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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自謂經過舊不迷 ——關于《晚春》寫作時期的生活
      來源:中國作家網 | 三三  2024年07月16日11:40

      關于小說集《晚春》,我已說得太多。繁花從枝上長出,彼此鏡映,唯有紛紛落地才能平息這一派嘈雜。言語亦是,所以最好把講過的都忘記,回到空無,等待真正重要的東西出現。

      我生長于上海,春與秋都短暫,翻出的風衣穿不了幾天。晚春更是稍縱即逝,甚至人對它的感覺也是滯后的。等反應過來,已至夏日,于是“晚春”成了一種體驗與想象相結合的時令。它是無法言說的郁熱,是消失后才開始發生的回味。由于這種特殊的存在結構,晚春足以涵容一些多義的時刻,連通愛與晦暗、夢與現實、生與死。將“晚春”作為標題賦予小說集,實為一種祈禱。在《晚春》后記中,我寫到了2018年去世的舅舅。也有讀者反饋,以為《晚春》是一本死亡氣息較重的小說集——確實如此,“晚春”與死相關,但與其將死亡視作一種對日常秩序的極端沖擊,不如說它意味著一種新的時間觀念。死亡使得時間不再是線性的,過去與未來重疊于同一瞬間,我從中習得了如何從整體命運的視角看待一個小說角色。當然,這個過程非常痛苦。簡而言之,之所以有這樣的效果,是因為我始終未能接受舅舅的去世。與親情血緣無關,更多是一種朝向命運本身的拒絕。契訶夫筆記中有過很動人的一句,“我要么踏碎蟒蛇,要么化作塵土。”其實再渺小、無望的人,也會有這樣決絕的時刻。對舅舅死亡的拒絕,讓我從昏聵中醒來,領受了自身性格中破釜沉舟的一面。欲與時間而戰,于是看見了時間。

      初次離開上海生活,已是2019年了。我二十八歲,很不成熟。友善、疏離、以及一定的技巧,每一項都保護了我,同時阻礙了我真正的成長。我去北京讀碩士,一開始不適應氣候,有一天忽然發現,原來北方的天空那么高。秋冬時節,干枯的樹枝向上伸展,但陽光把它們鍍得很好看,發亮。

      也常受困于孤獨,積攢許多感受,但無法通過語言倒出來。常回想過去在上海的生活,比如外婆家的門口的那條長路,點心店、裁縫店、自行車店,連臺階都顯得清清楚楚;比如剛工作時,常透過落地窗打量對面四季酒店頂層游泳的人,然后午休的同事逐個回來;比如前男友所居住的小鎮,需坐1號線到盡頭,再換車。終點站有一家麥當勞,我常去那里買麥咖啡的甜點,并不想吃,只是一種熱忱,仿佛買了就可以鼓舞生活。反而是到了北京,那些往日的細節浮上了水面。于是明白了金宇澄在《繁花》里寫過的段落,吉林知青姝華回到上海,人已瘋癲,與友人談論復興公園紀念碑上的詩。“光輝啊/跌爛于平地的人/沒入怒濤的人/火蛾一樣燒死的人/一切逝去的人。”這里有一點蹊蹺,哪怕生活在上海,每天從紀念碑前走過,常人也難以把碑文記得如此一字不差,為什么發瘋的姝華能記住呢?因為,她天天都在回想家鄉。就這樣,過去忽視的細部,終也呈現在眼前。

      《晚春》這一本小說集,都是在人大讀碩士期間寫的。尚未走出死亡的照影(其實現在也沒有),來到一個煥然一新的地方。故事和感受,沿著精神的枝蔓發散出來。如今回望,從諸位老師處獲益太多。小說集里的《即興戲劇》即以人大校園環境為背景,其主線情節四人從王坪村徒步28公里到潭柘寺,也是和同學、朋友的真實經歷。我們抵達時,潭柘寺已關門,只好在老虎塔前稍站一會兒。回市區的路上,所有人精疲力竭,甚至有人在吃火鍋的中途睡著。這些幾乎不可能再復制的經驗,藏于小說之中,成為一種復合的景觀。也是人大期間,交到了非常重要的朋友。《即興戲劇》中涉及一些關于“真實”的討論,也多建立在與他的交流的基礎上——這是我們都注重的、文學走馬燈的燈芯,盡管在實際創作時,仍然會受到審美范式、外在要求、虛妄目標的影響。要完全做到“真實”是多么難,幾乎不可能,但還要是做,把屬于自我的聲音奪回來。

      由于“真實”的主題相當復雜,我冒充小說人物,在《即興戲劇》的結尾植入了自己的郵箱,想與任何有興趣的人探討。半年多來,終于收到了不少陌生人的郵件。最近一封是有人詢問我,為什么郵箱名是“章魚公園”,我說是Beatles樂隊的一首歌。禮尚往來,對方也向我推薦了一首Lemon Jelly的Elements。

      小說集《晚春》里,也夾帶了不少私貨。《巴黎來客》的男主角,用了我舅舅的名字。雖然小說本身純屬虛構,但在閱讀一本本關于巴黎的小說、地圖冊、文化手冊時,我感到自己隔著時空與1993年的舅舅重逢。我們會說些什么?當然還是沉默,或是開一些無關痛癢的玩笑,暗暗確認彼此的存在。小說《無雙》的靈感則起于徐皓峰的《國士》,全然不是武俠小說,但抽取了一口凜冽的氣。我曾為它寫過一篇創作談,標題是“除了俠義,沒什么可信的。”亦是肺腑之言,無論外界如何變化,我依然相信這一點。小說《開羅紫玫瑰》則源于對一位陌生人的豆瓣賬號的發現,無意間捕捉到了他的生活。小說集《晚春》出版以后,我心血來潮去搜這個賬號,他已經改名了,茫茫不可見。

      也有讀者談到過《晚春》的古典氣息,不僅呈現于一部分語言,它的實質在于人生的幻夢感。唐傳奇里,無數人物應證了這一點。也有南宋李嵩的《骷髏幻戲圖》,吐露這大夢一場。小說《海上花列傳》里,淪落風塵的趙二寶幸運地找到佳婿,一時引起許多艷羨。娶親前夕,那位公子要回家報信,相約再來見面。趙二寶等了很久,到處打探,都了無消息。整個人癡癡傻傻,唯知等待。結果有一日,正恍惚,忽然聽到有人來報喜。二寶打扮一番,被來者奚落,便自道是公子要接她回去。來者嗔怪道,那位公子分明已經死去很久了。二寶一想,似乎公子真的已死。剛要盤問管家仆人,只見七八人都變作鬼怪,撲來。嚇得二寶大喊一聲,驚醒了過來。這是《海上花列傳》的結局,但如此親切、熟悉,仿佛是許許多多人生活的象征。

      又想到《桃花源記》,武陵人進桃花源,大約也是發生在晚春時節。芳草鮮美,落英繽紛,一切美好都到了極致,似乎下一刻就要衰變。小時候讀不出韻味,后來再讀,稍微多理解了一些,卻不可避免感傷。后世王維寫過一首《桃源行》,我尤其喜歡最后幾句。自謂經過舊不迷,安知峰壑今來變。當時只記入山深,青溪幾度到云林——即使“處處志之”,最后仍然“不復得路”。然而,這并不是武陵人的錯,而是峰壑從來都是多變的。人生于世,在各種悲喜之間流動,即使只能在夢中見一眼桃源,也已是幸事。這或許與小說《無雙》中的一段有相通之處:

      人們問阿那克薩戈拉:郎布撒克姆山是不是有一天會變成海?阿那克薩戈拉回答說,是的,除非時間不再進行。阿那克薩戈拉相信,郎布撒克姆山是因海水退潮才被發現的,有一天海水漲回來,山也會再次被淹沒……像這樣,許多年里,山變成海,海又變成山。

      當我們注意到這一點,并仍然選擇承擔自己的命運,那么又是進入了一個決絕而迷人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