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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豐泰庵》:崇禎之女“長平公主”筆下的大明悲歌 
      來源:中國作家網 | 沙林  2024年07月17日12:36

      01戰爭

      《豐泰庵》,小說大書,以崇禎皇帝之女長平公主行跡為主述,尤其描寫了李自成沖進大內,崇禎忍痛殺女妻自縊那血火一夜中她的見聞及逃生。其中,晚明物事習俗、宮中繁瑣規儀等娓娓敘來,以考古學家的認真壘砌細節。讀罷掩卷,不由為大明運氣跌宕,崇禎悲情而感嘆。

      作為大明英雄袁崇煥,王彬以頗為關照的筆調進行了描述。對于這位悲劇性的歷史人物,幾十年來史學界和文史人等頗為不敬。總的論調是,有錯在身,形跡可疑,被殺有因,如此云云,誰幸免了?張騫沒有,蘇武沒有,岳飛沒有,所有這些人物都被弄得灰頭土臉,失去了歷史光彩,袁崇煥當然也逃脫如此的惡意臧否。他們忘記了“春秋大義”嗎?

      我們其實在各種書籍影視中知道這位英雄多時,但《豐泰庵》中關于他的那大段描寫,特別是在關外遼東的韜略應對,排兵布陣,果斷殺伐,把極為狡黠、從來對明勝多敗少的皇太極都弄得狼狽有加,讀來不禁讓人大快。

      今人描寫古代戰爭場面的小說不少,但是大多了了敷衍,原因是不熟悉故而回避。《豐泰庵》中描寫戰爭場面甚多,除袁崇煥外,還有孫承宗、盧象升與后金戰爭的場面都寫得津津有味、生動活潑。原因很簡單,因為作者熟悉,熟悉當時的歷史、當時的戰爭與當時的軍備知識,比如關于盧象升的戰車與火炮描寫:

      “盧象升的戰車沒有這么復雜,只是在車頭與兩廂裝有堅厚的鹵盾,用來保護士兵。他舍棄了佛朗機銃,改用了鷹揚銃—— 一種大鳥銃,將鳥銃的槍管加長加厚,采取后膛裝填,每銃有三門子銃,輪流裝放,這樣不但保持了佛朗機銃的威力,還增加了兩倍的射擊速度。鷹揚銃采取子母銃結構,雖然射擊速度提高了,但是發射時,子、母銃的接合部由于閉鎖不嚴,火藥往往熏灼射手的眼睛,為此,盧象升給每個射手配了一副面罩,多少可以起到緩沖作用。盧象升的每部戰車設有十六名士兵,兩架鷹揚銃,兩架鳥銃,每支銃有三名士兵負責,兩名負責裝藥,一名負責射擊。鳥銃與鷹揚銃制造工藝復雜,銃管必須光滑筆直,火藥也必須舂細,以提高燃燒速度。射手之外,其余三名負責駕馭與后勤事務,當然還有一名車正負責指揮。在戰車上,盧象升還配置了大棒子、長矛和火箭(由馭手和后勤負責),火箭與銃交替使用。與鳥銃相比,火箭落伍,但是火箭飛翔時可以發出“呼呼”的吼聲震嚇對方,落到敵陣中還可以燃起大火,而且造價便宜,在箭桿裝上火桶,發射時點燃引線(火繩)就可以了。長矛就不用說了,但戰車上的長矛較一般的長矛要長,近戰時可以和盾牌結合一起,在較長的距離刺傷對方的戰馬與騎在馬上的兵。

      盧象升的部隊還配置了六門火炮,號稱無敵大將軍。這種火炮配有雙輪車,前后有轅,可前可后,由健騾拉運,移動起來十分方便。無敵大將軍配有三發子銃,作戰之前預先裝好,發射后即可憑一人之力取出,再裝另一發子銃,以增進射擊速度。火炮前后都裝有鐵環,利用車上的枕木調整射擊角度后,將鐵環固定,再將子銃的后端插入鐵楔,用鐵錘敲緊,使子銃與母銃緊密結合。

      無敵大將軍配有三十發炮彈、三百六十五枚鐵子,火藥由火藥車載運輸送。”

      這些描寫與明朝典籍中關于軍備的記述絲絲相扣,展現了作者豐贍的歷史知識儲備,這是作者的高明之處。王彬一向主張小說的基礎是故事,但是故事的背后是文化,戰爭當然是文化的一部分,而沒有文化的小說是不可能成為經典的。

      02風情

      《豐泰庵》是一部歷史小說,介于虛構與非虛構之間,因為題材過于沉重,且有一種凄美,一般紀實承接不了。曾經好長一段時間,國內閱讀風氣在疏遠虛構文學,或許王彬這部虛構能夠板正一下風氣,為虛構文學挽回一點禮遇。

      與之比較,二月河的帝王系列,姚雪銀的闖王系列,孫皓暉的大秦帝國系列,徐興業的《金甌缺》等南宋抗金系列……的確是中國歷史小說畫卷中的不可缺少的花葉,開創了一種大視野大氣魄歷史小說的先河,但與《豐泰庵》比有的略顯不足,或附會政治而服膺于某些觀念,或過于文學任性而忽視歷史實據……而王彬作品,是歷史細節和春秋大義在心中自然激發的,不大可能顧及各種非文學非歷史的誘因的。

      王彬是魯迅文學院研究敘事學的教授,他知道《紅樓夢》事體宏大而細膩入微,也知道《金瓶梅》鋪張虛飾卻從細部出發,因而他的小說也有這一特點。他對宋以下北方地區,特別是宮城皇邑、風物典冊、服飾物具,乃至勾欄瓦肆、三教九流等都非常熟悉,平常跟他對聊,舊京地理、老城事物順口而出,聽來甚為享受。筆者在中青報的時候寫北京磚塔胡同,聊到忽必烈曾親見此塔而至今絲毫未變,他順口來了一句,這沒甚稀奇,完顏宗弼(金兀術)南邊戰事歸來,也曾緩轡而行在廣安門大街,回不遠處的府邸見妻小,所見也幾如今……

      這些舊日時光流于書中,加之他對紅樓金瓶那種用煙火細節、平常談笑推進辦法推崇,自然風格如斯,如舊歲殘酒浸出的一般。

      且摘錄《豐泰庵》中一段文字,其女紅家常,小女嬌嗔正好似大觀園的日常風行:

      “下午,煒彤走過來,她被封為永昌公主后,搬到慈寧宮與太奶奶住在一起了。負責“尚儀”的宮娥一時還沒有選上來,因此我身邊暫時只有負責管理衣服的“尚衣”絳雪,負責管理膳食的“尚膳”柔荑,負責燈燭等工作的“尚工”思筠。說到盲盒內的禮物,煒彤是一只銀色的大雁,絳雪是一雙宮鞋,柔荑是一個香囊,里面放著一粒玫瑰紅的珊瑚珠子,思筠則是兩條金鯉魚,都比我的好。我摸到的是一方手帕,裹著一支毛筆、一枚如意、一粒小金錠,所謂“必定如意”的意思,俗得很,我隨手送給了劉媽。后來聽說,昭仁妹妹的盲盒里是一枚古錢、一枚核桃,牛郎挑著擔子繞著核桃走,兩個筐里分別坐著男孩與女孩。昭仁妹妹并不喜歡,隨手就撇了。”

      可以看出王彬語言運用活絡,并不拘泥某種范式,雖有明清口語傾向,但也常把當代口語隨手帶入,主要為了表現大義主旨,一切皆可引用,但大體遵循明清口語化、俚俗化的路子,略帶當時市民口語味,盡量用個性化語言來刻劃人物。

      有人贊《金瓶梅》,所謂“市井之常談,閨房之碎語。語言含蓄不露、曲折有致之特色”,而王彬不說學之七八,行來三四總是有,前面說了,他不特在意語言,但習得而來,自然夾袍帶風,比如下面對比也是很有意思:

      《金瓶梅》言:潘金蓮“從九歲賣在王招宣府里,習學彈唱,就會描眉畫眼,傅粉施朱,梳一個纏髻兒,著一件扣身衫子,做張做勢,喬模喬樣。”

      《豐泰庵》語:“這個煒彤總繪畫出讓人出其不易的妝容,要不然劉媽會死心找她做兒媳!女史長長的凝視了一會兒,不是看她,而是看遠處的虛空,輕輕地‘哎’了一聲說,思無邪。”

      03構架

      作者是研究小說結構的,所以《豐泰庵》的構架也講究。是一種散式的特點,而不像傳統西人小說(我們現當代小說也多如此)中心視角,單線演進。作者像《石頭記》開頭講頑石來歷一樣說此書來歷:微娖(長平公主)、宮女、妖貓、怪婆……完全是魔幻視角,像《紅樓夢》一樣進入正文就完全現實化了。最后經歷了江山劇變,山河傾搖,以及皇家宮闕和個人命運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后,突然呈現出一種悠遠的視感,結尾讓人在劇烈激蕩后變得舒適松弛:長平公主終于逃離故舊山河,竟然輾轉到西班牙和意大利,最后來到秘魯。一種浪漫的拉丁風情沖淡了明清之交的血色黃昏。

      寶玉喜聚不喜散,黛玉喜散不許喜聚,而長平如寶玉一樣喜聚不喜散,作者寫她最后到歐洲去跟先期已去的少時伙伴、生死朋友去團聚,迎接最后歸宿。

      《紅樓夢》中寶釵深知,“這人吶,終究一個個來,也必是一個個去。”長平公主何嘗不知,從最頂端跌落到最悲慘的底層,血中爬出,利刃斷臂,亂軍叢中求生死,經過了如此的煎熬,卻又“淡極始知花更艷”。借用了太虛幻境的意境,懸崖撒手,化灰化煙隨風飄散,到達了彼岸。

      這又是王彬的靈動處,在整部扎實據實地描寫中,到了尾部突然虛筆一下,有如斑駁陸離的古墻上盎然一枝輕盈的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