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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自述式寫作”散文小輯 《天涯》2024年第4期|王計兵:如果我低著頭
      來源:《天涯》2024年第4期 | 王計兵  2024年07月19日08:03

      編者按

      《天涯》2024年第4期“散文”欄目,推出楊本芬、陳慧、王計兵、鄔霞、李方毅五人的作品,他們中有的曾被歸入“素人寫作”中廣泛討論,但當其廣為人知,“素人”之說便已失效,需要找到更貼切的概括,來為其寫作命名。細究他們的文本,可發現這些文字都有著鮮明的“自述”性質,這是對“被代言”的不滿,更源于講述自身的強烈沖動,這是一種“自述式寫作”——我寫我,我只認可自我的講述。他們是退休人員、菜市場攤販、快遞員、自由職業者、家具安裝工等,普通人的身份,提供了敘述的新可能。普通人以自述的方式參與歷史的敘述,是個人史、社會史和人類史相互印證的過程,也是個體錨定歷史坐標的嘗試。故此,該小輯名為“自述式寫作”散文小輯。

      王計兵,一個外賣員,也是一個詩人。為了送外賣,他騎行15萬公里穿梭于城市;在工作之余創作5000多首詩;他作為民間代表出訪美國、加入中國作協、登上央視等各大媒體……今天,我們全文推送王計兵的散文《如果我低著頭》,在這篇散文中,他講述自己從外賣員到詩人的“傳奇”經歷,以及“成名”之后的故事。

      如果我低著頭,一定不是因為果實,而是因為背負著恩情。

      過去一年,我的生活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出版了自己的兩本詩集,《趕時間的人》一年內再版九次。我被央視新聞報道,做客很多檔節目,獲得了第五屆徐州詩人節年度詩人獎、第八屆紫金山文學獎詩歌獎、最美騎手獎等獎項,成為了中國作家協會的一員,跟隨代表團出訪美國。這些于我而言都是十分新鮮又神奇的體驗。

      “您好,您的快遞到了。”2月10日上午,盡管我早有預知,五天前,編輯曾經通知過我,可五天還是太久了,電話打來,我還是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當時我正在送餐路上,看了看手機上的訂單時間,就毫不猶豫地返回我家小店(我老婆經營)。后來我老婆說,拆包裝時,我的手是抖的,說話的聲音也是抖的,對于一個五十五歲的男人來說,我還是表現出了不成熟。可是,又怎么能責怪自己呢?夢想實現了,我終于出版了自己的詩集。《趕時間的人》天藍色的封面,兩根指針鑲嵌其中,閃電一樣醒目、攝心。沒錯,這是我的詩集,一個外賣員的詩,一個五十五歲的外賣員,一個從業五年,行駛了十五萬公里,如同繞行地球近四圈的人,一個從1988年開始寫作,從2009年開始寫詩的人,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書!“您的訂單還有10分鐘,即將超時。”送餐軟件的提示音將我從短暫的失神中拉了回來,趕緊放下手里的書,急匆匆跨上電瓶車,行駛在送餐路上。2023年2月10日,就這樣打開了我的人生魔盒。

      2023年4月,首屆新興國家影像傳媒文化論壇在四川德陽舉行,我接到邀請,參加這次論壇。同時收到重慶衛視的邀請,我和愛人一起去參加一期節目。這也是我和愛人結婚三十年來,第一次某種意義上的不是為了生活、生存遠行,或者說這是旅行,帶著某些特殊的意義。這種感覺讓我的思維特別活躍,一路上都處于一種亢奮之中,火車一路開,我一路不停地寫,不停地寫。從昆山到德陽,一路上,我居然創作了十多首詩歌。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一種前所未有的創作速度。新鮮的生活給我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創作靈感。我的愛人,同樣也處于亢奮之中,她坐在靠近車窗的座位,一路上,幾乎一直盯著窗外,盯著一閃而過的樹木、建筑以及群山。時而喋喋不休和我描述看見了什么,盡管她知道,我也看到了,可她仍然愿意向我復述一遍。這一刻,我能感覺到她來自心底的幸福。一個生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鄉村女人,跟隨著一個一直都在拼搏,一直都沒有什么建樹的男人,這一刻,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到了我們入住的酒店,當我用酒店的磁卡打開房門,插上磁卡取電,房間里的電燈點亮起的一瞬,我愛人呀了一聲,這一聲帶著驚奇,她不知道這張卡片為什么會控制著整個房間的電燈,也不知道開門為什么不用鑰匙,而是一張卡片。她讓我把卡拿出來,我們退出房間,重新演示著,開門取電,一聲滴的聲響,接著滴的一聲。她用手機記錄著房間里的一切,干凈整潔的雙人床、床頭柜、書桌、臺燈,包括衛生間的玻璃。特別是衛生間的感應馬桶,她一會兒靠近,一會兒退出,看著馬桶蓋的感應,自動打開,再自動的關閉。她撥通了岳母的電話,用原本就洪亮的嗓門及更加洪亮的嗓音告訴我的岳母,這里發生了什么,她看見了什么,把她的驚喜、幸福和滿足演繹得淋漓盡致。盡管超大的聲音,引來了服務員善意的提醒,但是,我沒有打斷她。那一刻,我的心里特別復雜,這種復雜,包含著一種微微的幸福,更多的是一種巨大的虧欠。這一個為了我耗盡所有青春的女人,此刻的滿足,讓我也陷入一種激動之中,我拉著她的手,輕輕捋了捋她額頭新生的幾縷白發。她以為我要說什么,其實我什么也沒有說。我怕那一刻,我一旦開了口,會有淚水奪眶而出。

      活動中,我們得到了額外善待,主辦方邀請的嘉賓特別熱情地對待我們,當他們眾星捧月一樣把我們圍在中心,拍照合影,對我們不吝溢美之詞。我知道這些贊譽是帶著善意而來,也帶著夸張的成分,但是那一刻,我的確感到了幸福。這種幸福不僅僅是來源于內心的虛榮感,更多來源于這份被善待的情意。還有就是我身邊陪伴著我的這個女人,仿佛我正在交給她什么,這種給予已經遠遠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圍,更多的是來自于人間的善念。

      參加完德陽的活動,我們輾轉到了重慶,參加了重慶衛視一檔節目的錄制。節目錄制之前,盡管我們在酒店經過了連續反復預演。但是對于這個從未經歷過任何場合、任何活動的女人來說,仍然有著無法抑制的緊張,整個錄制全程她的聲音和身體都一直在抖。我幾次努力握她的手,試圖控制她的情緒,但是沒用,她此刻像在大海上漂浮的小舟,哪怕我給她一座山,也只會帶給她更大的撞擊。這一刻的激動是獨屬于她的,沒有任何人可以替代。

      在回來的飛機上,她開始發燒。因為過于激動和緊張,那時候天氣還很冷,但是當天晚上,她一直在出汗,一直掀掉我一次次給她蓋上的被子,就這樣,她感冒了。那是她第一次乘坐飛機,是我特意向節目組提出的請求,讓她感受一下。盡管發著燒,但她仍然用手機不停地拍著藍天、白云以及身邊的我。

      接下來,我的行程開始越來越密集,同時接觸到的事物越來越多,世界充滿了新鮮感,這種新鮮感給我提供了大量的創作靈感,2023年是我創作的一個高峰期,每個月最低創作60首詩,最多的一個月寫下了126首詩。

      當我們來到海邊,見到那些洶涌的海浪一次次撲向沙灘,我被震撼了,這種震撼不是從文學字行里,不是從影視直覺里感覺到的,而是來自于內心深處的一種震顫。沒有一層海浪是相同的,當它們一次一次撲向沙灘,看似亂糟糟的海浪,退卻之后卻留下了無比平整的沙灘。那一刻,我居然感覺到了順從的力量,這種順從仿佛帶著一種對生命的尊重。我在想,如果我的血管里面奔流的也是洶涌的海浪,我日漸衰老的身體,能不能經得住這一次次的沖刷?能不能留下像海浪退卻后的讓人無比安寧的順從?當我赤腳走在沙灘上,回看身后的腳印一次次被海浪擦去,我似乎想到了什么,可又說不出,那種感受是無力表達內心的。那一刻,我陷進了一種感動,就像被海浪撫摸后的沙灘。那一刻,我愿意,被恣意的腳丫踩出一道道腳印,然后再被海浪撫平。

      因為我是吃著外賣紅利走出來的寫作者。準確地說,我的寫作起源于1988年,2009年之后轉向寫詩歌,2019年才送外賣。我不否認是外賣的標簽,給我增加了意想不到的光環,得到了更多的善待,也不否認如果沒有這份光環,即使可以出成績,成績也不會這么大,至少也會延遲很多年。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寫作天才,如果非要找出和其他寫作者的不同點,可能是我更加勤奮一點點,更執著一點點。所以,當這些榮譽突然附加過來之后,我有過一些慌張,有過一些不適應,有過一些反思。我特別想做一些回饋生活、回饋這份人間厚愛的事。所以從四月份開始,第二本詩集《我笨拙地愛著這個世界》發行之后,我就著手準備第三本詩集的創作。我想把外賣小哥這個群體更多的形象展現給讀者,我想記錄他們的喜怒哀樂。為此,我做了調查表發給小哥們,讓他們填寫心中的所思所想、喜怒哀樂。我也融入他們之中,做了大量的采訪,為他們創作一首首詩歌。我想用這種方式寫一本詩集,用這種方式拉近讀者(顧客)和外賣小哥之間的距離。如果這件事可以讓我們的外賣小哥在日常工作中,多一些好評,少一些委屈,應該算是一件特別美好的事情吧。目前,這本書已經出版發行。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美國之行。2023年10月,我收到清華大學戰略與安全研究中心的邀請,共同出訪美國紐約,參加中美民間對話,與美國大卡車司機、暢銷書作者芬·墨菲對談。出發之前,我們設想過很多種可能,但是仍然沒有設想到,整個行程需要27個小時,也就是說,我和家人之間失去了27個小時的聯系。這出乎我們所有人的意料,而當手機終于恢復了信號,登錄微信后,首先看到的是我愛人發來的,多達幾十條的語音留言,語氣一條比一條急迫,后來竟然哭泣起來。她一遍遍地追問,你不懂英文,我又聯系不上你,你該怎么辦?你在美國怎么生活?她似乎忘了,我只是來參加一次文化交流活動;她似乎忘了,我有國內的清華大學的同行老師們的幫助。當時我在美國大使館辦簽證時,簽證官追問我一句話:“你不懂英文,到美國怎么生活?”也許是當我把這句話當笑話講給她聽的時候,就在她心里潛伏了下來,所以此刻她才會哭著一句一句追問,你在美國不懂英文?應該怎么辦?那一刻,她的哭聲,真的像一只手伸進了我的心臟,用力地抓著,仿佛想把我的心臟揪出來。這就是普通人最樸素的情感,親人和親人之間最樸素的牽掛。也許是因為長期以來的歷史原因,在一些人的心目中,美國仿佛是一個兩極分化的地方,要么是天堂,要么是地獄。毫無疑問,在我愛人的心目中,不懂英文的我抵達了美國,仿佛就是在地獄的邊緣走著危險的鋼絲。我笑著用語音給她回復,盡管我那一刻真的有淚水奪眶而出。我努力地平復著自己的心跳,這種心跳在戀愛的時候曾經有過。我告訴她,放心吧,還有清華的老師們呢。放好了手機,一個念頭突然在我的心里跳出來:“距離,讓人產生惡意。”此次行程,注定是一場打破距離的行程。我想了解一個對于我來說,對于我的家庭來說,一個全新的認知,盡管和我們的生活并不密切相關。甚至說,這一生,我可能只有這一次機會涉足這一片土地。但是人總是有一種探險的欲望,這種欲望迫使我有一種微微的沖動。我想了很多,想到歷史,想到了幾十年的歲月,想到了風風雨雨,甚至想到了我已經過世的父親母親。

      出機場的時候,在出口處,青青老師誤將手里的行李放進了重新安檢的輸送帶,一個小小的失誤迫使我們必須在出口處的行李分揀處,再次逗留下來。這一逗留就是兩個小時,其間不停地有工作人員經過我們。有華人,有黑人,也有白人。他們偶爾也會停下來詢問我們,青青老師把情況反饋給了他們。一個多小時之后,一個華人工作人員告訴我們,我們的行李重新安檢通過,已經在行李出口處。重新取了行李,終于走出了航站樓。一瞬間,空氣突然清冷了下來,仿佛這種感覺暗暗契合了我心中的某種意識,對呀,這就是美國。由于我們等待的時間過長,接機的司機短暫之間和我們失去了聯系。我和青青老師在出租車的等待區,等待著工作人員的電話,不斷有出租車司機向我們做出各種手勢,有的直接走向我們,用英語和我們交談。青青老師真的是非常好的一個人,她每一次都特別禮貌地回應了出租車司機的攬客話題。這一刻讓我想到了國內的一些車站。機場或碼頭這些客流集中的地方,這些現象和國內基本相當,也許天下司機是一家吧,都是養家糊口的人,大家都在努力的賺錢,努力地想過上富足一些的生活。在等待期間,我觀察到馬路的邊緣有很多行人隨手丟棄的垃圾,有紙屑,有塑料袋,最多的是煙頭。仰頭看天橋上掛著的一些塑料袋,讓我更加地詫異,這些塑料袋應該是施工的時候遺留下來了,從地面到天橋目測有十多米,不可能是行人丟上去的。它們掛在那里,在風中搖搖晃晃,時刻都會掉落下來。這再一次讓我對美國、對紐約這個地方,產生一種更加莫名的感覺。這感覺很奇怪,你說不清它是喜是悲。接我們的司機終于出現了,盡管有些姍姍來遲,但是當他出現的那一刻,在這異國他鄉,我心中竟然生出了一絲溫暖,這一絲溫暖來自于內心焦灼的一種釋放,的確,一個完全不懂英文的人,站在美國街頭,有一種微微的錯亂感。

      接站的司機也是華人,他說已在美國工作生活了二十余年,感覺還好,也經常回國。只是近年來由于中美關系的變化,高昂的飛機票,讓他減少了回國的次數,他說最后一次回國還是在八個月之前,和我們一樣,也是在香港轉機,然后飛北京。出租車拐過一個彎道的時候,我赫然發現在道路的右側有一片廣袤的墓場,里面的墓碑密密麻麻,盡管形狀各異,但密麻的程度仍然讓人心里閃過一陣巨大的悲傷。我在想,這么大的一片墓場,一眼望不到頭,說不定這里面就有曾經幫助過中國的人,比如飛虎隊隊員;說不定也有為了美國做出卓越貢獻的中國人;說不定還有我們意想不到的血脈相連的親人。這么大一片墓場,如果要從里面找出其中的一座墓碑是不容易的。如果要找出一個靈魂,就更不容易了。這種想法,隨著出租車的逐漸遠去,隨著路邊美國民居的不斷出現,漸漸淡化了下來。沿途的民居大多數是具有很強的歐洲風格的兩層小樓式的別墅。車輛抵達了我們下榻的酒店,辦理了相關的入住手續,房間在49樓。

      我放好了行裝,坐在了寬闊的陽臺上面,看著窗外的一條河,河在陽光下晃動著光芒。河道上面來來回回穿梭的,最多的是高速的警用船只,偶爾也會出現一艘稍大一些的,應該是貨運船只吧,因為還有著一段距離,所以判斷不清。直升機在水面上面不停地來回飛行,我不知道那里發生了什么,或者是有什么重要的需要頻繁檢查的地方,但給我的感覺倒像是那里有一家直升機駕校,所以才會有直升機頻繁地從一處視角的盲區出現,又返回到那個視角盲區。這就是紐約?我在自己的心里打了一個問號和一個感嘆號。天空是晴朗的,一些稀稀疏疏的白色浮云,并沒有什么特別。這時美國的月亮,已經斜斜地掛在了天上,我看一下手機,現在是紐約時間下午四點鐘,也就是北京時間的凌晨四點,兩地時差剛好12個小時,這里是紐約時間2023年10月22日,而北京的時間是2023年10月23日。我還生出了一種奇妙的感覺,仿佛昨天經歷的那個太陽與我在這里再次重逢,仿佛這些陽光依然帶著家鄉的溫暖。這樣想時,我在心里又把自己嚇了一跳,我怎么可以把紐約比故鄉?但是這種感覺仍然讓我對這個陌生的城市,隱隱生出了一絲好感。昨天我經歷過的光線,此刻又重新經歷了一遍。老婆打來微信電話說,你在那面不要一個人出去走動,千萬記住,不要一個人出去走動。她擔心這里會像一些視頻、電影鏡頭或電視劇里的那樣,出現不安全事件。青青老師也發來信息說,今天下午沒有什么活動,活動明天開始,今天下午有時間我們出去走走吧,去看看外面街道上的風光。

      青青老師住在同一家酒店的32層,我們在電話里約好了,下午四點半出發,打算用一個晚上空閑的時間,去紐約的街頭走一走、轉一轉。我定了鬧鈴,可是時間過了,青青老師仍然沒有發來消息,我猜測一路的舟車勞頓,青青老師必定是累了,況且她一路要照顧我這個不懂英文的人。我還可以倒頭呼呼大睡,她卻不行,她要時刻應對旅程中出現的所有問題,特別是我們在香港等待轉機的幾個小時里,我美美地睡過了一覺,青青老師卻這樣兩眼不眨地在那里盯著,一方面是我愛人囑托的壓力,一方面也是她的工作職責。青青老師是一個好人,是一個認真負責的年輕人。果然如我所料,直到晚上九點的時候,青青老師才發來致歉的短信,說睡著了。外面早已燈火璀璨。我們是提前抵達紐約的,同行的二十余人也陸陸續續抵達了酒店。我是在群里看到了這些消息,但是我是一個性格內向的人,從來不善于主動和陌生人交流。盡管群中有我們特別喜愛的姚明老師,當然他現在是中國籃球協會的主席,我還不太適說他是主席,因為我是一個喜歡寫作的人,由于長期的習慣,我喜歡把每個人叫做老師,這樣想著,躺在床上也就睡著了。接下來的兩天,我才真正明白,美國有關方面和中國清華大學,促成了這次中美民間交流對話。

      作為一個普通的中國人,能為國家做一點事情,發出一點聲音,我感到無比驕傲。在發言時,每一次掌聲的響起都讓我無比激動。想到兩國之間的歷史,看著眼前一張張和善的面孔,我心里突然生出了許多的感慨。想到走出紐約的機場時,在大街上,我第一次看見有一種草綠色的公交車,上下客時,整個車身都會下降20厘米,這是一種人為的關懷。為了人連車都可以降低20厘米,而我們彼此的民眾,彼此的民族,彼此的國家,為什么不可以呢?這樣想著,又讓我對未來充滿了美好的想象。

      第二天下午,會議結束。天色尚早,距離美方的招待晚宴還有幾個小時的時間,清華大學的達老師和《人民日報》的李老師邀請我和他們一起去紐約的大街走一會兒。因為我不懂外語,所以老師們對我都格外關心,這就是我們,在國內時,我們可能有著這樣或那樣不同的身份,而到了國外,我們都是中國人,我們都是一家人。紐約的街頭沒有出現超出我的想象之中的繁華,反而顯得有些破敗。達老師說,因為紐約發展比較早,基建不像國內發展那么迅速,他們保持著原有的遲緩。在紐約的大街上,到處都是林立的腳手架,卻并沒有出現多少的工人,這些腳手架顯得有些冷清而落寞。紐約街道的交通還算可以接受,沒有出現過度擁擠的狀況,車速不快也沒有停頓,所有的車輛緩慢行駛在擁擠的街道上。我們在人行道上走走停停,達老師因為曾經有過在美國工作的經歷,對紐約比較熟悉,每一條街道他都能講出很多的歷史故事。

      我們去看了自由女神像,因為隔著一大片水域,自由女神像看上去沒有那么高大。它立在水面的遠處,在夕光的照耀下,只顯示出一個暗淡的影子。在過來的途中,因為我們用的都是臨時手機卡,所以導航只提供給我們一些固定的畫面,沒有國內導航那種詳細標注房屋并語音指引,導致我們在街頭幾次迷失了方向。不知為什么,近來出門我總是轉向,總是分不清東西南北,我和達老師開玩笑說:“你看,我和這個世界存在著誤解。”達老師笑了笑。我們多次詢問路上的行人,他們也很有禮貌,每一次詢問都會得到熱情的回復和詳細指路。

      在世貿大廈遺址,低于地平面的四壁,被設計出了日夜川流不息的水流瀑布。四周的石板上密密麻麻刻滿了罹難者的名字。在這些名字的凹槽處,時不時就有前來祭拜的人插上各色的鮮花。人類的情感是共通的,而每一場戰爭都是殘酷的,每一場戰爭都會有無數無辜的百姓失去生命。這些無故冤死的靈魂是重的,因此在世貿大廈遺址才會留下兩個巨大的深坑。而這些喧囂的水流就像是這些靈魂日夜不停地咆哮,不停地追問著人間。不知為什么,前來打卡的游客都站在世貿大廈遺址的一面,而另一面卻冷冷清清,我卻喜歡,和達老師、李老師一起佇立于此,因為孤單而和對面的游客形成了對立。這種對立讓我微微有一些激動,心中充斥著一種莫名的情緒。四周的樹林安靜,一只松鼠在草叢里忙忙碌碌,撿拾著地上的落果,撿起一顆就快速啃掉落果堅硬的外殼,露出白白的果仁。松鼠抱著白白的果仁,迅速把頭埋進草叢,把這些果仁藏起來。這些樹木的落果足夠松鼠豐衣足食,可松鼠仍然一刻不息地忙碌著,這種忙碌突然讓我感覺到了一種普通的幸福。也許,這就是生命的意義吧。有鴿子時不時飛過來,落在我們身邊,落在我們腳下的不遠處。這些鴿子應該是習慣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因為沒有傷害,所以它們并不懼怕。當我們伸出手來,這些鴿子甚至會靠近我們的手掌,歪著腦袋在我們的掌心里尋找食物。這些鴿子,在上空盤旋時,也只有翅膀劃動天空的聲音,和電影里的呼嘯大為不同,真正的鴿群白得并不純粹,有灰色的、黑色的翅膀,因為不用擔任和平角色,來回穿梭更加自由。真正的鴿子,沒有鴿哨。真正的和平,無需示警。

      晚上我們參加了美方舉辦的招待會,見到了美國前國務卿百歲老人基辛格。

      重點描述美國之行,是因為美國之行給我的感覺,讓我想起了一則寓言——《小馬過河》。河水沒有那么深,也沒有那么淺。一種真真切切的感受,也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我的家國情懷,作為一個最普通的中國公民,發表了自己對于兩國之間發展交流的看法,它含著對和平的渴望、對美好生活的構想,仿佛為國家出了自己的綿薄之力。

      美國之行結束之后,作為2023年新加入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的代表,我在北京參加了中國作家協會舉辦的“作家朋友,歡迎回家——作家活動周”,這是作為一個寫作者能夠獲得的最大的認同感。那幾天,我們使用最多的詞是“我們”。我們去了魯迅文學院,我們走過中軸線,我們登上了奧體館的頂樓,我們仰望又俯視著北京。我們和老一代的作家交談,交流、聆聽、學習。老中青的作家濟濟一堂,讓中國作家協會的平臺形成了一片水面。誰是誰的倒影?誰是誰的實景?一切讓我們激動,讓我們忐忑,讓我們又對生活充滿了渴望。其實我是一個臉盲的人。那幾天,我向每一張面孔微笑,對每個人都尊稱為老師。我看每一個人都特別的親切。一個傍晚,當我落在后面,和幾個老師共同走進酒店,一個老師突然望著我說:“你是我們的人吧?”這讓我瞬間感到一股從腳掌到頭頂的暖流。我微笑著回答,是。我是我們中的一員。

      我的第一本詩集《趕時間的人》獲得了紫金山文學獎詩歌獎。也許恰恰是因為我是“新人”,仿佛是文學界突然出現了一匹黑馬,所以組委會讓我作為詩歌獲獎者的代表發言。我也想把這些發言分享給朋友們,也算是我的一些感悟。

      生命是有限的,從起點到終點。所有的生命都是一種過程,都是一條各自的線段,也就是說,生而為人是沒辦法的事,生命是個線段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因此生命的意義,就在于不斷地增加人生的寬度,增加寬度的方式、方法有很多種,讀書寫作無疑是非常好的一種。這是一種感覺。就像我們曾經喜歡過雨雪,也討厭過雨雪一樣。這不是雨雪的問題,是取決于我們自己內心的感覺。當樹葉落下來,有人看到了秋的悲涼,有人看到了大地的慈祥。

      再比如飛行是一種狀態,鯤鵬是一種,麻雀、蜻蜓、蜜蜂是各自的另一種,每一種生命都有屬于自己的活法,只要努力就好。“高高在上”的翅膀是有限的,既然生而為人,那就好好地做人,努力活出自己的精彩。在低處,誰又能說飛行不是飛行?這一生,生而為人,我已經很抱歉了,如果有來世,我還來,還在低處飛行,穿行于人間,做一個最努力的自己。謝謝大家。

      這就是我的2023年,奇妙經歷的一部分。2023年,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如果我低著頭,一定不是因為果實,而是因為背負著恩情。2024年已經過半,我計劃全年創作兩本詩集,年初一本(已出版發行),年末一本。2025年、2026年、2027年……我對未來充滿了期待。我對自己說,加油。我想對朋友們說,歲月長流,我會做一條平靜流淌的河流,安靜執著于流淌。若干年后,如果大家發現,當年那個王計兵依然是王計兵,我將會感到莫大的欣慰。

      【作者簡介:王計兵,快遞員,現居江蘇昆山。主要著作有《趕時間的人》《我笨拙地愛著這個世界》《低處飛行》等。】