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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文學賦予公園新的品相與亮色
      來源:光明日報 | 賀嘉鈺  2024年07月18日09:09

      一項研究成果顯示,一個城市居民每天到公園待上20分鐘,精神狀態能變得更好,即“公園20分鐘效應”。進入盛夏,公園里的路面在正午明亮得反光,相比前兩季,此時游人明顯減少,但不影響樹蔭下的吹拉彈唱者神色怡然地演奏著對生活的熱情。他們也許是公園理論最早的實踐者。

      在被“表述”覆蓋之前,我們常常早已是“話語”的行動者,但“概念”確有擦亮的本事,賦予人的行動新的意義。比如,當公園向日常生活發出邀請,我們好像忽然獲得一種目光,重新打量自己為何如此自然地“上公園去”。“在公園里”的生命狀態,也因而被敷上意義的光澤。

      書寫是字落于紙,而雙腳行過大地,也時常像一種觀察城市的隱喻。現代以降,小說、散文、詩歌等多種文體中,“公園”的閃現在為城市空間添上一筆“綠色”的同時,也琥珀般凝結著活動其間人的情感與具體生活。以公園序列中的“歷史名園”為例,它們是過往在此刻的延伸,是市民活動的公共場所,是城市里水泥與水泥之間的一小塊兒蓬松之地,也是因書寫而有故事、有情感、有生命、有意味的城市地標。

      我讀到過不少和公園有關的文學書寫,格外喜歡的三篇,恰好都是散文,還都是關于頤和園的,分別是葉廣芩的《頤和園的寂寞》、阿子的《頤和園柳樹0001號》和杜梨的《頤和園》。葉廣芩的文章寫于20世紀末,阿子和杜梨的寫于近兩三年。她們的筆,讓作為“游覽勝地”的頤和園從不同方向長出新的枝葉。頤和園不僅是散步游賞的公園,還曾是一個小女孩童年的住所,是一群人的工作單位,也是生命與生命相連接的“應許之地”。公園在文學的凝視與書寫中,如棱鏡轉動于光中,將人間故事轉譯出多種顏色。

      在三篇散文的映照里,頤和園的“身姿”與“表情”因個體發生其間的日常生活而豐盛。作為“歷史名園”,此刻的頤和園與諸多公園相似,是歷史在當代的一片“倒影”,是現代城市中抒情的“飛地”,甚至是家庭空間的一段“延伸”,也是個人生活經驗與記憶的停泊之地。而一座城市,因其向人們平等地提供這樣的空間和支點,豐富著文明的形態。

      文學書寫可以敞開歷史的豐饒與細密,也可以讓古跡名園從深厚的文化系統中脫身,成為當代人與公共空間、他人、自我在現實里再次聯結的具體平臺。這是讀三篇散文的共同感受。文學不只是被細讀與審美的文本,不只是情緒與情感的容器,不只是端坐與排列于文學史的篇章,還可以是屬于我們的精密“懷表”。一次閱讀,就是一次攜帶著精密儀表的小小行旅,脆音中滴落的不只是時間,也是我們在此刻的具體生活。目睹作家們對頤和園的不同打開方式,我們也可以創造自己與城市的獨一聯結。

      比如,去公園里“尋找”。在《頤和園的寂寞》中,那個被家人喚作“丫丫”的小姑娘為了找到父親口中的“哈拉悶”,將“頤和園由東向西,自南至北,從龍王廟的碼頭到北宮門的石階,從西堤六橋的橋墩到仁壽殿的流水溝眼,這些人跡難到的所在都被我細細地窺探過,不能說找得不認真”。那么,“哈拉悶”是什么呢?是水中精怪,是藝術的魂魄,更是一位父親對女兒幾近天真而深意無盡的啟蒙之燈。《頤和園柳樹0001號》寫的也是在這園子里完成一樁與尋找有關的行動。當編號“0001”的柳樹出現眼前,驚嘆號般將持續了整個春天的尋找定格,一段獨屬于當代家庭的生活方式與意趣,一種極具情感純度的懷戀與紀念,也鑲嵌在頤和園的草木生靈之間。

      文學不僅關于書寫、描摹或記憶,文學還關乎啟迪、點亮和創造。《頤和園》中,杜梨用一種身在其中又仿佛旁觀的明亮音色,向我們描述著在頤和園工作的種種新鮮、難度和快樂。她讓我們從內部看見一座公園運行的方式和細小支點,看見這套系統與系統之中具體的人。

      我們因而知道了,三把掃帚可以將落了一個秋天葉子的萬壽山掃得一塵不染;冬天在宮殿里上班,要渾身上下貼滿暖寶寶,因為保護文物這里沒有現代供暖設施;延長公園開放時間后,家在遠郊的同事需要凌晨四點起床上班;沒有節假日和雙休是公園職工的常態……也因此,那向著工作人員說出心里話的陌生游人,那大風中抱著被吹跑的、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的垃圾桶而朝“我”走來的小孩,甚至向著嚴寒舒展身姿毅然冬泳的大爺大媽,無不為這盛大的園子注入人的溫暖與生命的光色。

      這座園子不只在提供風景與閑適方面與日常生活相交集,不只是具有文明意義延續至今的遺存之地,也不只是一座當代公園,在書寫中,頤和園舒展著她的樣貌。“游園”亦只是頤和園功能的一部分,她還可以是居所住處,是工作單位,是日常生活以生動與豐饒向我們伸出擁抱手勢的城市有機體。是的,公園的可能性與面向,正在敞開。這是具體的“公園”,也是城市諸多空間的小小微縮。

      或許可以說,三位作家以書寫將歷史的、深具文化內涵的北京,轉譯為個人與空間的具體關系。頤和園從歷史語境中走出,我們因而得以在此中偶遇天真,目睹深情,接收著來自當下人間的消息。

      將公園和我們聯結在一處的,不是道理或意義,而是日常,是生命細節,是情感真真切切的發生、交匯與流動。公園作為城市公共空間與個人生活空間的接壤地帶,為市民生活也為寫作者的神思提供了一個具體地點。寫作者將自己的生活印合在頤和園里,頤和園也因此一直生長、一直豐饒。

      日復一日地穿行于城市內部,我們是否想過怎樣和城市更好地相處呢?我們可以和城市建立一種怎樣的關系呢?在怎樣的維度和可能性上,城市能夠給生活其間的人以具體的承托呢?想到這樣的問題,我就會想到公園。公園以其搖曳著健康而舒展的綠色身形,向人們發出邀請。

      如果公園有顏色,一定是綠色。在城市中保留或復刻自然,公園的設計建造初衷天然地關乎人的生命,蘊含著城市對個體的祝福。甚至在我看來,這一片眾人共享的天地,會因家庭活動的發生其間而成為家庭空間的一段“延伸”。是的,公園因其和市民生活的生動關系,豐富著城市對生命的承托可能。

      公園早早地就存在于我們生活內部了,但她或許從不是封閉的、不容更改的理想空間的微縮。公園之“綠”預示著她始終在生長。理想的公園歡迎每個人以具體生活和感受去開啟創造。

      經過文學,我們看見公園的細處和微妙,但文學之于城市,不應僅是一份說明書,也不應只提供裝飾性意義。文學的描述與想象,還將聯結起情感的共同體。書寫、尋找并體會城市里的公園,也正是體認、豐富并創造我們的城市與我們自己。

      (作者:賀嘉鈺,系中國作協創作研究部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