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一座破舊的農家小屋，門前有一口池塘，就像一位老人對著一面鏡子發呆。

屋里住著兩個人，一個爸爸和一個小女孩兒。池塘里住著兩只野鴨子，一只老野鴨子和一只小野鴨子。

老野鴨子把家安在池塘邊的蘆葦叢中，有事沒事就圍著池塘游動，捉魚捉蝦。小野鴨子是絕不肯獨自待在家中的，只要老野鴨子一出發，它就跟在后面游蕩。

老野鴨子煩透了它，不光是因為它那樣會攪局，驚動一路的魚蝦，更煩的是它總是不停地問：“我們要不要游出池塘呀？”

老野鴨子當然知道小家伙的心思，是想到池塘外面去玩。可是，這種問題是無法回答的，逼急了，老野鴨子就會甩一句：“等你的毛長齊了再告訴你！”

小野鴨子搞不懂到池塘外面玩和長毛有什么關系，反正它就是受不了被圈在這巴掌大的池塘里，真不明白老野鴨子是怎么熬過來的，難道它一點兒也不想到外面去玩？

只有一種時候小野鴨子是安靜的，那就是，小女孩兒蹲在池塘邊的一塊大石板上洗衣服。小野鴨子躲在蘆葦叢中偷偷看，脖子伸得太長了，都露出了馬腳。老野鴨子在后面狠狠地拍它屁股，它才慢慢縮回一點兒，勉強遮住自己的腦袋。老野鴨子真是拿小野鴨子沒辦法，它不止一次警告說：“千萬不能讓小女孩兒看到我們，她只要看到了我們，后果就無法想象了！”它以為這樣就嚇住小野鴨子了。

小野鴨子就是想要無法想象的后果。趁老野鴨子打盹兒的時候，它就游出蘆葦叢，故意讓小女孩兒看到自己。可是，小女孩兒根本不往這邊看，只是埋頭洗衣服。小野鴨子不甘心，想知道無法想象的后果是什么，就朝女孩兒游過去。游到女孩兒面前，它才看清女孩兒在哭，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到水里。

女孩兒還是沒有看到它。要是這樣就返回，多可惜呀！它等了一會兒，趁女孩兒抹眼淚的時候，就叫了兩嗓子。這一招果然有效，女孩兒愣了一下，把手從眼前拿開，就看到了小野鴨子。

老野鴨子醒來，聽到水邊有交談聲，游到蘆葦邊一看，驚得目瞪口呆：小野鴨子正和女孩兒歡快地說著話，還不停地拍打翅膀，濺起一些水花。女孩兒停下手里的活兒，望著小野鴨子，臉上的淚也漸漸沒了。老野鴨子真是又氣又急又怕呀，它渾身發抖，蘆葦稈都跟著嗖嗖作響。小野鴨子聽到了老野鴨子的警告信號，但它談得正歡，不想理會。

最后還是女孩兒先撤了，因為爸爸在屋里喊：“野丫頭，幾件衣服能洗到過年呀！”她面露驚慌，都沒來得及道別。

女孩兒一走，老野鴨子就飛撲過來，支起翅膀，把小野鴨子趕回窩里，厲聲說：“你不要命了，啊？我還要呢！”

小野鴨子很不服氣，不就是說說話嘛，和命有什么關系呀？在剛才的談話中，它倒是知道了小女孩兒很命苦：爸爸天天喝酒，家里窮得吃了上頓沒下頓。小女孩兒的媽媽一氣之下跑了再沒回來。爸爸動不動就打小

女孩兒，還罵她是個野丫頭。小女孩兒要上學，爸爸偏不讓，還說上學有個屁用，有一點兒文化就想著往外跑。

小野鴨子把這些講給老野鴨子聽，還強調說這就是無法想象的后果？老野鴨子直搖頭，說：“這些都是人的事，我們知道得越少越好。反過來，關于我們的事，人絕對不能知道。所以，小女孩兒必須死。她不死，我們就會死。”

小野鴨子聽不懂，央求說：“不要讓小女孩兒死。我答應再不見她了，行嗎？”

老野鴨子沒有再答話，沉默的樣子讓小野鴨子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小女孩兒再到池塘邊洗衣服，不停地往蘆葦叢中張望。小野鴨子躲藏在里面，心里再癢癢也不走出來。它覺得，就算這樣遠遠地看著小女孩兒，也挺好。小女孩兒一離開，小野鴨子就會向老屋張望。大多數時候，看到的都是爸爸在打小女孩兒。它央求老野鴨子想想辦法，救救小女孩兒。

老野鴨子搖著頭說：“我能在這池塘里活到這把年紀，只有一個秘訣——少管閑事。”

“小女孩兒是我最好的朋友，怎么能叫管閑事呢？”小野鴨子還想爭取。

老野鴨子非常堅定地說：“絕對不要對池塘以外的事情產生興趣，否則，就是死。”

望著老野鴨子絕對嚴肅的臉，小野鴨子又一次感到了害怕。

爸爸打小女孩兒的次數越來越多了，大多數是在白天，有時候也在晚上，透過窗口的燈光，能夠看到爸爸張牙舞爪的身影，聽到小女孩兒凄慘的哭喊。小野鴨子心疼得要命，發誓要快快長大，自己想辦法去救小女孩兒。也許是心想事成，日子一天天過去，眨眼間，小野鴨子的毛就長齊了，一根是一根，陽光一照，漂亮極了。它準備選一個陽光最好的天氣，勇敢地游出去，讓小女孩兒看看。

這天，小女孩兒又到池塘邊來洗衣服，陽光正好。小野鴨子就動了心思，只等老野鴨子打盹兒。可是，說來也怪，老野鴨子似乎看穿了小野鴨子，偏偏沒了瞌睡，趴在窩里斜著眼睛監視小野鴨子。小野鴨子正在干著急，小女孩兒放下手里的衣服，“撲通”跳進池塘，向蘆葦叢這邊走來。小野鴨子驚訝壞了，上下兩片嘴殼固定成“八”字，回頭望，老野鴨子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甚至還微閉上眼睛，這樣，就更不露表情了。小女孩兒漸漸走到了池塘中央。小野鴨子在心底高興地叫：“快，快點兒，我就在這里等著你呀！”小女孩兒蹚水更快了，直直向著蘆葦叢過來。水越來越深，眨眼間就從小女孩兒的胸口漲到了脖頸，然后是下巴、嘴巴、鼻子、眼睛、眉毛……小野鴨子驚叫起來：“她不見了，不見了！”回頭望著老野鴨子求助。老野鴨子還是趴在窩里紋絲不動，甚至閉上了眼睛。小野鴨子再也控制不住，撲騰著翅膀向池塘中央游去。它看到了小女孩兒的身影在水下，就一頭扎下去。小女孩兒也看見了它，手向前伸出，身子卻動不了。她想說話，嘴巴一張，吐出來的全是泡泡。她努力將身子向前傾，終于用雙手輕輕將小野鴨子攏住，就再也不動了，嘴角凝固著一絲笑。

小野鴨子從小女孩兒手里掙脫出來，用嘴巴夾住她的頭發，拼命往上拖，可根本拖不動。它就把頭伸出水面，大喊：“救命，救命呀！”

老野鴨子閃電般地出現在身后，用嘴巴夾住小野鴨子的后脖頸，不由分說就拖到蘆葦叢中去了。老野鴨子剛一松口，小野鴨子就叫起來：“不是救我，是救她！”然后，撲騰著翅膀又往外游。

老野鴨子又一口把它夾住，一甩脖子，把它拖到身后，一伸翅膀，擋住去路，然后很嚴厲地說：“她已經死了，誰也救不了她。這都是天意，你懂嗎？你再亂喊亂叫，結果會跟她一樣！”

小野鴨子害怕了，縮了縮脖子，小聲說：“這不是天意，是你的意思。你說過她必須死的。”

老野鴨子沒有回答，繞過小野鴨子，趴到窩里，閉上了眼睛。小野鴨子不敢再往外游，靠著一根蘆葦稈，偷偷望著池塘中央，想著小女孩兒就在那里的水下，就忍不住哇哇大哭起來。

“哭什么？”老野鴨子厲聲吼道，“你這幾嗓子能把那爸爸叫過來。他一來，你我就性命難保了！”

小野鴨子想哭都不能，只得憋回去，抽動著身子望著蘆葦叢外面。果然，爸爸飛跑過來，看了一眼池塘邊的衣服，就“撲通”跳進水里，直接走到水中央。那里的水才到他的胸口。他把小女孩兒從水里拖了出來，抱上岸，在屋旁邊一棵大杏樹下挖了個坑，埋掉了。這一切，小野鴨子都躲在蘆葦叢中看到了。只有小女孩兒能告訴它池塘外面的一些事情，可是，小女孩兒轉眼間就變成了一個土包，它傷心得幾乎快成啞巴了。

它不再理會老野鴨子，每天只是靠著蘆葦稈發呆，或者向外張望那個土包。老野鴨子出去找食，想叫上小野鴨子。小野鴨子眼睛都不睜一下，趴在窩里一動不動。老野鴨子知道小野鴨子在恨自己，嘆息一聲，默默出去。日復一日地這樣別扭下去，老野鴨子受不了了，終于決定跟小野鴨子好好談談，就問：“你不是一直想到池塘外面去嗎？現在你的毛長齊了，機會也來了。”

小野鴨子一下睜開眼睛，急切地問：“機會，什么機會？”

“小女孩兒死了呀！”老野鴨子抓住了說話的主動權，就不慌了，望了望屋子旁邊的那個小土包，“只有她死了，你才有機會替她活下去。”

小野鴨子沒想到會是這樣，連忙搖頭，說：“不，不，我們是朋友，我不能用她的死換來我的愿望。”

“這不是交換，是命運注定的。”老野鴨子也輕輕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你別以為這是一件輕松的事情，你必須付出代價。

如果她真是你的朋友，你就該替她活下去。”

小野鴨子抬起頭，眼里有一道光亮。

老野鴨子知道它已經下定了決心，就點了點頭說：“你必須挑一個月亮最圓的晚上，到她的墳頭把自己的毛全部拔光，插在她墳的四周，這樣，你才能變成她。你敢嗎？”

小野鴨子望了望那棵高大的杏樹，敢不敢根本不在它考慮的范圍：“我成了她之后，該怎么辦？”

老野鴨子搖了搖頭，大嘴一咧說：“我也沒有經歷過，無法告訴你。”

小野鴨子第一次看到老野鴨子眼里掠過一絲茫然。

月圓之夜，小野鴨子匆匆啟程，沒有向老野鴨子說再見。它并不為這事感謝老野鴨子，只想著快點兒離開這池塘，離開這可惡可恨的老野鴨子。站在小女孩兒的墳前，小野鴨子有點兒猶豫：自己拔毛，多疼呀！它試著夾住自己的一根毛，扯了扯，不行，疼。

它皺起眉，回頭望了望池塘。池塘在月光下顯得那么小，小得就像可以一把抓起來的一面鏡子。它想：我怎么可以一直在這小池塘里打轉轉呢？我寧可死了！它一發狠，就拔掉了一根毛。萬事開頭難。之后，它咬牙切齒一口氣拔掉了自己半邊身子的毛，血甩了一地，疼得它渾身直顫。它實在拔不下去了，想回池塘。可是，只剩半身毛，回去不讓老野鴨子嘴巴笑癟才怪。一想到老野鴨子那副自以為是的硬心腸的樣子，它就火氣直冒。火一上來，渾身就像充了氣，麻木了，勇敢了，不怕疼了。于是，它又咬牙切齒地拔自己的另一半毛，一根、兩根……每拔掉一根，它就像欣賞戰利品一樣，對著月光看一下，然后，再輕輕地把身上的血掃一下，才慢慢插到墳邊。在拔掉最后一根毛的時候，不知是興奮，還是疼痛到極點，它對著月亮長長地叫了一聲，渾身的火氣好像一瞬間都放光了，它突然感到頭重腳輕，身子一顫，倒在地上，沒了知覺。

爸爸喝得醉醺醺的，歪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聽到一聲怪叫，嚇得從床上掉了下來，爬起來，酒就醒了一半。他側耳聽了聽，沒聲音。他倒不放心了，決定出去看個究竟。

他找了個手電筒，電池電量不足，光線暗淡，一抬手就滅了。他拍打兩下，又有了電。等走出大門，他才發現根本用不著手電筒，月光更亮。他扔了手電筒，壯著膽子朝屋旁邊走去。

剛到屋頭，他的魂兒差點兒沒嚇出來。

他看見在墳頭邊躺著個人，大叫：“鬼呀！”想退，一屁股坐在地上，渾身癱軟，酒全醒了，腿腳卻不聽使喚了。

那人被吵醒了，爬起來，走到男人面前，說：“我不是鬼，你仔細看看。”

男人看清楚了，就是前幾天死去的女孩兒。他顫抖著聲音問：“你，你自己爬出來的呀？”

女孩兒使勁兒點點頭，好像是做了一件很驕傲的事。

“這么多天了，你怎么才想起爬出來呀？”男人又試探著問。

女孩兒撓了撓腦袋，像犯了錯似的，低頭小聲說：“這是一件很嚴肅的事呀，我得好好考慮，所以就拖延了。”

男人感覺腿腳緩過勁兒來了，連忙爬起來，說：“那是，那是。那么，你今天晚上是睡在這里，還是進屋？”

“當然要進屋了，這里哪是人待的地方呀？”小女孩兒說著，就邁步向屋門走去。

爸爸怯怯地望著她的背影，嘀咕：“你不會真的是人吧？”然后，他快速沖到女孩兒前面，進了自己房間，把門死死拴住。

小女孩兒進了另一個房間，借著月光細細打量，床不大，床單整整齊齊的，散發著一股溫柔的光，吸引著她。她對著床輕輕地說：“對不起，我來了！”

她緩緩地躺到床上，覺得好舒服好舒服呀，如果在池塘里，她一輩子也不會有這種感覺。她流下了眼淚。在舒服勁兒過去之后，她又覺得有點兒不舒服，腋下總是感覺毛扎扎的，一摸，天啦，是野鴨子毛。怎么還有呢？她細細想來，終于知道是自己的最后一根毛沒有插到墳頭。現在出去插顯然不合適了，會嚇著隔壁爸爸的。還是等天亮了再說吧。

第二天，小女孩兒起來，已經看不到爸爸的影子了。她就來到墳頭，準備把自己最后一根毛插上。可是，墳頭光光的，什么毛都沒有了。她以為是風干的，四周找了找，毛的影子都沒有。她正納悶，就見許多孩子嘰嘰喳喳地從屋旁邊跑過去。她連忙追上去問：“你們干什么去呀？帶我一起玩吧！”

“我們才沒有工夫跟你玩呢，我們要上學。”

“上學干什么呀？”小女孩兒問。“學知識，長見識呀！”

“學知識干什么呀？”小女孩兒又問。

“有了知識，就能走出村子，到大城市去呀！”

孩子們笑著蹦著跑了。小女孩兒站在原地發呆。她也想走出去，走得越遠越好，最好永遠不要再看到這池塘。

晚上，爸爸醉醺醺地回來了，還拎著一壺散裝酒。

小女孩兒迎上去說：“我要上學，我要學知識。”還有最后一句她沒說出來，那是她真正的目的，要走出這村子，到大城市去。

爸爸嘿嘿地笑了笑，說：“我打牌輸光了，喝酒的錢都沒有，哪有錢讓你上學？”

“你可以像別人一樣下地干活兒，掙錢呀！”

“干活兒沒意思，我就愛喝酒打牌。”爸爸把眼睛一瞪，“你什么時候學會管我了？

像你那跟人跑掉的媽一樣，你這個野丫頭！”

“我不是野丫頭，我叫野鴨子。”

爸爸愣了一下，笑了起來，說：“好，野鴨子，你給我聽著，每天在家給我洗衣服做飯，別的什么也別想。”

小女孩兒摸了一下腋下的毛，有了主意，一把搶過酒壺，擰開蓋子，咕嘟咕嘟，把酒往地上倒。爸爸慌了神，撲上去搶，可是腿腳不穩，自己先栽倒了。等他爬起來，酒壺已經空了。

爸爸氣急敗壞，順手抓起一把鐵鍬，高高地舉起來喊：“打死你！”

“你打死我，我還會活過來。活過來，我還是要上學。”小女孩兒一點兒都不怕，昂著腦袋。

爸爸嚇著了，扔掉鐵鍬，蹲在地上大哭起來：“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上了學，也想跑掉，跟你媽一樣，做鬼都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嗚——”樣子極其傷心。

小女孩兒心軟了，上前撫著爸爸，說：“我不是想跑掉，我只是想走得更遠一些。你放心，不管我走到哪里，都不會丟下你的。”

“就算我信你，可是我，真的不能下地干活兒了。我喝酒太多，腿腳麻木，走路的勁兒都沒有了。我打牌又總是輸，真的沒有錢讓你上學呀！”

小女孩兒想了想，說：“沒事，你好好睡一覺，明天接著去打牌。不過，你要記住，贏了錢，只準拿一半去買酒，留一半給我上學喲。”

爸爸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發狠地掐了一下自己，才肯定不是在夢里。

第二天，爸爸出門打牌，小女孩兒望著他的背影，摸著腋下的毛，嘴里念念有詞。爸爸時來運轉，果然贏了。他不敢不聽小女孩兒的話，就只拿出一半的錢買酒，另一半給小女孩兒上學去了。從那以后，他天天打牌，幾乎都贏，贏得雖不多，供他和小女孩兒吃飯上學夠了。

小女孩兒能上學了，別提多高興。每天一大早，她就把衣服提到池塘邊洗完了，再去上學。她蹲在池塘邊的時候，常常會向蘆葦叢那邊張望。雖然沒有任何動靜，但她知道老野鴨子就藏在里面，說不定還在向這邊偷看呢！她不想再跟老野鴨子糾纏，怕老野鴨子又不讓她做這不讓她做那。所以，每次

洗衣服，她都非常快，洗完，轉身就離開池塘。池塘好像是她的一塊不祥之地。小女孩兒讀書也說不上用功，可是，她心眼兒靈，在學校一直是尖子生。最終，考上了一所很有名的大學。

爸爸沒有驚喜，滿心都是擔憂——野鴨子要飛了，我該怎么辦？一著急，二上火，三抽筋，他大腦充血，渾身僵硬，半身不遂，偏癱了。沒有人愿意跟一個癱子打牌。爸爸再也上不了牌桌了，吃飯都成問題，更別提供女孩兒上大學呀！爸爸沒有發愁，而是暗喜：野鴨子，看你怎么辦？乖乖地留在這山溝溝里吧，我老了也有個指望。

野鴨子遇到天大的事也不跟爸爸商量，這次也不例外。她摸著腋下的毛，盤算半天，有了主意，給爸爸煎了一張餅子，放在他面前，轉身就出門了。

晚上回來，她臉上喜洋洋的，炒了兩個小菜，還倒了杯酒放在桌上。爸爸端起酒杯歪歪著嘴想喝酒。野鴨子一把奪過酒杯。爸爸瞪大眼睛望著。野鴨子把酒杯一放，倒上第二杯，才推給爸爸。爸爸不敢喝了。野鴨子辣得說不出話，吃了一口菜，才說：“搞定。我今天找了老師，老師幫我申請貸款綠色通道，我可以上大學了！”說著，她跳了起來。

爸爸卻像霜打的茄子，把酒杯推開，嘀咕：“走吧，走吧。你一走，我就滾到池塘里淹死算了。”

“胡說！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野鴨子指著酒杯，“你喝了這杯酒，我就答應帶你走。”

爸爸半信半疑，用半邊歪歪嘴喝酒，喝一半灑一半。

野鴨子說到做到，從鄉村到省城，她硬是把個半癱的爸爸連拖帶背地搬運過去，在學校附近找了個最便宜的小房子租住下來。

爸爸住進樓房，總算是見世面了。可是，他每天躺在床上不能動彈，望著灶臺發愁。這城里的地又不長莊稼，上哪兒弄吃的呢？野鴨子把我拖到這里來，是不是想活活餓死我喲！

野鴨子沒有讓他餓死，上完課，就提著小菜跑回來做飯。爸爸納悶，她哪兒弄的錢呢？

沒有什么能難倒野鴨子。什么發傳單、站柜臺、當家教她都干過，一天只要有個二十來塊錢的收入，就能把兩個人的生活打發了。

大學四年就這樣勉強度過，爸爸除了行動不便需要照顧之外，也沒有什么大病大痛。一眨眼，野鴨子畢業了，要償還學費貸款，要繼續在城里生活下去，就得找一份工作。

爸爸堅決反對，覺得這日子不是人過的，吃沒吃的，喝沒喝的，更重要的是，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更別說打牌了。他堅決要求回老家。

“要回你自己回，我是不回去的。”野鴨子甩下這句話，就滿大街找工作去了。

爸爸當然不可能自己回去，平時出樓都得野鴨子扶著呢。他走不出門，只能埋著頭生悶氣。野鴨子每天在外面風風火火地跑招聘會，不管跑多遠，一到時間就趕回家做飯，沒讓爸爸餓一頓。

這天，野鴨子接到電話，NBD公司要她去參加面試。這么多天的奔波總算有個回音了，她激動不已，來到公司，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面試的人從所在的五樓沿著樓梯一直排到了一樓，而招聘名額總共只有三個。她已經耳聞，這家公司工資很高，招人也很挑剔。好在早上已經給爸爸做好了中餐，不用急著趕回去。她就耐心地排著，一直到下午三點多鐘，才輪到她。她剛準備往面試辦公室走，突然接到電話，爸爸在吐血，支持不住了。野鴨子犯難，暗暗地摸了一下腋下的毛，終于拿定主意，不面試了，轉身下樓，趕回家把爸爸送到醫院搶救。一折騰就是一整夜，爸爸最終脫離了生命危險。第二天早上，野鴨子趴在病床前睡覺，電話響了，一接，竟然是NBD公司打來的，要她過去補面試。她懷著疑惑的心情趕到公司。面試官很坦率地告訴她，昨天面試的人幾乎都不滿意，很想知道她排到了門口，為什么又跑掉了。野鴨子也很坦誠，把爸爸病重住院的事說了出來。面試官思考了一會兒，說：“這樣吧，明天你來上班。”

野鴨子就這樣進了NBD公司。她勤奮好學，比一般人都能吃苦，再加上大學期間積累了一些工作經驗，很快就受到上司的重視。她的職位步步高升，收入越來越高，不僅還清了貸款，還搬進了新房，過上了不愁錢的日子。不過，工作越來越忙，她幾乎不能回家，爸爸又吵著要回鄉下。野鴨子不理他，繼續努力工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在公司里越來越出眾，甚至被納入公司總裁人選。

老總裁要退休了，他有三個接班人選，猶豫不決。這天，他把三人都叫到辦公室，想當面考察，做最后的決定。另外兩人都是男性，年富力強，雄心勃勃。相比之下，野鴨子除了會實干，沒有什么優勢。

更要命的是，她正在總裁辦公室接受考察的時候，爸爸打來了電話，說又吐血了。她當眾不便摸自己的毛，但這種主意她拿得準，就毫不遲疑地請假，起身離開。

這一次，爸爸耍了花招，根本沒有吐血。他知道今天上午是總裁考察野鴨子，故意搗亂。他就是不想讓她再高升了。

野鴨子沒有過多責怪爸爸。讓他鬧吧，反正自己不當總裁也挺好的。可是，事有意外，第二天，公司宣布總裁接班人竟然就是野鴨子。

她到辦公室見老總裁，老總裁意味深長地望著她，說：“你呀，一輩子都要感謝那個人。”

野鴨子接任公司總裁，帶著公司走進了更加黃金的時期。她也成了行業老大，各種榮譽都戴到了頭上，人生可謂輝煌。

如果不出意外，她也許會一直這樣走下去。這天，她正在會見一個重要客戶，爸爸又打來電話，說吐血了。她猶豫了一下，掛斷電話。她沒有摸自己的毛，因為她越來越相信自己的判斷力：不必著急，一定是爸爸閑來無事，又在鬧情緒。她繼續談判，等會議結束才趕回家。爸爸倒在地上，吐了一地的血，已經沒了氣息。

她非常后悔，狠狠地把自己腋下的毛拔掉。

她把爸爸的骨灰帶回老房子，埋在當年那個小女孩兒的墳旁。

站在墳前，她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原來，這么多年，都是爸爸填滿了她的心。一瞬間，她明白了老總裁的話。只要有足夠的毅力，暗礁也會成為路標。

野鴨子跪在墳前，深深地磕了三個頭。這時，她似乎聽到一個聲音：“好吧，你的旅程就到此為止！”她一愣，抬起頭，驚訝地看到自己渾身突然長滿了羽毛——她又變成了一只野鴨子。

一只野鴨子不能再進城了，她只好向門前的池塘跑去。

在蘆葦深處，她找到了老野鴨子。這么多年了，老野鴨子老得已經毛不遮體了。

小野鴨子問：“我怎么突然就變回來了呢？”

“因為你自己拔掉了你腋下的那根毛，就表示你自動放棄了人形。”老野鴨子笑了一下，“你能回來，我真高興呀！你當年插在墳頭的毛，我都幫你收著，絲毫沒有損壞，所以你才能完完整整地變回原形呀！”

小野鴨子一下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夜晚，自己非同尋常的生活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它慢慢地把自己的經歷講給老野鴨子聽，最后問：“爸爸是我的先知嗎？”

老野鴨子搖了搖頭。

小野鴨子想了想，恍然大悟，說：“哦，你才是我的先知，我早就說過的。”

老野鴨子還是搖了搖頭，笑著說：“沒有先知，老一輩只是憑經驗在預測未來。如果一定要說有，那么只有一個，就是你自己。”

小野鴨子似乎明白了，望著屋旁的杏樹，若有所思地說：“當年的小女孩兒如果還活著，她也應該是自己的先知吧！”

“說得沒錯。”老野鴨子神秘地一笑，“你看呀，她就在那里。”

這時，池塘邊來了一個中年婦女，蹲在石板邊洗衣服。她是那樣蒼老、木訥，完全找不出小女孩兒的影子了。

好半天，小野鴨子說：“她不應該還是洗衣服，應該去城里。”

老野鴨子搖了搖頭，說：“沒有誰不讓她去，她一直主宰著自己的命運。她從來就沒有要出去的愿望。而你一直有，那么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