飯,不知能掂對到哪天。真瞎了,兒子到哪兒吃去?孟還潮記下號碼,多問了句,兒子多大。老太太說,屬狗,二十一了。他想了下,兒子也不小了,沒再說話,怕老太太繼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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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太其實平時眼睛也常濕潤,年輕時身邊總有人管,學會了把話咽死,眼下一人守一屋,沒人管,想說點兒什么時,會隨叨咕淌下眼淚。李全回來了,樓道響起他的咳嗽,屋里沒亮,母親大概睡了,推門見老太太在床上坐著,望住他哭。李全以為她身上哪不舒服,她愛惜地摸摸他手,捋他衣服,問剛才咋咳這么厲害。李全說樓外都是煙,跟哪家著火似的,他沒想到樓道也竄進不少,好在屋里還沒。家里門窗都牢閉著,空氣不流通,積聚的都是老人體味,這味道李全熟悉,聞著從不安心。他挺厭惡家里這股子氣氛,但母親畢竟只有他了。他沒固定營生,隔三差五回來一次,替母親解決點兒問題。家住二樓,樓下一溜燒烤店,烤什么的都有,入夜,燈火伴著笑聲,將成年人的牢騷嗑兒排煙一樣排到半空,可話是說不完的。越說越有,越說越想說,酒精激發人的性情,有時要到天亮,樓下飯店才在數錢的滿足里拉下卷簾。一條街道,沒人,有煙塵,誰見都要恍惚,影影綽綽,像郊外下起了重霧。

      他也解決不了母親的問題,試過,帶幾個小哥們,在黃昏店還沒開,服務員剛往街上放下桌子凳子時,迎上去,你一腳我一腳地踢翻。踢沒幾下,結盟的幾家店里都沖出人,將李全他們圍住。經營大順烤雞爪的老板,姓周,周老板對話李全,犯什么毛病?李全說你熏著我媽了。周老板說不能夠,我們挺環保的,都正規生意,你查執照啊。李全直哼鼻子,他估計周老板該挺上道兒的,都有兄弟,該知道怎么私底下解決問題。沒想周老板提出了報警。報啥警?李全邊上人問。周老板說,你們不是流氓團伙么?李全轉身走兩步,人群外他看看自己這伙兒,警察來了,流氓,真容易這么給定性。可他只想替媽出口惡氣。他擋不了人家做生意,改不了排煙的走向,那么周老板該給拿錢,讓他去買補品,給老太太有份心靈上的補償。一提錢,再沒道理,周老板叫服務員現在就打電話,李全說你打一個試試,來,用我手機。他跟小哥們兒喊,砸!李全想等大家有動手架勢的時候,再喊停,身邊卻誰也沒動,除了周老板的服務員。電話是瞧著他們,在柜臺上打的。幾分鐘后,警笛響起,隨警車來的,還有一輛黃面包。警察把沒跑的李全往車上帶,他不去,看了眼幾個潰逃的哥們兒背影,感到敗將的酸楚,眼一閉,瞬間想了挺多。黃面包上的人招呼他,不行上他這車。說話的人書生氣重,有點兒不怒自威的派頭,襯衫扣子系到頂頭,底下短褲配涼鞋。他說他是記者,有啥不滿,他倆可以先聊。警察同意,電話里聽說鬧事,他們來人挺多的,車上也擠。

      記者說,別低頭啊,沒審訊你。車咯得厲害,屁股坐下,說是沙發,一個窟窿一個眼兒的,都不趕李全哥們兒開的夏利。李全堅持低頭,向里側低,怕被報道。母親平時好聽新聞,他不想讓媽知道,兒子沒解決問題,還上了新聞。記者拽他,他抬手給扒拉走,說,再碰一下,我揍死你。他覺得記者還是怕嚇唬的,他現在血沖于頂,滿腦子怎么暗殺周老板,卻還要先合計到了派出所,鬧,還是老實。他選擇了老實的計劃,不吭聲,余光盯對方腕子上的金表。記者說,他們不會怕你,都有關系,就是我來,他們該頂也頂回去。咱平頭百姓,要以法爭權,簡斷截說,要占個理。李全說,你當我不占理。記者問,你不勒索嗎?李全一笑,他們說啥你信啥,還記者呢,回家報你那點兒豆油吧。提到豆油,記者也火,他在車上來回換位置,翹起來的腿,往虛空踹了。他嚴肅起來,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誰。李全說,別讓我知道你是誰,我報復心重。記者不明白,我哪兒得罪你了,瘋狗啊,逮誰咬誰?李全說我是瘋狗,我能不說話了嗎?你是人,你能不叫喚了嗎?

      孟還潮認識周顯聲,因認識,才一接消息,便跟著過來。坦白說,他挺喜歡這條街,過去這里是小城最整肅干凈的一片居民房,后來又變成最喪氣消沉的一片生活區,人們從廠里回來,不知道生活怎么繼續,拿出板材,最后一次蹭公家便宜,給車成鐵片,加兩排圓形小孔,上頭放肉和菜,圍道邊烤,做起小本生意。老記者帶他來采訪,當時,師傅和孟還潮說,要報道普通人的自食其力,歌頌生命毅力。煙火氣,就是力氣,烤的是肉,暖的是心。孟還潮拍下不少照片,今日,他把這些照片拿出和眼前的街道對比,沸騰更甚,規模再不能說小。可任何事情,哪怕多方獲益,也有受損的人群,老太太電話一天一個,問孟記者,啥時候拆飯店???吳迅給他端來咖啡,速溶的,孟還潮一天好幾管地喝,他跟妻子商量這件事,覺得食品廠一役,只是開端,往后著眼的,還該是具體對象的具體訴求,因個人是最容易被忽視,也最容易打動其他個人的。吳迅說,你這樣,我放心,飯店里有狗肉,沒狗,你去起碼沒生命危險。孟還潮說,絕人財路,就是動刀,動筆比動刀還狠,受法律保護。那幫老板指不定要怎么聯合起來,我們得先談談。

      頭次見周顯聲,他掏記者證,周老板二話沒說,讓人給外頭單設桌,還拉來一臺風扇,朝著孟還潮汗濕的前胸,開足馬力,猛吹。孟還潮咳嗽,說外頭煙還這么大,樓上可住人呢。周顯聲剛想遞煙,見提起煙,沒遞,說他也知道。但不做生意,全家就得喝風。我喝風,你喝煙,還是哪頭遭罪的問題。周顯聲拍拍肚子,落日底下,周圍沒人,居然聽得見周老板肚里河流一般,帶著晃響。他說,孟記者,你以為這是油水嗎?是酒水,我血都給摻了度數了,干我們餐飲的,比誰聞煙都多,喝酒都甚,我們掙錢,是有數的。孟還潮沒話應對,提出去看廚房,拍幾張照片,讓相關單位來檢查檢查。周顯聲起身,剛還江河水涌的肚子堤壩一般,橫絕在孟還潮身前。他說,你要曝光。孟還潮說,不拍照了。周顯聲還說,你要曝光。孟還潮想走,被周顯聲按住肩膀,都知道,新聞一出,接下來發生什么。曝出來,一定不合格,不合格,一定要關張。整改?整改要大錢,要把原本疏散在街面的飛煙,筆直拔出二十來米,排到居民樓頂最高,才最不影響居民。周顯聲給風扇抓起,照自己臉吹,吹得每個毛孔上冒出來的每點油光,都帶威脅。你還是不要得罪人。周顯聲說。孟還潮當天被烤了多久,才往家回返,他都蒙了。捂嘴一道兒,怕自己喊出救命的意思。

      不出一月,孟還潮喪命,送醫院時,被搶救一番,一番兩番,人被翻身,蓋了白布。記者們義憤填膺,推吳迅站到最前,老記者儼然她老父親,上前想摻一把,吳迅說不用,她站得住。除了犯人年輕,騎摩托來,騎摩托去,原為劫財,后沒劫到這些信息外,她貢獻了最有力一條線索,即那人最后說的,想想你得罪誰了。警方照此撒網,見天兒叫人問話,問來問去,發現方向太廣,從企業到個人,孟還潮年年打擊,主攻一個亮字,曝光之后,都有裁處,被裁處的都心懷怨恨。犯罪心理學在孟還潮這兒沒用,當犯罪心理太多,感覺孟還潮被殺,都有點兒犯眾怒的意思,屬于眾愿。

      有時候他會覺得自己像個忙碌的燈神,什么人給他擦拭一下,就得去滿足什么人的愿望,孟還潮心神蕩漾,進老太太家屋子時,矜持挪動雙腳。老太太問他喝水吧?他道聲謝,得和群眾打成一片,因此水要喝,話也要講。看著老房子里各式擺設,孟還潮恍惚回到小時候和父母同住的片段,放在立柜最上頭的黃毛小狗,似乎每家都備一只,那狗直眉愣眼的,不可愛,但招人心疼。還看著鞋柜上有兩雙黑運動鞋,在老太太的一眾布鞋里,顯不出精神,像穿它的年輕人,也提早進入老態。孟還潮問,大娘,兒子去哪了?老太太說她不知道。記憶里打兒子高中畢業,對他的下落便再說不準,她補一句,兒子挺惦記她的,常來。孟還潮說,有人照顧就好。他本來能說不少寬心話,可在這樣的氣氛里,老太太手足無措,剛遞來茶,又在屋里轉悠上,有沒有什么零食瓜子,能給記者同志吃吃。他的表達受限,除了公事公辦盡早進入程序,沒有別的。孟還潮擰開錄音筆,掏本子,準備再記點兒什么,讓老太太先坐。她沒坐沙發,坐在對面的折疊椅上,眼睛濕漉漉的,似掛了一張青色的膜,不太眨動,嘴皮一直哆嗦。他說,大娘,不要緊張,咱閑聊天兒。老太太說,聊吧。他問,煙從什么時候開始有?老太太說,三四年前,得有了。我不是事兒多的人,忍挺久了。他問,具體影響生活哪些方面?老太太說,嗆嗓子啊,熏眼睛。你看我這眼睛,你看不著,我近點兒你看。孟還潮說不用,看得著。老太太說本來她生活作息,挺規律的。自從樓下起煙,晚上她就不能按點兒吃飯了。四點樓下開始放煙,放到夜里十二點半,十二點半她才開火做飯,餓出胃病了。他在老太太指引下往廚房去,狹長的一條通道,灶臺之外是更狹長的過人地方,開窗就是煙,做飯時候不開窗,煙也彌漫。老太太哭訴著,樓下吃串,我家不開火,都得開排煙機。我白費多少電?孟還潮看表,快四點了,他可以磨蹭一會兒,等待屋子里發生老太太講述過的神奇效果,他后悔沒帶點兒吃的東西來。過會兒他倆只能在煙里各自熏下眼淚,還餓著肚子。

      老太太說,別坐這兒啊孩兒,窗臺冷。孟還潮一愣,當他弓著身子,想看清外頭的變化,看到周老板拖著椅子出來了,在街上指揮擺放?,F在他明白老太太眼睛已經壞了,加上記憶不好,也許出了這門,她記不住孟還潮是誰,只對聲音有信賴,她還將不斷撥打孟記者的電話,催他解決問題。他從漸升的煙霧里拉起老太太手,那是只干巴巴的手,挺小,帶她走出廚房,到能讓人不太咳嗽的地方去,轉了幾圈,最后轉到門口。老太太說,你喝水。水杯還放在茶幾上,蓋子半開,一些熱騰騰的水珠掛在搪瓷壁上,現在他能清晰地看到不少事情,新聞最動人的地方,是它最不像新聞的地方,人與人,感情的細節。走出老太太的家,樓道一片死寂,聲控燈一亮,煙在光中起落,孟還潮照例捂嘴,不想再有咳嗽。

      周顯聲三個字被孟還潮記下,畫圈,引出箭頭,引到煙字上。不能歸罪一人,可老太太只記住了周顯聲周老板,因兒子念叨過,總有一天,要找周老板算賬。孟還潮沒細問老太太兒子是做什么的,這樣的問題不會得到清楚回答,只徒增一個母親的傷心,他有職業素養,不想割沒有必要的刀。而周顯聲很快給他打了個電話,在報道出來的第二天,孟還潮一直等著他。下班后,看見周顯聲沒開車,身邊也沒帶人,他以和先前見面全然不同的精神,在電臺樓下殘疾一樣地站住,張口便是,謝謝你啊,大記者。孟還潮問他要不要上樓去說。對方搖頭,不會對你干什么的,今天我來,代表我們五家燒烤店,都關張整頓了,都要想再開張,得掏三萬塊錢,我們一齊給你鞠一躬。周顯聲彎腰,身邊一走一過,看見這一幕,跟孟還潮打比劃問,用幫忙不?孟還潮給他領到遠點兒的地方,旁邊餃子館的臺階前,兩人坐下,周老板的肚子兀自晃蕩,他今天該喝了不少,酒臭味重。孟還潮說,鞠躬沒用,埋汰我更沒用。周顯聲說這怎么是埋汰呢?是尊敬。遺體告別,必要的尊敬。孟還潮還看著他。周顯聲笑,說,你這一天很快了,你應該知道。孟還潮說,打聽打聽,我怕威脅嗎?他說你不怕,打聽過??晌矣X著,人總該怕點兒什么,要是你不知道得罪誰了呢?不是誰都像我,會當面來找,跟你說我要走了,店一關,我帶著老婆孩子回外縣。周顯聲不出現在你面前了,你猜誰會出現?孟還潮心跳加速,不知道表沒表現出來,像和吳迅一直提心吊膽的畫面,從夢里跳出,正越發清晰。他換了個思路,誠懇地,叫對方大哥。大哥,其實我救了你。你那店繼續開下去,會出事,我有消息,你真的會出事。周老板發出兩聲嗨嗨,顯出不信。他們都轉開頭,孟還潮突然想起父親曾說給他的一句話,當時父親對著病床外人來人去的日常,單方面宣布他自己的發現,說人不是想明白了,才覺得無所謂。孟還潮背上發涼,聽得認真,父親又說,是覺得無所謂,就能想得明白。

      李全回家前跟母親沒打電話,在外面喝了酒,進門倒沙發上,本想睡一會兒??匆娮郎嫌胁?,放涼了,正解口渴,大口大口灌著,母親聽聲走出,膽怯地問是誰。他說還能誰,你小兒。老太太從臉上拿下口罩,他好奇她哪兒來的這玩意,母親說別人給的,一個好人。李全說,少跟生人打交道,騙的就是你們。老太太在他身邊坐,依偎兒子的時候,她簡直變成小姑娘,李全像她一個叔,一個大爺,她樂意聽他教育她,這都代表關心。偎了大概有五分鐘,李全打呼嚕了,她給他脫鞋,讓回屋去睡,推動的時候,從兒子兜里掉出一把刀,她嚇一跳。李全看看刀,看看媽,擦了口水,給刀重新收好,問現在幾點。她從煙霧判斷,六點多吧,正是樓下生意好的時候,孟記者一小時前從家里離開,事兒解決不了這么快。走前他跟她保證過,這周會有報道,今天周二,還需要時間。李全問,誰是孟記者。老太太說,社會良心,挺負責任一人。他來幫咱們解決煙的問題,交他吧,我信他。李全晃晃腦袋,家里來了生人,他可能還喝過了生人喝過的水,有點兒犯惡心。他摳摳下巴上長出的痘粒,說記者沒好東西,他見過幾個,穿金戴銀的,那大手表,晃晃蕩蕩,都可能裝了。老太太說這個不一樣,這個剛拿了十佳什么記者大獎,還拉她手呢,可隨和。說著,她把手伸出,抓兒子的手,仿佛讓他感受,從自己體內傳來的信賴的力量。李全沒有接收,他正惡心厲害,把剩的茶水潑地,又將兜里刀攥緊一些,分量往心上壓來。

      - 3 -

      那幾天,人人心口壓著石頭,都瞄著吳迅,有偵查意思,只要她崩潰,他們便準備響應,該鬧的鬧,該爭的爭。吳迅不是不想哭。夜里,她清醒地坐在床上,不看身邊的空枕頭,看窗外沒有星辰出現的天空,手上念珠一樣盤著孟還潮留下的手表,盤他逗留其中的一股子靈魂,堅信使命在身,她就是傳續的人。天空沒有訊息,世間一定存在某種指引,于是她找方法,在孟還潮留下的本子上,名字不少,有些她記憶深刻,有些全然陌生,可只要是他寫下的,都跟嫌疑的尾巴。她自說自話,老公,我摘下了二十個名字,寫在二十張紙片上。我現在準備扔表,扔到哪個,找警察調查哪個。我扔了——紙片落在她席坐的床前,手表扔去,沒發聲音,睜眼看,表落在紙片間的空隙里,像一次失敗的套圈。她又換些名字,扔幾次,幾次不中。吳迅終于哭喊,質問孟還潮的靈魂,為啥這么怕事兒?他可以說出來的,她不怕被人報復。金表到底沒給她答案,像孟還潮也總深夜思索,偶爾才吐露心聲。她想起一些片段,孟還潮蒼白著臉色,站在家中某個位置,他不抽煙,每次點煙,讓風吸走了大半,看煙霧飛起時,他似也輕盈。

      吳迅化好妝,揣著孟還潮的金表和筆記本,在翌日早上走進派出所大門,警察都熟悉她,他們壓力挺大,也像個閥門似的,等著吳迅來擰。她在小房間坐下,翻動本子,神態嚴肅,自然和環境融為一體,像個便衣,更像來指導工作。不斷有人進門,給她拿水,把屋里空調打開,人聲在后議論,提議注意點兒門口,別讓輿論發酵。吳迅喊聲,你們來。警察進來兩個,問大姐什么事兒。她說,我貢獻一條重要線索,這次不會錯了。他們聽得專注,多叫幾個人進,一時片刻,房間里起了會議的意思,警察們面對記者遺孀,就像面對刺頭孟還潮,準備著對方提出難辦的問題,用謹慎一一化解。門虛掩著,吳迅眼盯著外頭,問,周顯聲,你們查過沒有。警察松口氣,說不是他。吳迅問,怎么不是?警察說,當天他在外縣,我們早盤問過,沒作案時間,也沒雇兇的條件。僵持了幾秒鐘,吳迅扯開難看的笑容,咧嘴,抱膀呲牙,說不可能。警察說,真不是。大姐,你是個冷靜的人,要相信我們的能力。吳迅眼睛瞪住,還笑,堅信事情不對,她知道就是他。說孟還潮前陣子最害怕的一次,就是見周顯聲后回到家。他雖沒跟她說,可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丈夫,他很怕。警察也很害怕,不是怕工作失誤,怕吳迅這張臉,她沒吵沒鬧,可就讓人覺得,她能吃人。

      吳迅撐桌子,站起來,下令抓人。警察讓關門,有一個反復說,你先坐下。吳迅嗷一嗓子,等著門被突破,能看見過去得到丈夫幫助的勞苦大眾突然出現,和她一道,攻陷真相的封鎖。年輕警察破門闖進,叫隊長出來。吳迅指住對方,不要想跑。隊長正常工作,聽手下匯報,回她面前,如釋重負說,抓著了。吳迅念阿彌陀佛,抓著姓周的了?隊長說,是個小伙。體貌特征都和你提供的兇手吻合,自己也招認。昨天才抓的人,沒結果,就沒通知你。吳迅說,我不信。隊長說,信不信,你來認認。轉了幾條走廊,審訊室里,欄桿后坐著一人,肩膀窄瘦,穿褐色T恤,撐不起來,他身體根本也撐不起那顆過于膨脹的大頭,發型又炸又亂,眼睛半被遮蓋。隊長說,抬頭。吳迅看了,快速閉眼,兇殺發生時頭頂的烈日迅速回照,她有點兒晃,被及時扶住,還在說,不用攙。吳迅問,我能湊近看嗎?警察說,也不用,這你看不清楚?小伙噗嗤一笑。他抬起來的臉上,顯露困惑,覺得都挺可笑,表演毫無意思,但別人演了,他就獻出反應。

      警察問,是不是他。吳迅沒回答,她一眨不眨地看小伙,小伙坦蕩,回望過去,看一個對自己饒有興趣的陌生人,越看越樂。吳迅問,你是周派來的吧?小伙搖搖頭。吳迅說,不要死扛,江湖義氣救不了命,拿點兒錢也不夠養你家里人的。你有家人,是不是?小伙看向警察,他的確不認識吳迅,以為這是女警,將已經問過的問題再問一遍,算作戰術。警察讓吳迅先走,能確認就好,偵查交給他們。吳迅說,我問最后一個問題。小伙抬抬手銬,讓她問,我愿意和女的對話。她問,孟還潮到底因為什么得罪你?小伙說,哦,我不認識他。

      隊長告訴吳迅,絕對沒錯。他們在走廊慢慢走,慢慢說話。隊長輕言緩語,知道你一時片刻接受不了,實際上,這樣事兒常有。沒動機,至少沒深刻的動機,隨機作案,激情殺人,他就想劫財,沖孟還潮手上這塊表。隊長視線留在她脖子上,沒提金鏈子,怕吳迅引發負疚,但人早晚會明白。發現吳迅步速跟不上來,他等她走,吳迅撐住墻壁,喘氣吸氣,精神跟著遲鈍,面目陷于癡呆。隊長叫人帶她回先前房間休息,吳迅不回任何話,摩挲金表,盤啊盤,感覺盤不動,放耳邊聽,指針擦擦走著,擦,擦,呼出一口濁氣,說媽呀,居然這么一人。警察說,他,我們認識。西片兒一個比較知名的小混子,先前沒啥大事,偷啊拿啊,聚眾打個架。據他自己說,是因為老媽眼睛不好,想劫財給買點兒補品。事發當天,在主干道上埋伏,騎摩托,目標就是街面上的有錢人。你們可能是露了財。吳迅木著眼睛,他可還問了孟還潮是不是記者?警察說,我們也問了,說他見過一個記者,戴金表,可能對他不太友善,記仇了,跟著記住那塊表。他當時是隨口一問。吳迅說,想想自己得罪誰了,這話,是隨口嗎?她仍懷疑,警察坐在對面,年紀不大,見事情多,可無論見過多少怪異,表達怪異時, 也難掩木訥。他告訴吳迅,就這句話恨人,迷惑了他們的偵查方向。可以的話,希望她在外多給解釋,這次事件,不是挾私報復。小伙對警方交代,這句,是他從法制節目里學來的,故布疑云,手法本來很拙劣。警察讓吳迅喝水,吳迅喝不下,說感謝你們,我回家了。路上她不是撞墻,就是撞樹,喃喃自語,咱倆是兩頭豬。

      ……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4年第7期)

      楊知寒,回族,生于1994年,中國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上海文學》《花城》等,部分作品被《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轉載。曾獲豆瓣閱讀征文大賽最佳人物獎、蕭紅青年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