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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聽漏》:諦聽歷史和現實的秘密真相
      來源:文藝報 | 桫 欏  2024年07月17日08:55

      劉醒龍的長篇新作《聽漏》是他的“青銅重器系列之二”,“之一”是出版于2014年的《蟠虺》。由于兩部作品中的人物及其角色身份設定大致相同,二者在故事和主題上的承續關系是明確的。前者的主人公是已經退休的青銅重器專家曾本之,聚焦的青銅文物系在社會上名聲大噪的曾侯乙尊盤;后者則以陳列在博物館里的九鼎七簋為中心,講述的重心轉移到了曾本之的同事馬躍之身上。兩部作品共同呈現了蘊藏在古老青銅重器上的傳統道義和文人風骨,“青銅重器只與君子相伴”的觀念被反復詮釋,昭示了向傳統致敬的立意。相比于《蟠虺》,《聽漏》的情節更加復雜。《蟠虺》揭開了一場貪欲驅使下發生在曾侯乙尊盤上真假互換卻又不動聲色的驚天大事;《聽漏》則以按周秦規制應為“九鼎八簋”但卻只出土了“七簋”的詭異事件為主線,在更大的時空和更加繁復的人物關系中建立故事,其間人的無定命運以及與歷史的關系令人震撼。

      《聽漏》的故事復雜精巧,九鼎七簋和與之相關的文物構成了小說展開情節的中心物象,但如何將之融為故事中的要素,是最能彰顯作者匠心的地方。無論是《鳳凰琴》《圣天門口》還是《黃岡秘卷》,劉醒龍作品中的“強故事性”讀者早已領略過。面對題材自身的神秘與厚重,《聽漏》“正面強攻”的勢頭比之前更加猛烈,物與人、人與人、人與自我、人與歷史的糾葛不僅深化了主題,相比“消解故事”的寫法也提供了更好的閱讀觀瞻。這其中,設疑和解謎是主要方法。博物館陳列的“八簋”與“七簋”誰為嫡庶?告知地鐵站工程漏水的信函是誰寫的、又為何用甲骨文寫就?聽漏工是一個怎樣神秘的工種,而他又為何頻頻出現在同一個地方?水務局陸少林副局長的藏寶室里有哪些珍寶,其捐獻的方壺里又裝著何物?病房里的秋老太究竟是誰……這猶如迷魂陣的預設被羅織進種種敘事的技法中,隨著絲絲入扣又抽絲剝繭的述說,預想之外的結局逐一浮出水面,讀完讓人有酣暢淋漓之感。

      建立在真實感之上的藝術美感,還體現在《聽漏》所描繪的地域文化和世情生活中。小說的邏輯固然嚴密,但真正讓人因信以為真而與之共情的,不僅在于合情合理的情節推演,更在于小說對現實的照應與投射。《聽漏》是在荊楚大地上生長出來的小說,大量地方性知識和世情倫理所形成的地域精神為人物建構起了異質性的生存環境,連通了離開這個地域便不存在的文化血脈。如同小說里寫到的:“萬乙一開門就聞到屋子里有一種東湖一帶房屋內特有的氣味”,這種氣味在其他地方是尋不見的,這就是地域文化的特質。曾聽長發現地下管線漏水的地鐵施工地段位于東湖路與黃鸝路交叉處,博物館、報社大樓和文聯作協大樓在其附近,很多情節在這里發生。不僅這些,包括老鼠尾、先月亭、京山縣等,《聽漏》中的這些地點絕大部分都是實有之地,甚至彼此之間的地理方位也是現實的翻版,仿佛馬躍之、鄭雄、萬乙、沙璐等書中人物每天會在這些道路上穿梭往來,就像普通人一樣生活在武漢人煙火蒸騰的日常中,其親近感令人倍感溫暖。

      將地理空間轉化為“地方”,不僅為人物奠定了可供站立和行走的根基,也避免了將其簡單化為只去完成任務的工具性角色,同時還原了它們作為人的社會屬性。以鄭雄為例,他是坐在批判席上的角色,趨炎附勢、沽名釣譽,為曾本之、馬躍之等人所厭惡。但即便是這樣一個人物,也有著歷史的合理性和現實的鮮活性。他為了謀取更高權位而騙取曾本之的信任,為承接曾本之的學術衣缽而不惜與曾小安過著有名無實的夫妻生活;被“老省長”推上正廳級青銅重器學會會長的寶座,還想將楚學院院長一職搞到手。人一旦利欲熏心,行為便走向了邪路,命運也就涂上了悲劇色彩。再如萬乙和王蔗,二人因工作原因有了交際,很快就被欲望控制而有了男女私情,但卻又各自有著另一個相愛的人。而到了婚禮上,王蔗卻以一副“那種與生俱來的羞羞答答,宛如還未嘗過禁果滋味的少女”示人。老三口和華姐之間的感情又與此完全相反,人性的復雜可見一斑。類似這些人物,在現實中并不少見,《聽漏》展現了千姿百態而又逼真的世情生活——作者在小說終章慨嘆:“考古考的不是古,是在考驗人心。”小說的力量感更來自人物面對現實的態度,從曾本之、馬躍之、郝嘉到郝文章、萬乙、曾小安、柳琴和老三口、華姐等人,他們對生活既充滿熱情又不缺少思考,每個人都活出了一個潑辣辣的自我,讓人感覺到蓬勃的生命活力。

      對真相的探尋和對傳統文化精神的敬仰,應當是作者伏埋在《聽漏》中最重要的主題追求,前者以聽漏工曾聽長為代表,后者主要著落在馬躍之身上。聽漏工曾經是現實中有過的一個職業,作者在創作談中說:“那是前些年聽車載電臺說的,在上海市自來水公司有十幾位聽漏工,每到夜深人靜之際,就會手拿一根鐵棒,趴在老舊的石庫門地面上,聆聽地下自來水管可能出現的漏水聲。”以此為靈感,作為聽漏工的曾聽長被引入小說中,擔負起了打撈歷史和人間秘密的職責。他手拿鐵棒,夜深人靜之際游走在武漢的大街小巷,憑著敏銳聽力發現地下管道的漏水聲,避免了地鐵施工給博物館帶來的可能性危害;在湫壩找到了埋藏青銅方壺的洞穴,也由此揭開了自己的身世之謎——當然,他還發現了鄭雄的私情。按照行業規矩,聽漏工一天只能說十句話,哪怕多說一句其聽漏的功力都會減退一截,沉默寡言的曾聽長因而握有他人無從知曉的機密。與曾聽長這個形象相類,陸少林、梅玉帛、郝文章等人所尋找的真相,既有他們被歷史淹沒的個人身世,更有心靈深處重情重義、至情至性的那個自我。

      “九鼎七簋課題,要探究的不是第八只簋,是天下文人的靈魂。”作者筆下的這句話,為理解小說的精神主題提供了指引。小說第一章寫到,楚學院“經過民主投票,大家一致同意,辦公室一律不編號碼,而用帶楚字的成語制成門牌號碼掛在各自門上”。作者心向傳統的立場昭然若揭。在這個氛圍中,曾本之、周先生、馬躍之等人將青銅重器研究看作自己的學術生命,以至于將未能早于盜墓賊而發現“一座與九鼎七簋同為兩周時期的貴族大墓”視作奇恥大辱。曾本之在發掘完大墓后宣布退休;馬躍之專事絲綢等雜項研究發誓不再觸碰青銅重器、亦不再說“青銅”二字,提及“青銅重器”時一律改稱“兩周重器”,“這既不是習慣,更不是自然,首先是一種生命法則,是將退后一步作為前進的最好改變”。這些改變,表達的都是一份凝重的反思與敬畏。馬躍之是傳統知識分子的代表,在職業生涯中秉持“情感的溫度,不能高于青銅重器”,追求真實,嫉惡如仇,不慕名利,對于鄭雄將青銅重器研究當作進身之階,馬躍之表現出極大的反感,是站在道義立場上對社會上君子人格坍塌的批判。借“器”而弘“道”,是《聽漏》的敘事主旨。

      猶如青銅器上繁復的饕餮和蟠虺紋飾,《聽漏》以題材、主題和敘事技巧、文本相貌的同構形成神秘、華麗又細膩的獨特韻致,盡情展示著當代長篇小說的豐厚美感。聽漏工曾聽長的角色形象可看作一個深刻的文學隱喻,他仿佛是作者為生活安置的一個冷峻視角,避開喧囂時段走進他人習焉不察的尋常巷陌,諦聽并警示隱伏在幽暗處的潛在危機,默默完成對真相的探尋和對世界的守護——我們或可說:好的小說之于現實,或許就該是“聽漏”。

      (作者系河北作協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