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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靈光與混沌
      來源:中國作家網 | 梁鴻  2024年07月16日11:41

      我是在認識三三之后,才讀到她的小說的。那種感覺非常奇妙。三三纖弱,聲音柔緩,看起來一個溫婉秀麗的南方女子,但是,她的小說卻是充滿某種混沌的力量,就好像人物及其故事在海中波浪起伏,水柔軟無邊,但力量卻渾然霸道,讓你無從逃避,也無從分析。三三纖弱的身體里有一個強大的靈魂,她能感受到她人物身上每一絲情感的悸動,又不沉溺其中,冷眼旁觀這悸動背后的背叛、掙扎與無奈。因此,在有課的下午,當三三拿著大杯的咖啡,坐在課桌旁邊,用清晰又溫和的聲線開始講本雅明時,我突然意識到,如果本雅明認識納博科夫的話,他們也許會互相欣賞,因為不管是本雅明的“靈光”,還是納博科夫的“肩胛骨的震動”,他們都諳熟人類生活(不管是場景還是情感)最曖昧卻又最充滿言說可能的奧秘,本雅明在巴黎《拱廊街》徘徊、游走,感受光線穿透屋頂時的迸裂,觀察波德萊爾詩中的“拾垃圾者”,納博科夫在《菲雅爾塔的春天》漫步,突然遇到舊情人,街道上的一切,“懸鈴木斑駁的樹干、杜松灌木、圍欄、鋪路的小石子……”,所有的物體突然充滿靈光,成為心靈的一部分,這恰如我在讀三三小說《巴黎來客》《開羅紫玫瑰》《尼尼微神跡》等作品時的感受。

      它們所觸及到的都是人類生活模糊、不可界定的那一部分。無關對錯、無關價值,甚至無關人自身,人的存在不再只是自身,而是與外部事物之間互為存在時的形象,飄忽、不確定,人的表情、動作,生活的流動、情感的磨損,和灰塵、街道、落葉、黃昏,和咖啡的味道、雨水的味道、香水的味道,所有的一切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氛圍,既構成真實,又遠離真實,在這其中,人慢慢顯現出一種形象。所有細小事物,看起來毫無關聯的、平常的、無聊的物,被歸攏起來,變為情緒、情感的一部分,變為有氣息的事物,籠罩在人物的周邊,人被附著在這城市的氣息之中,成為這城市的一部分,但同時,又成為那一個人?!堕_羅紫玫瑰》《晚春》《來客》《羽人》無不如此。當《開羅紫玫瑰》中的陳縝站在江邊,凝視著夕陽,感受到風從耳邊吹過,當《巴黎來客》中明磊和Lou時隔多年,重新坐在上海的咖啡館中,凝視又躲避著對方時,那一刻,所有的物互為生長,形成一種呼吸,一種氣息,最終,構成陳縝、明磊和Lou的形象。

      我想,之所以小說流動著這種感覺,首先是因為三三抓住了“城市”的精魂。農業文明之時,人的存在是依靠勞作來彰顯自身的,人需與自然搏斗,方能獲得生存之空間,因此,人必須是大寫的“人”,哪怕卑微、弱小、苦難,“自然”是人的對立面,是天然的敵人和需要被克服的對象。工業文明之后,“城市”變為實在的載體,無數的人從鄉村進入城市,在工廠、商店、機關生活,“自然”和人之間的關系可有可無,“室內”開始顯現出對人的存在的重要性。相對應的,與自然相關的野性、外部世界變得疏離,新的空間是由人自身建造的,隔離一旦形成,人的內省、自我開始突現,城市既是人的安居之地,也是人的局囿之地。

      上個世紀三十年代,以劉吶鷗、施蜇存為代表的上海“新感覺派”展示出非常獨特的氣息,舞廳、咖啡館、跑馬場、高樓、舞女、股票等完全嶄新的符號成為小說的主體,它們通過碎片化的語言,以一種幾乎令人眩暈的氣息讓讀者體會到中國生活中潛藏的新氣質。人不再只屬于人自身,也不再完整,它破碎于張揚、強勢的符號之中,成為多棱多面、矛盾模糊的異已存在。城市不只是物體的、客觀的,它猶如一個有著龐大軀體的怪物,滋生細菌、陰暗、狂熱,并以這些情緒引誘、開發人類從未意識到的欲望,它的一端是即時的、致命的欲望,另一端卻是永恒的、面目全非的人性,這正是波德萊爾所謂的“現代性”。王安憶、金宇澄、周嘉寧在某種意義上繼承了新感覺派,抓住了“城市”與人之間的融合性與吞噬性,而金宇澄、王占黑則以更世俗化的描寫和更口語化的語言呈現出“城市”作為一個有機怪物的塵埃性,物質的、享樂的,同時又意味著新的精神的城市靈魂。

      三三的小說幾乎可以說另辟蹊徑。她有著納博科夫的細微和挑剔,可以看到新感覺派的眩暈和碎片化,王安憶對物質的深刻把握,在置身于“城市”這一龐大生命怪物時,她小說中的疏離感和獨語性質,又讓我們看到張愛玲在描寫上海、香港時的遙遙相望,好像主人公總有一個分身,有另外一個自己在看著香港淪為廢墟,有另外一個振保在看著振保沉淪,看到白先勇在描寫臺灣、紐約時的悲涼?!栋屠鑱砜汀分械腖ou像極白先勇《謫仙記》中的李彤,美麗囂張的外表下藏著無處安放的靈魂,所有的不甘、虛榮、自卑演化為生活中一場場自我欺騙的表演,越認真、越掩飾,其中的悲傷越發清晰地泄露出來,那是無比殘酷的舞臺,燈火輝煌,舞臺上的人在表演著毀滅,家國破碎所帶來的靈魂崩潰逐漸現出它的猙獰面目。Lou始終沒有明確透露她的家庭背景,就像李彤始終不愿意提那場殺死她家人的沉船事故。也或者,那些事件都只是催化劑,在巴黎、紐約街道上踉蹌行走的Lou、李彤們早已被“紐約”、“巴黎”所吞噬,那偶爾顯露出來的剎那的脆弱是靈魂的悄然一閃,馬上又被堅硬的鎧甲所包裹。

      和白先勇《謫仙記》不同的是,三三《巴黎來客》所描述的是留學生群體在巴黎的日常生活,“家國”只是隱之于背景的存在,不構成重大的創傷,但是,也正是這種日常的背景,三三顯露出一個城市精魂把握者的敏銳。她極擅長于在文本中創造一種飄忽的、不可捉摸的氣息。城市吹過的風,潮濕的氣息,漫天的夕陽,不是作為客觀事物存在,它們是人物情感的一部分,既是充塞于所有空間的闊大存在,同時又只存在于人物的微小內心。人物的存在不是確定無疑的,就像《開羅紫玫瑰》中的陳縝,他的感受大多只是一剎那,微弱到幾乎于無形,也不構成人物在現實生活中的本質形象。但是,當你在閱讀陳縝這些微弱卻不絕于縷的情緒時,又卻清晰地感受到陳縝模糊渾然的形象,又甚至可以說是時間的形象?評論家張定浩認為在三三作品中能“感受到在痛苦和歡樂之間的左右搖擺,在那種隱蔽的黑暗和光線之間的一種搖擺。就像那種顫動的樹枝一樣,它會給你很多的陰影的部分,但也會有一些溫柔圓潤的光線從樹葉之間落下來,就是那種搖擺的感覺。這種搖擺甚至體現在修辭,體現在語句的節奏上面?!薄皳u擺”,即不確定、難以把握,但也正是使事物擁有微妙之美感的原由。三三在探索微觀事物及情感情緒時,展現出她大開大合的一面,“城市”作為一種美學形態存在于三三小說的內部肌理中,它影響小說內在的結構、語言及其人性方式,并滋生人性的新面相,塑造生活形態和時代精神。

      但三三小說的內部空間并不止于此。三三所致力于追尋的是人類之間的關系及人在這樣的關系之中所顯現出的自身形象。她特別喜歡在小說中使用信件,幾乎類似于小心翼翼的試探,于寂寞、孤獨之中,想尋找他人的溫暖或認同。但是,這些信件大部分時候卻昭示著交流的無效?!堆a天》中主人公與試圖登天的一藏先生的通信,《圓周定律》中與任天時的通信,在其它作品中作者也喜歡通過信件來建造人與人的關系形態,但這些信件往往并沒有真正抵達對方,相反,它們使人類彼此之間的距離、裂紋更加清晰,幾乎是以殘酷的方式被確定了下來。在這些作品中,三三展現出一個小說寫作者非常強大的想象力,荒誕不經,卻又因為植根于生活內部而沒有脫離軸線,恰恰使生活內部的某種真相暴露了出來。《開羅紫玫瑰》中陳縝和李曼漫長的糾纏幾乎是通過信件、豆瓣日志的方式進行,陳縝在李曼的日志中窺視并編織現實中李曼的生活軌跡,最終,也是在日志中發現李曼對于情感的扭曲及所想要達到的現實需求。三三充分發揮了她對“不確定”的美學喜愛,陳縝最后對這段情感的反思沒有觸及到任何現實生活的部分,他不會去對峙,卻也不會再去喜歡,但實際上,他對情感的看法卻又因此徹底改變?!秷A周定律》中的任天時,《補天》中的一藏,無論行與言,都是在現實與顛狂的邊緣游走,無論一藏怎么敘說他偉大的登天行程,他都需要錢來執行,無論任天時如何口吐狂言,卻仍然需要打官司來度過困境,三三總能牢牢抓住風箏的線,讓其小說文本不至于過于輕盈。

      這也可以回到三三所言的對小說“真實”的追求上。其實,作為一個小說家,談論小說中的“真實”、“社會”、“時代”、“價值”都是極為危險的,它很容易被外部化和物質化。可三三在許多訪談中都談到這一點,且極為堅定,她對小說中的“真實”有自己的理解,“我最大的理想是看清這個世界的真實,我是用叛逆而決絕的心在看。這對我的寫作方式有很大影響?!薄芭涯娑鴽Q絕”,這兩個詞語準確傳達了三三在面對“世界的真實”的態度,它們表現了三三在面對混沌的現實世界及人的模糊存在時的決心,從中也可稍稍窺探到一個曾經的律師的銳利與倔強。這正是她小說的另一面:對弱勢群體、普通人及現實生活的關注。所以,我們從她的小說中可以看到《晚春》中的父親和我的生活,看到《來客》回城卻無家可歸的叔叔,甚至,看到從巴黎留學回來的博士生從天子嬌子成為普通人,他們面臨著困境,并被這困境所吞噬。在對社會現實的描寫上,三三的描寫非常生活化,細節充實、鮮活,很有穿透力,這或者得益于她幾年的律師生涯,她有機會接觸到多個層面、多種面相的人和生活,有機會觸及到現實生活中人性的矛盾及社會的復雜。但是,她小說中的“真實”并非客觀意義上的社會真實,三三很少做價值判斷,也不枉議論,而是觀察、思考,深入現實肌理內部,尋覓更為深遠的真實和真相,正如她所言,“所謂真實究竟是何物,我不知道,但可以確定的是,它需要被凝視才能慢慢呈現出一種輪廓。并且因為我們的無能,它將永遠在相對概念的范疇內。假如有一天你以為自己確切捕捉到它,那么恭喜你又為盲人摸象提供了一個例證。非要歸納一個通用的法則,那暫時可以說的是:沉下去,繼續觀看,不要輕易下結論。很多年來,為了不影響被觀測的事物,我盡可能以溫和、弱勢、隱形的形態來觀察它們,我甚至通過控制意識消除了自己的表達欲,在此也感謝寫作稍微容納了一些反噬的力量?!保ā抖砹_斯套娃》后記)“凝視”、“觀看,不輕易下結論”,這是三三對現實的基本態度,換句話說,三三小說中的混沌性、整體性來自于她對現實、真實的謹慎態度?!靶≌f的“真實”則更像一種魔法,取決于作者的魔法等級以及他是否相信這種法術。我很容易喜歡記者寫出的小說,那種準確、切近的東西會打動我。”納博科夫曾經說一個好的小說家就是一個魔術師,最重要的動作就是反對“常識”,從“正方形”的生活中找出其“圓形”來,這樣,被“常識”所壓抑的生活、人性及現實才能釋放出更為寬闊的內容。

      在一次訪談中,三三說,“我前陣子重新理解了‘朝聞道,夕死可矣’。它好像在說,道是不可聞的,得保持它的神秘性,否則生命還有什么意思?我們應當為世界的混沌無盡而慶幸?!薄盎煦鐭o盡”,或許,這可以解釋她小說中的矛盾性。她的第一部小說集以“黑洞”命名。黑洞之中,無所謂真實、真相,每一個人都會被龐大的力量所吸走,在旋轉之中,人、物不分,萬物都以隱喻的方式存在。在這黑洞之中,人因為自身的完整而陷入孤獨和寂寞之中,人渴望交流、渴望走向他人,但卻永遠面臨著某種屏障,而這屏障,不是無關靈魂的外部事物,而是人類加諸于自身的種種障礙。

      我看好三三未來的寫作,她有著超乎尋常的語言能力,感性、繁復,同時又攜帶著冷調的犀利與淡然,它們形成一種張力,類似于音樂的旋律,流淌在文本空間內部。讀她的小說,我一下子就想起初讀納博科夫《菲雅爾塔的春天》時的感覺,如鴿群在城市上空疾飛,劃出一道道飄忽、優美的弧線,鴿哨時而清亮高亢,時而低緩悠長,隨著人物的相遇、分離,時間的流逝,隨著城市街角懸鈴木落葉的再次紛飛,那聲音旋律不斷變調,它激蕩著心靈,促使人朝向天空,凝視、感受那鴿群疾飛的飄逸身姿。這既是三三小說的語言,也是她小說的結構,我感受到她小說內部急沖而來的鴿群,帶著高空的凜冽氣息,和穿越塵土的目力,為我們表演自由之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